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在 悲 喜 交 集 處

文/月下李說

近日多讀陳丹青《草草集》，回憶木心先生的最后時光。心緒總是那么沉重，總是想說些什么，卻被擠壓在心扉里，難以言辭。

木心的時代，與我不遠，交差著最少也有五十年之久?？蓪δ拘?，我知之甚微。就是陳丹青也是近幾年才略有所聞。我實在太孤陋寡聞了，總以為他們是畫家，海派人物，在國內(nèi)不怎么占有分量。

偶爾一個機會，去一家畫廊，出門處，立了一個網(wǎng)狀的鐵藝書架，不大，小小的占著一個門角，很單薄的，就放了五六本書。書面是單色彩，平實無華。我想哪會是些什么書，又能放些什么好書！在這么個位置上。

無心去翻， 卻偏偏隨手拈來，映入眼瞼的就三個草書小字“草草集”，這倒引起我的關注，誰能這么給書立名！簡單卻不俗，隨意而有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拿起，忽而就看清“陳丹青”三字。這不是個畫家么！怎又寫起書了！或許是畫家的閑論吧。隨目錄瞧了去，越看就越有吸引力，文圖并茂，圖是黑白的舊片，讓我終于看到了木心，這位神秘的先生。

讀過半頁文字，我便折服了。行文隨意，言簡意賅，精彩處就那么幾字，卻能讓你心驚魂顫，讓你吃驚作者犀利的頭腦，智慧的幽默。太過喜歡了，立即買了來，愛不釋手，終日放在案頭處，時時翻閱。

這本書讓我大開眼界，認識了木心先生。先生二七年生人，算是我的父輩了，稱他老先生，該是沒錯?？上覜]有陳丹青的學識，也沒有他的經(jīng)歷，沒有去美國紐約的哪些黃金時段，也就不可能坐在某先生的客堂里，悉心聆聽木心先生面授藝術。

這是一個特別的圈子，一個研究、探討人類藝術發(fā)展，尋訪世界藝術之路的特殊人群和特殊的環(huán)境。進入這個環(huán)境的人物，都不一般，都具超人的智慧和學識。而引導他們?nèi)ふ页绺咚囆g的，卻是木心先生的智慧。讓他們說：見到木心先生，自己竟像一個失學的學子。

木心先生的智慧豈是我等能讀得懂！太過淵博與深奧了，僅憑一知半解得來的東西，豈不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木心先生是一位智人，屬大智大慧者，能讓自己的靈魂在人類藝術的浩瀚海洋里自由暢行，而在經(jīng)歷數(shù)次非人待遇的地獄環(huán)境中，把握著自己的靈魂，堅定的從地獄里走來。他的經(jīng)歷必然不同凡響，而不同凡響的經(jīng)歷必然煉就超乎尋常的智慧，這種智慧讓他成為探索人類藝術的先行者。

木心先生的經(jīng)歷讓我驚愕：他出身巨富之家，家底殷實，舅舅是作家矛盾，卻放棄大好從商從政的前程，毅然讀文描畫。他精通文學、歷史、繪畫、詩詞、音樂，每個領域都是大家。他英俊儒雅，風流倜儻，走過民國亂世紅塵，寫盡無數(shù)愛情詩篇。生于二月十四日情人節(jié)，卻一生未娶，無子無嗣。他愛兵法，卻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他一生跌宕起伏，三次遭遇牢獄之災，人生是家破人亡，全靠文藝來生活。在他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七十年里，從頭到尾一個人，幾乎沒有讀者，沒有知名度。

他的學生陳丹青說：“我們在他七十歲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一直在寫，從來不發(fā)表，也沒有讀者...... 直到他去逝以后，這個文藝魯濱遜才回到公眾的視野，在世界華人圈中，他被視為最深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奇人物，他就是，木心?！?/p>

這段文字，對木心來說，太過簡略，就像一幅速寫，有了輪廓，讓人遠遠地瞧到這位智者，卻又遠遠的無知于智者的靈魂。又從更多的關于木心的資料中讀到：

木心出生浙江桐鄉(xiāng)烏鎮(zhèn)，巨富書香之家，從小飽覽舅舅矛盾的藏書，十三歲通讀《文學大綱》數(shù)遍，十四歲作白話詩，在嘉興、湖州、杭州、上海的報刊發(fā)表，十五歲就知道瓦格納和尼采的那場爭論。他想成為一名畫家，抗戰(zhàn)結束考入上海美專，師從劉海粟先生，追隨林風眠先生研習中西繪畫。

二十歲的木心，曾因領導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學生運動被開除學籍，遭國民黨通緝，走避臺灣，新中國成立之前回到大陸。五零年他辭去杭州第一高中教職，便說：“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因為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彼麕е鴷彤嫻P上了莫干山，拋卻榮華富貴，開始人生的漫漫修行路。隱居六年，積累了一百多部短篇小說，集成二十本，但為了生計下山重返母校。后來在上海工藝美術廠做設計師，參與了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內(nèi)設計，然而他的厄運也由此開始。

他兩度入獄，五十年代因小說入獄。文革中因反駁陳伯達嘲笑詩人海涅，就說：“他也配對海涅亂叫?！北魂P進四處積水的防空洞里，十八個月不見天日，轉到監(jiān)獄時，守衛(wèi)想：他該是爬著出來的?？伤麉s坐著，腰挺直，褲子有筆直的縫，真是沒落時的貴族氣質，彰顯無遺。

十八個月的地牢，他以藝術自救，用寫交代材料的紙，寫下螞蟻般的文字。他與嵇康、尼采在隔空對話，如他說的：托爾斯泰、莎士比亞他們都跟著我下地獄了。他寫下六十六頁正反面的紙，留下六十五萬字也只有他能看懂的手稿，藏在棉襖夾層里才保存至今。

