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事（三）

――杏園

出了京城，在由懷柔通往河北的路途，那是一條蜿蜒于燕山山腰處的一級公路，已是下午六點左右，天還算亮。車窗外快速后移的沿途風(fēng)物各式各樣，有雁棲湖畔氣勢宏偉、造型別致的建筑，還有凌駕于山脊之上的萬里長城，還有漫山遍野花開正酣的野杏樹。

最愛那白茫茫一片一片的白色花海，從車窗往遠(yuǎn)處看，仿佛慢鏡頭一般緩慢移動著，山坡上、山谷里遍布著芳香四溢的野杏花，它們以素雅之身立于樹枝頭，不吵鬧，無喧囂，只為靜靜等待一陣陣山風(fēng)過后甜蜜的情約。我想，到那時爛漫山野，定是一番詩畫美景，醉人心扉。

在我的甘肅老家，有一片杏林，它沒有我在北京城外看到的那般盛大而壯美，但近乎圓形的十多畝園子卻裝著我及村里百十口子人的不少回憶。

園子位于我們村西北方，童子壩干渠東畔，大大小小大抵有好幾百棵杏樹長于其中，有甜核的，有苦核的，還有麻核的，品種俱全，是村里唯一規(guī)?；牧肿印Ｂ牬謇锬昙o(jì)稍大些的長輩說杏園大致形成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那時林權(quán)屬公社，現(xiàn)在歸村集體所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每年清明過后，隨著天氣日漸暖和起來，經(jīng)凌厲寒冬后粗糙的枝丫也開始變得紅潤光滑起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花苞便不約而同地露出它們潔白如雪的花瓣和淡黃色花蕊。屆時的園子無限風(fēng)光，遠(yuǎn)遠(yuǎn)望去，勝過冬天的每一場雪，我最喜歡杏花清香的味兒。

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傍晚常常刮北風(fēng)，恰好把滿園杏花的清香源源不斷地輸送進(jìn)村里。吃罷晚飯的鄉(xiāng)親們?nèi)娜艘痪?，嗅著花的芬芳張?zhí)熳永畎酝醯刭┵┒劊瑒e說還饒有興致。

我母親愛這杏花的美，逢到此時，會專門去趟杏園，在征得看園子老人家的同意后，折兩三束花枝，回家拿擦洗干凈的玻璃瓶子插進(jìn)去，再在瓶里裝七分水，這樣花枝就不會枯萎。母親折的花枝大多還未綻開，粉紅色的花蕾像極害羞的姑娘紅撲撲的臉蛋。等些時日，在母親的精心呵護(hù)下，那一個又一個的小花苞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綻開白色花骨朵，當(dāng)陽光照進(jìn)來，那一朵朵清新優(yōu)雅的小花們散落在花枝上一般，圣潔如祁連山峰遠(yuǎn)不可及的終年積雪。從不敢拿手指觸碰，怕我粗糙的手指挫傷嬌嫩的花瓣。等花開到一半，滿屋子飄著杏花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又提神醒腦。

等青色的果兒像破殼的小雞一樣，探出半截身子時，美麗的花朵已經(jīng)由白變到黃，日漸消瘦萎靡，像瘦弱的母親。直至小杏長到拇指大時，它們才安心地隨風(fēng)而逝，那是母親告別兒女的悲壯場景，且輪回不休，且感人至深。

我們稱杏核還未長出木質(zhì)表皮的小杏為酸毛杏，酸形其味，毛形其小。小時候，孩子們非常貪婪。晚上一放學(xué)，三五成群，偷偷翻過學(xué)校院墻，徑直奔向杏園，找一棵甜核的杏樹，再悄悄爬上去，開始偷摘毛杏，待上下兜裝滿后，再悄悄下樹溜之大吉，有時不走運刮破褲子，但看著鼓鼓囊囊的兜，滿懷欣慰已讓回家后的一切懲罰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一路高歌，仿佛考了滿分一樣興奮?；氐郊?，迫不及待地把偷摘的毛杏掏出來，津津有味地享用“戰(zhàn)利品”。酸杏的酸名不虛傳，咬一口酸的人眉頭緊縮，口水直流，即使這樣一個、兩個、三個……，越吃越過癮，等吃到一半時實在沒法再吃了，吃多了搗牙，牙齒有種難以名狀的酸痛感。

其實，偷杏不是每次都那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因為看守的老人巡得厲害，一到傍晚，就知道我們這些小毛賊會上鉤。有時他靜悄悄地躲在暗處，等我們上樹摘好了，下樹時，他突然出現(xiàn)。厲聲呵斥要求我們下樹，見此狀一個個嚇破了膽，任由他處置。通常，他會等家長來買單，把毛杏稱重后，賣給我們以示懲罰，回家后都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即使代價是慘烈的，但貪吃的嘴巴總會支使兩條腿去往杏園再次冒險，后來在我們的引領(lǐng)下，一波一波的孩子們把童年的不少時光留在了偷杏的樂與痛里。

如今想來，要是沒有那個守園的老人，杏林估計早就在村里消失了，轉(zhuǎn)而成為正片的耕地。老人守了一輩子杏園，他去世后，杏林一天不如一天，沒人打理的杏樹病蟲害尤其厲害，樹枝上爬滿瓢蟲一般駭人的害蟲。隨著杏園日漸沒落，在這繁華難顯之時，它的去留成了問題。

已是三月艷陽天，想必此時的杏園，依舊花開如錦，只是顫巍巍的枝干正極速走向它生命的終點，到那時也就只剩我們這一代人僅有的一點兒童年的回憶了。

2018.4.2 內(nèi)蒙多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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