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反革命”當秘書
我給“反革命”當秘書
鄭德忱
俗話說,有什么親戚借什么光,這話一點兒不假。我的大姑夫何永生,是個斗大字不識三口袋老實巴交的電工,在親友圈兒里,是公認的大好人。對我祖母,對我們家人,尤其是對我大姑,那是眼睛里扎刺——沒挑。誰會想到,就這么一個大好人,一夜之間成了“現(xiàn)形反革命”,坑了我大姑全家,也坑了所有的親屬。
1958年10月,在印染廠當電工的大姑夫突然被捕了,其罪名是“反革命”罪。這個“反革命集團”的頭子是廠總工程師師青富,師總對大躍進造成的巨大浪費和破壞非常痛心,便多次向廠領導提合理化建議,非但沒被采納,反而遭到了批評,說他是思想右傾,是潑“大躍進”的冷水。不久,廠里又決定上一個新的“躍進”項目,師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找到廠領導說:這項目是小馬拉大車,會出事的。廠領導無視他的意見,硬要上馬。師總無奈,只好找?guī)孜卉囬g主任共同抵制,并通知我大姑夫,聽他的命令按時拉電閘。這是一起嚴重的對抗大躍進事件,又因為對抗的是廠黨委,于是被定為“反革命集團”,師總被判刑十五年,大姑夫就是因為拉了一下電閘,成了反革命集團小嘍羅,被判刑五年。從此,大姑和孩子們都成為反革命家屬,戶口也由城鎮(zhèn)戶下放為農(nóng)村戶。
1963年秋,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學,因離家太遠,便住到了大姑家。10月,大姑夫刑滿釋放。成了麗華大隊的“四類分子”,繼續(xù)接受勞動管制。勞動管制必須寫《改造匯報》,每月一次,這可難壞了大姑夫。叫他多干點兒活行,叫他寫匯報那可是趕鴨子上架——蹦不上去。一天,大姑夫哀求我說:“侄兒呀,《改造匯報》你替我寫吧?!蔽覍??!我住在你家就覺悟不高,再給你寫匯報不更混線了嗎?我要入團,就得跟你劃清界線!我大哥德慶二哥德方連當兵都不要,都是借了你的臭光!想到這兒,我對大姑夫說:“這匯報我不能寫,從明天起我就不住你家了?!?/p>
過了兩天,大姑找到了學校,哭著對我說:“孩子,看在姑的面子上,你就替你大姑夫?qū)憛R報吧。匯報寫不好,你姑夫啥時候能摘帽?你就忍心看著姑姑當反革命老婆?”姑姑的眼淚把我征服了,我又住到了姑姑家里,開始了每月為“反革命”分子寫一份《改造匯報》的“秘書”工作?!陡脑靺R報》寫多了,就摸著了門路:第一段寫勞動表現(xiàn),寫早出工,晚收工,不怕臟,不怕累,熱愛集體什么的,再編一兩個小例子;第二段寫思想表現(xiàn),寫通過學習有了什么思想變化;第三段寫缺點,要大帽子下邊開小差,要籠統(tǒng)地寫距黨和人民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不能具體寫哪兒沒做好,以免給自己添麻煩;第四段寫努力方向。匯報寫完了,再由大姑夫自己抄一遍交上去。匯報的語言不能太通順,太學生腔,要象一個不識字的“反革命”分子的口氣。其中必須有一些錯別字。如“不勞而獲”我故意寫成“不勞而禍”。治保主任問啥叫“不老而禍”,大姑夫答:“不勞動就遭禍?!甭犅牐傻倪€挺象。麗華大隊是城郊蔬菜隊,每年都能分點紅。不過錢不直接分到社員手里,而是發(fā)儲蓄存折。那天大姑夫取款回家,被大隊治保喊到大隊,問他多取十元沒有。原來,儲蓄員結(jié)帳時發(fā)現(xiàn)少了十元錢,就按取錢人姓名找到了大隊。儲蓄員知道我大姑夫是“反革命”分子后,便一口咬定是他多取了。大姑夫據(jù)理力爭:“錢當場點清了,就是多給了我也白得!”沒想到這句話惹禍了,治保吼叫到:“你憑啥白得?