他十四歲以來的全部作品都毀于文革時期，還被折斷了三根手指，和他同期的人，一些都自殺了，他卻以“不死”殉道，整整勞動改造了十二年。他在污水橫溢的地牢里，動手把一雙爛鞋弄成市面上流行的尖頭皮鞋，且高興地講：“白天我是一個奴隸，晚上我是一個王子”?！安凰馈迸c“王子”便是木心的精神世界，他不畏不懼，完全浸沉在人類藝術世界的創(chuàng)造中，忘卻個人的安危，以藝術的精神戰(zhàn)勝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走出超人智慧的自己。

一九七八年間，他平反出獄，可家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姐姐死了，母親也死了，家破人亡。他的青春都困在牢獄之中，錯過愛情，錯過婚姻。他說：“我哭的醒不過來?！比螒{誰，都難以經(jīng)受接二連三的重創(chuàng)，他該垮了吧！可他卻講：“你要我毀滅，我不！ ”在他任何的手稿里，沒有沮喪、恐慌和怨天尤人，只有對美學和哲學的沉思，正如他詩句所說：“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平反的第二天，他坐飛機去了人民大會堂負責修善工作，做了交通大學美學教授，參與大會堂設計。但他總覺壯志未酬，為一腔執(zhí)念，五十六歲時，做出赴美留學的驚人決定。用他自己的話說：“許多個人加起來，便是時代。我要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我要養(yǎng)我的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系上?！?/p>

品讀他的經(jīng)歷，陳丹青說：“他是個精靈，我是個野蠻人”。梁文道看他五十歲的照片驚道：你不覺得這人像在地牢里呆過的，文革回來的很多作家難免身子曲髏，神情有些沮喪、恐懼...... 但木心沒有，他整個狀態(tài)你覺得精氣神很足一樣，好奇怪，好奇怪的一個人。

初到紐約，他一貧如洗，靠為海外學生授課支撐生活，也打工，一小時三塊五毛錢也做。他的紳士風度從未降低，自己裁剪做衣，設計制作皮鞋、帽子，縫制馬褲，年過花甲，生存艱難，但活的尊貴。他不知前途在哪？卻被藝術狂念著，筆耕不輟，寫的天昏地暗。

轉機終于來了，一九八四年臺灣《聯(lián)合文學》創(chuàng)刊號，專為木心設“散文展覽”，旅美作家木心終于粉墨登場，“一個文學的魯濱遜”霸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而余光中、梁實秋、李叔華等四十多位作家分居三分之二。木心一舉成名，哈佛大學為他舉辦生平的第一次個展。

紐約時的木心，六十二歲時為華人藝術家開設文學講席，從希臘神話講到近代文學，八十五堂課用了五年，他的備課文稿每節(jié)都在兩萬多字，被學生陳丹青編撰成《文學回憶錄》，這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禮物，文學的福音書。

他說：“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彼臓奚鼡Q來了：畫作為世界著名收藏家收藏，各大藝術雜志竟相報道、贊譽，各大博物館收藏，中國大陸出版了第一部木心文集，而他的名字因一首選秀歌曲《從前慢》在中國一夜遍知。這位超然物外的大師重回人們眼簾。幾十年的磨難，木心這塊金子終于發(fā)光了，他曾經(jīng)說：“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晚成才好?！边@句話是他一生的寫照。

二零零六年九月，木心落葉歸根，悄然回國，隱居故里桐鄉(xiāng)烏鎮(zhèn)。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淡淡霧靄籠罩小鎮(zhèn)，木心靜靜地沉睡在故土之上，悄然離去。當有人問起：“木心在最后時光在故鄉(xiāng)做些什么？”時，周圍鄰居們一臉茫然：“木心是誰？”沒有人知道。那個清晨，一位傳奇的老人獨自離去。

二零一五年冬，木心美術院在他的故里烏鎮(zhèn)開館，他的作品，雜、靜觀、干凈、熨貼，在開館儀式上，學生陳丹青眼眶微紅顫抖說到：“過了一個月，老頭子突然躲開了，不見了?！倍拘脑f：“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這顆偉大的靈魂，讓人心顫淚飛。而木心晚年還說：“不用考慮把我放到什么歷史位置上。沒有位置，只留痕跡。我無所師從，也無后繼者，從不標榜?！?/p>

他左手畫畫，右手寫文，穿梭于藝術和文學的世界，微笑著走向生活，生活負他，他卻報之一歌，凡心所向，素履可往。這便是木心，為藝術而包容天下的木心。

文字走到此處，我心便有些顫抖，正像木心所說：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悲喜交集是木心的一生寫照，木心的一生也是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寫照。

問題在于如此悲凄之路，他卻能瞧出個喜來，道出“誠覺世事盡可原諒”之感慨，實在不是凡人之心態(tài)。他的偉大在于藝術智慧的超脫，更在于一顆透明而堅韌的心。他為藝術犧牲常人生態(tài)，為藝術孤獨靈魂，不落世俗，走出木心之路。這顆偉大靈魂，真讓當下藝術界的那些低俗之舉無地自容。

想起天上的星，有明亮的，也有暗淡的，明亮或許是一種虛暈，因為離你的眼界太近，看似閃閃，光卻無輝。而那些暗淡之星，卻有著極強的內(nèi)核，只因過于遙遠，人們看不清楚。一旦走近了它，且光耀無比，那一定是宇宙間最為美麗的恒星了。

木心先生正是如此，一生暗淡無光環(huán)，若是走近，頓覺光華四射。

他是一顆藝術星空里的恒星，永不隕落的。

2017.6.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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