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人把剩余或者多余、又不值錢的東西稱作“巴巴子”。他有兩個哥哥，他排行老小。他一出生，接生婆就喊道：“又是個帶嘴的茶壺。”他大氣餒地說：“看把他的，是個巴巴子?！?/p>

從此，巴巴子就代替了他的官名。

巴巴子上過兩年小學(xué)，粗通文墨愛較真，人們都說他“死牛爛犟?！?/p>

冬日黑了天，巴巴子在屋子里幫他婆娘搓捻子，東盛到他屋里來諞閑傳。一進屋，東盛拍打著肩膀上的雪花說：“雪下大了，地上的雪都一指厚了?！?/p>

巴巴子看了看東盛身上的雪，扔下搓捻子棍就出去了。屋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做啥去了。等了一會兒，巴巴子回來了，也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說：“你說對了一半。院子外面的雪確實有一指厚。可是，院子里的雪，只有半指頭厚?！?/p>

浮夸風(fēng)來了，越刮越猛烈。大隊為了迎接上級“小麥畝產(chǎn)萬斤”放衛(wèi)星觀摩，把好幾塊地里收割下來的小麥，麥穗朝上堆在一塊地里。本來，這樣的觀摩也就是走走形式，大干部小干部在地頭走走看看也就是了。偏偏在這一天，等干部們走到地頭的時候，巴巴子一把把小麥提溜起來氣憤地說：“這是胡日鬼哩，我手里這一捆麥子，一共是五百六十六根，可是，地上的麥茬只有三十二根。你們說，這多余的五百多棵麥子哪里來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巴巴子理所當(dāng)然被關(guān)進大隊部，由干部給他“腦子開竅?！?/p>

被關(guān)了幾天，巴巴子終于低頭認罪，還主動要求寫檢討。大隊干部都以為他的思想轉(zhuǎn)變過來了，也就想放了他。誰知道，大隊干部拿起他寫的檢討書一看，鼻子都氣歪了。原來，他的檢討書工工整整地寫著：“由于我粗枝大葉，在數(shù)數(shù)的時候不認真，有些斷茬的麥子重復(fù)計數(shù)，可能多數(shù)了十幾根。而我在數(shù)麥茬的時候，還是不夠細心，只大概數(shù)了數(shù)，有可能少數(shù)了十幾根。我愿意改正錯誤，請大隊干部給我一把尺子，再給我一捆麥子，我一邊量一邊數(shù)，保證不出差錯?！?/p>

巴巴子兩口子生了兩兒一女，粗茶淡飯縫縫補補倒也拉扯大了。最讓巴巴子心里沒底是，他家的宅子太狹窄，被稱作是“間半莊子溜溜地，錘頭大的麥秸積。”

媒人給他大兒子說了個對象，男女雙方見面都沒啥意見以后，就開始走程序了。第一個程序就是“看屋里?！边@讓巴巴子著實犯了大難。如果女方家人嫌棄自己家宅子太窄，親事就有可能告吹。

看屋里這天，女方家的人都到了，未來的親家四處走走看看不滿意了說：“果然是間半莊子。你將來給娃娃蓋新房就麻搭了?！?/p>

巴巴子陪著笑臉，一邊用步子丈量著院子的寬度一邊認真地說：“一間莊子就是一丈，間半就是一丈五尺寬。你看我家的莊子，足足有一丈六尺寬哩。”

巴巴子的婆娘得了病，郎中先生把完脈后給開了藥方子說：“藥引子要下點功夫哩，要不然，藥效大減?！?/p>

巴巴子問用啥東西當(dāng)藥引子？先生說：“頭茬無根露水，珠狀滴入碗中?！?/p>

巴巴子急了，再三追問啥叫個頭茬，啥叫個無根，啥又叫個珠狀？先生說：“頭茬就是夜里雞叫頭遍，無根就是不能是草木上的露水，珠狀就是露水像珠子一樣。”

巴巴子聽了個一知半解，還問先生，人家拿了診金，夾上包包走了。

巴巴子犯了愁，想來想去，終于明白過來。他燒了熱水，用堿面洗干凈頭發(fā)，天黑了就到院子里去，搬梯子爬上香椿樹，騎在樹杈上一動不動。等到半夜雞叫的時候，巴巴子輕手輕腳下了樹，踮著腳尖走路，走到水缸蓋子旁，把腦袋伸到早就放好的面盆里一陣搖晃，端著臉盆進屋高興地說：“看把他的，我頭上的露水，夠得上先生說的藥引子了。娃他媽，你趕緊起來喝藥，藥引子備好了?！?/p>

盡管巴巴子勁沒少費，錢沒少花，可是，婆娘還是先他而去。臨死前的回光返照，婆娘顯得精神了一些說：“我給娃娃娶了媳婦，得了孫子，這輩子活得不冤屈。我別的不求，過世以后，就是過頭周年、二周年的時候，在墳頭插白花，記住了，這是老講究。等到過三周年的時候，給我墳頭插些紅花。最好讓紅花在墳頭多留些日子。我這輩子就愛個紅紅綠綠，在地下看著也喜慶?！?/p>

離婆娘死去三周年還差著半年，巴巴子心想著啥樣的花最紅，還得是能開長久的？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指甲花。

清明節(jié)的時候，巴巴子在別人家后院挖來三株指甲花，精心地栽到婆娘墳頭。他心里盤算著，等到六月初，這些花就開了，也算了卻一樁心愿。

巴巴子把這三株指甲花當(dāng)心尖子一樣伺候，澆水，打掐，捉蟲，指甲花長得旺旺地，花骨朵結(jié)了不少。

明天就是老婆去世三周年的日子了，全家里里外外一陣忙活，臨到后晌，一切祭奠的東西都備停當(dāng)了。誰知道，半夜三更地，又是打雷又是刮風(fēng)。巴巴子本來就沒睡著，這會兒聽到雷聲，二話沒說抄起雨傘就往外面跑。

一大早起來，風(fēng)停了，小雨還在下。全家人都找不到巴巴子。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拔腳就往墳地里跑。到了他媽的墳頭，兒子看到，巴巴子蹲在墳頭，舉著雨傘，他自己半拉身子淋在雨地里，雨傘嚴(yán)嚴(yán)實實罩著指甲花。

巴巴子衣服濕了一大片，指甲花一嘟嚕一嘟嚕開得血一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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