你這是騙取國家財產(chǎn),你這是不勞而獲,你這是剝削階級思想作怪!你立即交出十元錢,再寫一份認罪書,否則罰你一百!”大姑夫太屈了,賠了錢,還得認罪。認罪書還得我來寫,咋寫?忽悠他們吧!第一段實寫,既不能承認多收了錢又要治保滿意;第二段寫認識,帽子越大越好,認識越深越好。主要文字如下:“當時我取一百元錢,儲蓄員遞給我十張十元票子,我數(shù)了一遍正好十張,就回家了。沒想到,儲蓄員找到了大隊,大隊治保就叫我陪了十元錢,無論儲蓄員對不對都是我的不對,我斗私批修沒斗好,怎能為十元錢頂撞革命的儲蓄員呢?大隊治保也是為了我好,為了改造我的思想,為了……”這份認罪書忽悠得挺長,把治??吹貌荒蜔┝司土坛閷侠锶チ恕F鋵?,治保也覺得儲蓄員沒理,但是他又不能站在“反革命”分子立場上。后來,那位儲蓄員因貪污被判了刑,我寫的認罪書倒成了證據(j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1978年冬天,正在大學讀書的我突然接到了大姑夫的電報:速來我家寫材料。到了大姑家,見屋里坐滿了人。大姑夫介紹說:“這位是當年的總工程師師青富,這位是我妻侄德忱,大學中文系的班長,我的秘書?!贝蠹叶夹α?,師總緊緊握住我的手:“我老眼昏花,提筆忘字,我代表大家謝謝你,請你代筆為我們寫一份申述材料。我們的冤屈你是了解的,整整二十年哪!”師總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疊錢,塞到我手里說:“這八十塊錢,是大家給你湊的熬夜辛苦費,實在拿不出手,您別嫌棄,這錢可都是干凈的?!逼溆嗟娜艘捕颊酒饋恚骸鞍萃辛耍萃辛?!”我深知這八十塊錢的分量,對于我,絕對是雪中送炭,因為此時的我,剛剛?cè)酉缕迌核目谏洗髮W,是班級里的超級困難戶 ;而對于這幾位老“反革命”,則可能是全家人從牙縫里摳出來的。我更深知這份材料的分量,這可不是一般的《改造匯報》和認罪書,這份材料緊系著八個人和八個家庭的命運走向。同時,我也深知寫這份材料的風險,因為當時“左”的習慣勢力還相當頑固,如果追究代筆人,我肯定在劫難逃!大姑夫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還象當年給大姑夫?qū)憽陡脑靺R報》一樣,你寫大家抄,保證連累不到你身上?!?/p>
此時,我想起了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六弟皆因大姑夫的牽連而無緣當兵,我也因受牽連而破碎了藍天夢。1965年,我在招選滑翔學員體檢時從幾百名同學中脫穎而出,也是在政審時被刷掉。我又想起了一次次因大姑夫的牽連而入不上黨,我壓抑在心底的憤恨突然變作沖天的勇氣:“大姑夫,你把侄兒看成什么人了,要怕,我還不來了呢?!蔽野彦X塞進師青富手里:“師伯伯,您的好意我領了,這錢我不能收,如果一定讓我收下,那就等于罵我一樣。”我用了三天三夜,一口氣寫出了內(nèi)容翔實證據(jù)確鑿的二萬余字的申述材料。這份材料遞上去不久,師青富“反革命團”案便得到了徹底平反。可以說,這份材料是我為“反革命”當秘書期間寫的最有價值的一份材料,也是我作為一個大寫的“人”,一生中寫出的最為輝煌的文字。
去年臘月初九,大姑夫與世長辭。我跪在大姑夫靈前磕頭:“姑夫哇,秘書給你磕頭啦!”當我問及老人還有什么囑托時,表哥說:“什么要求也沒有,只是囑咐一定要德忱給他寫一篇祭文?!?/p>
咳,這個大姑夫,臨死不忘我給他當秘書。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61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