又是油桐花開時

江南四月,正是油桐花開得最爛漫的時節(jié)。
我的老家是一座山清水秀的山村。站在村口,放眼望去都是層巒疊嶂的山。一年四季,蔥籠的樹木把山涂成墨綠,墨綠的山色如一方厚厚的幕簾把村子重重地圍著。小時候,我就生活在那重重的幕簾之中。
山上多的是油桐樹。為此,那里的山大多都帶有“桐”字,如“桐籽腦”“桐籽窩”“桐籽坑”“桐籽里”“板桐坑”等。山里人山多田少,油桐籽便成為山里人重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桐油是極其重要的工業(yè)油料,每年冬天,都有大批的卡車裝著油桐籽往山外運(yùn)。深秋霜降前后,村里的人都挑籮結(jié)擔(dān)地摘油桐籽了。
三十年前,我還住在山里的時候,母親那時還在。已是摘桐籽的時候了,母親便很早地做好飯,把我叫醒,要我同她一起去摘油桐。那時的我確實是無法幫上什么忙的。油桐個大,份量重,一擔(dān)油桐得有百二十斤重,才十一歲的我連扛根扁擔(dān)都覺得重,更別提跋山涉水挑桐籽了。其實母親那時是叫我給她作伴而已。一個人在陰森森的老林里,的確是有些瘆得慌的。
老林里的桐籽樹長得高大,一棵樹就能遮住大片天空,但它卻喜歡扎根在陡峭的壁崖邊或叢生的灌木里。為了趟開一條路來,母親先要揮起鐮刀把密密的小灌木砍去,然后用腳把它們踩到地下。灌木林中不少是滿身利刺的荊棘,母親的腳上就常常被劃開好幾道血口,在我的驚呼中,母親只是微微一笑,刮點樹皮上的絨毛,輕輕地敷在傷口上,立馬就止住了血。來到油桐樹前,母親拿起鉤鐮鉤起油桐,大個大個的油桐籽“咚咚”地往下落,悶悶地砸在地上。我在地上撿桐籽,光滑渾圓的油桐籽比我的拳頭還大,透著晶瑩的碧色,溫潤如玉蛋。我跑來跑去興奮地?fù)熘┳眩赣H不斷地喊著“小心!小心!”
忽然,我的額頭仿佛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頓覺天旋地轉(zhuǎn),我“哎喲”一聲便倒在了地上。其實是沒什么的,只不過是額頭被下落的桐籽“蹭”了一下,并沒有砸中,我是被突如其來的感覺嚇懵了而已,但是這足夠把母親嚇得魂飛魄散了。母親忙丟了鉤鐮,把我扶著:“兒呀,怎么啦?你別嚇我!”母親的聲音完全變了,她的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tuán)棉花,聲音忽然就嘶啞了。我揉著有些發(fā)酸的額頭說:“疼!”母親把我攬在臂彎里,蘸著口水為我揉著額頭。母親的臉差點貼在我的額頭上,我看著母親秀長的略帶彎曲的睫毛,額前疏落的劉海,光潔細(xì)膩的臉龐,以及陽光下略微透明的耳珠,竟發(fā)現(xiàn)母親也是這么美。這時,我在母親的瞳孔里看見了我,瞳孔里的我如一只小小的羔羊。母親的深黑的眸子里流淌著的款款深情,是那樣無窮無盡地傾瀉,直把我弱小的身軀深深地淹沒了去。我禁不住用手輕輕地劃過母親的前額,母親便燦爛地笑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讓我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棵樹下歇著,她生怕我被桐籽再給砸著。母親不敢再用鉤鐮去鉤那太高的桐籽,她選擇了爬樹。母親是沒有爬過樹的,她爬得非常艱難,雙腿努力地夾緊樹干,身子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蠕動,像一只貼著樹的蛙。她每上十厘米左右就要停歇好一會兒,用來積蓄往上爬的力量。終于,她爬上了三米來高的第一個枝椏,騎在枝椏上開始一個一個地摘桐籽了。這時我分明地看到母親的雙腿因緊張而劇烈地顫抖,母親就這樣顫微微地摘滿了一擔(dān)桐籽。
母親摘回的桐籽換成了我的學(xué)費(fèi),家里的開銷,桌上香噴噴的肉,各色的玩具,以及我身上的新衣。
但是,以后的桐籽,我的母親再也沒能去摘了。就在第二年,快到摘油桐的時節(jié),母親便住進(jìn)了醫(yī)院?;嫉氖悄蚨景Y,一種在那時候?qū)儆跓o法治愈的病癥。那一年,油桐花開的四月,母親便感覺身體有些提不起勁,但還是帶我進(jìn)過山,我們看到了漫山的油桐花,油桐花開起來便轟轟烈烈,大朵大朵地鋪在樹上,擁簇在一起像壘起的雪團(tuán),綠樹叢里,那噴涌而出的花簇如大海里卷起一朵朵澎湃的浪花,花瓣盡情舒展開綽約的身姿,既嫵媚又奔放。灼灼怒放在枝頭的花叢攤開纖巧的手掌,霎時間,靜謐的山里便仿佛充滿熱烈的掌聲。母親與我駐足在油桐樹下,閉了眼,深深地呼吸著馥郁的花香,醉在一片花香里。我們的身上,灑滿了飄零的油桐花;而腳下,油桐花早已鋪成了雪白的地毯。油桐花輕盈地飄落,一枚一枚,徐徐飄落,無聲無息,連一點嘆息都沒有。母親告訴我,飄落的是公花,守在樹上的,是母花。母親沒有專業(yè)性的術(shù)語,不知道雄性和雌性,只知道公花,母花。我問為什么,母親只是笑著說,母花要帶子啊,以后我們摘的桐籽就是母花帶大的。
采油桐的時候,母親卻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那年,我十二歲,母親36歲。母親只能把我?guī)У绞q。
三十年后,正值清明,又是油桐花開得最爛漫的時節(jié)。我已過了母親當(dāng)年的年紀(jì)了,我又來到這一片油桐花海里。母親的墳塋坐落在一棵高大的油桐樹旁。那滿樹的油桐花依然灼灼燃燒,滿地的花瓣零落成雪,襲在心頭的芬芳就如母親的氣息一樣怡人陶醉。但是,母親,已安然在油桐花覆蓋下的墳塋里三十年了。
我收攏一簇油桐花,葬在母親的墳前;摘幾朵油桐花枝,編成一個花環(huán),安放在母親的墳前,惟愿母親在那邊一切安好!
2018年4月5日清明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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