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個小鄉(xiāng)村，像一只在荒原上流浪且瘦得皮包骨頭的野狗。一座座矮小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陽光明媚，樹葉瘋長，油菜花一年比一年芬香。一個夏天，知了爬上我家后院的老槐樹上，聒噪地叫不停。我出生了，聲音細(xì)長、嘹亮，一下子把知了的聲音壓下去。外婆描述我出生的情形，兩只布滿筋虬的手在半空中比劃著，你當(dāng)時太小了，只有一根黃筷長，全都是你媽媽一個人慢慢盤，慢慢盤，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把你養(yǎng)活。她說得有點吃力，像是竭力地想摻和進(jìn)來，幫媽媽使把勁。

在我四歲那年，我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爸爸媽媽像打仗似的，東躲西藏地生第二胎。

外婆年輕時就守寡，一個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再加上家庭成分不好，艱辛可想而知。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給我吃豬油拌飯，一老一少坐在門檻邊，她喂一口，我吃一口。表姐總是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像是掐準(zhǔn)了時間似的，她長得又黑又瘦，如蘆葦蕩里霜打的蘆桿，倚在門邊，眼巴巴地看著。外婆見了不忍心，就讓表姐坐在我旁邊，一人一口地輪流著喂。

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爸爸媽媽偷偷地潛回了外婆家，爸爸寫得一手好字，某天中午在外婆家的西廂房里瀟灑地?fù)]著毛筆寫對聯(lián)，后來，不知誰跑來說一聲，大隊干部跑過來了！爸爸一驚，墨汁翻了一地，他叫我去找媽媽，自己敏捷地躲進(jìn)了外婆家的糧倉里。我在一戶磨豆腐的人家找到媽媽，媽媽正和一個女人在廚房里做著芝麻餅，芝麻的香味把著我的腸胃攪得有些痙攣，我拼命地咽了一下口水，細(xì)聲地說了一聲，大隊干部來了！媽媽就立即被那個女人麻利地推進(jìn)了靠著豬圈放柴禾的地方。

我出來沒走多遠(yuǎn)，看見一群人頗有氣勢地朝我走來，我瞄著他們，和他們擦肩而過，走了幾步，被他們從后面叫住，你娘老子呢！我先是沉默，然后用手指著一條小巷子，他們盯著我，互相嘀咕了一陣，像是掂量著消息的可靠性，然后加快腳步走進(jìn)了那條小巷子。

弟弟終于出生了，這里面絕對有我的功勞。那天，他以一個新中國的合法公民的身份蜷縮在媽媽懷里，被人用門板從斷垣殘壁的墻頭，抬進(jìn)了屋子。老槐樹上的知了似乎叫得更加歡快了。為了接受懲罰，家里僅有的稍微一張八仙桌被充了公，因交不齊罰款，爸爸被關(guān)進(jìn)了生產(chǎn)隊的黑房子。從家到大隊部要一個小時，每天傍晚時分，夕陽憔悴不堪時，堂哥就在奶奶家盛上一碗飯，上面反扣著一個碗，用毛巾扎著，提在手里，去給爸爸送飯。一個夏天過后，爸爸回到了家里，因受盡了蚊蟲了折磨，瘦得不像個人樣，但一切總算平靜下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漸漸長大，越來越感覺鄉(xiāng)村得了一種病，這種病就是窮。我家和大伯家兩家爭吵不斷，不知道為什么吵，似乎日子只有吵，還能持續(xù)下去。媽媽和大媽遇到一起，就像兩只火雞，誰也不讓誰，爸爸和大伯也很快被卷進(jìn)去，最后是爺爺。爺爺從我記事時，就是一條腿，另一條腿的褲筒空空的折起來，塞在勒住褲子的粗布條里。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兩件事，一是訓(xùn)人，一是打麻將。

他看不慣大伯和大媽一覺睡到太陽爬到窯頂還不起床，就用拐杖，對他們的大門一頓狂敲。大媽披著頭發(fā)打開門，和爺爺對罵了兩句，爺爺更加得火冒三丈，用拐杖撫摸了一下大媽的腦門子，大媽就毫不客氣地推了一下爺爺，爺爺?shù)乖诘厣?，大媽就像肆無忌憚起來。大伯聽到動靜，穿了個褲衩出來，一下子把大媽拉開，大媽又和大伯在屋子里打了起來。這時，爸爸媽媽往往站在籬笆處，出神地看著，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換著。

到了上小學(xué)的時候，媽媽給我買了一個軍黃色的小書包，教室里沒有凳子，我把家里唯一的一張小椅子帶到了學(xué)校里。學(xué)校離家繞過幾塊田，再繞過一個大堤和一片茶場就到了。每天上學(xué)，媽媽就把我交給了堂哥。我出門的時候，往往就是爺爺出門去外村打麻將的時間。哥哥讓我走在他的前面，手里拿著一根剛從樹上折下還冒著綠汁的樹枝，只要我稍走慢一點，就對我的頭敲一下。到了學(xué)校門口，他就扔掉那根樹枝，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教室走去。在學(xué)校，我和他的表現(xiàn)懸殊很大，我是紅旗手，肩膀上有二條杠。他是個體育健將，很擅長長跑，但老師們明顯地對他這個長項不太滿足，學(xué)校的廣播里經(jīng)常通報著他違反小學(xué)生行為規(guī)范的光榮事跡，我經(jīng)?？匆娝涣P站在教室外邊，頭低著，毫無表情。但每次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就嚴(yán)肅地告誡我，不許我把他在學(xué)校里受罰的事情透露給大人，否則就讓我好看。

那段時間，三姑和小姑還沒有出嫁，她們兩個給家里帶來了無限的春光，她們常去號稱“小上海”的鄰鄉(xiāng)，我對那個地方充滿了好奇，總覺得那個地方專產(chǎn)胭脂、口紅，并且能讓人一進(jìn)去就能換了模樣出來。三姑和小姑的那些東西每次都是偷偷地背著爺爺奶奶，藏在一個小木盒子里。我有一次，趁她們不在家，一一地涂抹了一遍，出門時遇到堂哥，堂哥驚訝地看了我半天，問我是哪來的。我很快招了，后果是，他把三姑和小姑的那些寶貝似的東西挪用了一些，送給了村長的女兒。

三姑屬蛇，喜歡把劉海處梳得很高，像古代人一樣，她的話不多，心眼特別好。小姑比較活躍，喜歡趕潮流，有一次，她和三姑去了“小上海”，回來后，每人都頂著一頭的卷發(fā)。爺爺打麻將回來，一見她們的腦袋，就讓她們?nèi)ス蛟陂桨迳希⑶曳懦鲈?，誰要是勸，誰就跟著一起跪。最后三姑跪到半夜，忍不住地放了一個屁，奶奶說，你看，小蛇連屁都跪出來了，你就讓他們別跪了。爺爺默不作聲，躺在床上，揮了一下手。三姑和小姑這才起來，揉揉膝蓋，轉(zhuǎn)身又偷偷地去照鏡子了。

后來三姑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一個篾匠，小姑自由戀愛，找了一個修半導(dǎo)體的。半導(dǎo)體的男孩子喜歡逗我和弟弟，每次來到我們家，總是一把我抱到高高的糧垛上，我一哭，他就笑得特別歡，眼睛瞇成一條線。在談到房子的問題時，他的眼睛瞇不起來了，小姑強烈地要求他在鎮(zhèn)上蓋房子，半導(dǎo)體男孩說，我家里有房子呢。小姑不理會，二姑也回到娘家，勸她。她一聽更加生氣，說二姑胳膊肘兒向外拐，對著門口池塘就直沖過去。

我當(dāng)時正在場上和弟弟用一個小紙盒子和著稀泥，盒子倒地上一倒，就是一塊小小的磚頭。我眼看著一個人影直沖向池塘，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沖著屋子喊：小姑跳到塘里去了！爸爸從屋子里沖出來，一下子跳進(jìn)水里，把小姑揪上了岸。小姑像一只濕漉漉的小雞被順從地拎出水面，然后快速地鉆進(jìn)了我家的廚房。

最后，由于小姑的反抗不徹底，半導(dǎo)體男孩勝利了，把小姑如期地娶到了他那個被小姑稱為“龜不生蛋的地方”，不久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剛學(xué)會走路，小姑就和半導(dǎo)體男孩去真正的上海闖天下了。

堂哥一直都是快樂的，盡管不時有老師來到家里向大伯大媽告狀，但他還是一成不改。到了初中時，他喜歡上我們班的一個女生，每個星期都要將家里的雞蛋偷出去，換一小袋“飄柔”送給那個女生。那個女生，我不喜歡，總覺得她的身材和我們女生不一樣，上體育課時跑步胸部上下起伏，男生們吃吃地笑，女生則表現(xiàn)出很惡心的樣子。我當(dāng)時一直想不出來，堂哥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女生。那個女生喜歡堂哥班上的一個男生，堂哥說，當(dāng)他看到她和那個男生勾著一個手指頭在街頭的電線桿時，他的心就跟死了一樣。第二學(xué)期，他說什么也不上學(xué)，去了農(nóng)具廠當(dāng)了一名學(xué)徒工。

不知什么時候，大人之間的爭吵少了很多，媽媽和大媽見面時也會說上一兩句話，過年的時候，見到爺爺奶奶，也會叫上一聲爸爸媽媽，敬上一雙親手納的布鞋。外婆每次來我們家，照樣會在爸爸的面前埋怨?fàn)敔斈棠倘绾蔚仄拇蟛?，而爸爸每次都笑著恭謙地點點頭。

爺爺也很少訓(xùn)人了，但還是早出晚歸地打麻將，我見到他時，第一句話還是那句，爺爺，今天贏了多少？若是贏了，爺爺就伸出幾個手指頭，若是輸了，就一聲不吭。有一天我中午回家，見爺爺居然拄著一根拐杖站在村東頭的墳邊，那天是清明節(jié)，冥幣燒成的灰燼亂蓬蓬地飛向天空，他長久地注視著那肆意飛揚的灰燼。不遠(yuǎn)處，枯樹下一頭老牛突然哞了一聲，像是從地心發(fā)出來的聲音。

爺爺說，他的一個牌友死了，然后又嘆息了一聲說，我也老了。

爺爺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冬天走了，他臨走時瘦成樹干，不成人形。奶奶扶著棺材哭著說：你這個老爛腿，我服侍了你一輩子，你就這樣狠心地丟下我走了。幾個姑姑都及時地回到家，大家都說，爺爺福好，兒孫滿堂，喪事應(yīng)該當(dāng)喜事辦。那天是冬至，在農(nóng)村，這個日子是相當(dāng)吉利的。中午時分，所有的人家都放起了鞭炮，鞭炮聲和嗩吶聲兩種不在同一頻率的聲音混在一起，亂糟糟的，有人說，像是爺爺麻將桌上的洗牌聲。

我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但知道肯定是有個理由值得我去哭的。

那一年，我十五歲，童年已經(jīng)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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