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載: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

路遙弟弟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
王天樂,路遙的胞弟。此文寫于路遙逝世8周年。
路遙走了近八個年頭,我從沒有寫過文章去悼念他。在失去他的這些歲月里,關于他的事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是的,用文字去表達一種巨大的哀傷是極為困難的。只有歲月使人能夠平靜,而且讓人可以去擁抱一切悲歡離合。
我的家庭是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大群體,該有的都有。父母親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在陜北清澗縣石咀驛鎮(zhèn)王家堡村務家。父親在身高大約在1.5米左右,這完全是由于沉重的勞動使他在土地上彎曲了他不該彎曲的身軀。他就是用這么一副侏儒般的鋼鐵雙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擔。他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為了活命,他在路遙七歲時,就決定將這個長子過繼給他的哥哥王玉德。我的伯父王玉德移民到延川縣當農民,伯母沒有生育過。臨行前,父親找了村里的馮先生,讓他給路遙起了名字叫王衛(wèi)國。父親對這名字本身沒有寄托任何希望,這完全是兒子的一個代號。于是路遙就從這一個農民家庭走到了另一個農民家庭。
剛到延川后,伯父和伯母是不想讓路遙上學的。他們一心想在土地里培養(yǎng)這個養(yǎng)子,讓他在未來接替伯父的班。于是,在這個問題上發(fā)生過嚴重沖突。路遙在考上初中后完全走出了這個家庭。到延川縣中學后,主要經濟來源是靠他的同學撐扶的。不久,發(fā)生了“文化大革命”,平心說,路遙對這場“革命”是熱衷的。不為別的,就是為有口飯吃。路遙對我講起這段歷史時,曾是淚流滿面。后來他開始寫文章,并把自己的名字王衛(wèi)國改成了路遙。當他寫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在困難的日子里》這兩個中篇小說后,他說他終于寫出了自己埋得很深的一段心靈歷程。
與此同時,我的姐姐為了挖野菜而從縣崖上摔下來,成了心臟病。路遙在這個時候才回過幾次家,目的是想救活我的姐姐,他多次跑到西安,給我的姐姐買藥,想辦法救活這個善良的生命,但姐姐還是在27歲的時候走了。我和我的父親把她送上山。路遙對我說,一定要寫出姐姐壯麗的人生悲劇,但這部作品必須得到了五十歲以后才能寫,否則,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悲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我讀完高中后,我的家庭還是一貧如洗。于是在農村教了一年書后,我準備離開故鄉(xiāng),到外面去闖蕩。而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打算回去了。和父親最后一次上山勞動時,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他。父親吃驚得一下坐在了地里,半天沒有說話。后來他告訴我不要走了,就在家里勞動,好出門不如歪在家。他準備讓出唯一的半孔窯洞,借宿到別的農民家里,而把全部家產給我(不值五十元),讓我盡快結婚。我當時平靜地對父親說,走是走定了,而且明天就走。但請父親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變成村里最享清福的農民。我就是為了這一理想離開故土的。
我出走到延安市,開始了兩年的攬工生涯。這時,路遙已從延安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延河》雜志社當編輯。他在北京《當代》雜志社改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后,迅速從北京直接來到了延安。他先住在延安的“延安飯店”205房間,開始在延安到處找我。在《平凡的世界》里,田曉霞找孫少平的全部情節(jié)都是路遙的親身體驗。
他在一個工地上終于找到了我,并帶我回到了這個205房間,這個房間對我兩人來說是終生難忘的。在這以前,我和路遙共見過三次面,而且基本沒有說過話。我只知道延川縣有個哥哥,他也和我一樣,對我完全是陌生的。見面后,我們長時間沒有說話,吃過晚飯后,他才對我說,你可以談一談你個人的經歷,盡可能全面一點,如果談過戀愛也可以說。于是,就在這個房間里,我們展開了長時間對話,一開始就三天三夜沒睡覺??偣苍谶@里住了十五天。他原打算剛寫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再寫一個短篇小說叫《刷牙》但就在這個房間里,路遙完成了中篇就說《人生》的全部構思。當時,這個小說叫《沉浮》,后來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王維玲同志修改成《人生》。通過這次對話,我們超越了兄弟之情,完全是知己和朋友了。他徹底地了解我,我也完全地知道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包括隱私。
這次對話結束后,也就是1979年古歷八月底,我被招到了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采煤四區(qū)。路遙就趕到甘泉縣招待所寫他的《人生》,四十天后,他就完成了這部轉變自己創(chuàng)作命運的小說。他先跑到榆林的白云山抽了一簽,簽抽得很好,簽名叫“鶴鳴九霄”,是出大名之意。然后他就來到銅川,把《人生》小說給我念了一遍。他讀完小說后,流下了熱淚。他告訴我:“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動我,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動上帝?!?/p>
不久,《人生》有全國轟動了。一天,路遙把電話打到鴨口煤礦,說他的《人生》在全國獲獎了,并且排在第二。但他同時告訴我,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到北京的路費也湊不夠,急需要我的幫助。我迅速在我的師傅那里借了500元,趕到西安火車站,當場買票,把路遙送上了火車。到北京后,他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表述了他當時在北京非常復雜的心情。在這封信里,他談到了要當一個作家的艱辛,還談到了作家所要經受的各種苦難。從巴爾扎克,一直談到柳青、杜鵬程、王汶石等。他說《創(chuàng)業(yè)史》最后部分在《延河》雜志發(fā)表時,他曾當過柳青的責任編輯,和柳青有過非常親切的談話。他對柳青說,你是一個陜北人,為什么把創(chuàng)作放在了關中平原?柳青說,這個原因非常復雜,這輩子也許寫不成陜北了,這個擔子你應挑起來。對陜北要寫幾部大書,是前人沒有寫過的書。柳青說,從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夠了,這么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陜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陜北體裁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待的。路遙在信里說,他一直為這段論述而感動。
就在這個時候,路遙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重大事件。這個事件差點要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生命終點時,這件事還使他揪心萬分。請讀者原諒,這篇文章里關于路遙很多重大的災難我暫時還不能寫,因為當事人都活著,我不想讓這些殘酷的經歷再折磨活著的人。
就在那個時候,我調到《延安日報》社當了記者,同時就和路遙形影不離。我這個人理想很小,不想出名,不想當官,最大的愿望是努力工作,讓我的父親由于我而活得光輝燦爛。關于對父親的情感我和路遙是一樣的。每當說起父親,我倆都激動得不知從何說起。路遙在小說《人生》中寫到父親,那就是高加林的父親高玉德。在《平凡的世界》里終于展開寫了一回父親的形象,那就是孫少平的父親孫玉厚。但在那個年月里,無論經濟和精力,確實關照不了父親多少。給他老人家用煤礦掙的血汗錢修了一院地方后,其它的關照就很少了。因為當時我要照顧路遙,他的處境到了無法生存的地步。
就是在這個時候,路遙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準備工作。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工程,而且路遙又是背著重如泰山般的十字架投身到這個系統(tǒng)的讓人一言難盡的工程之中的。
《平凡的世界》開始叫《黃土》、《黑金》、《大城市》。后來的書名是作家和谷還是詩人子頁給改的我已記不清了,但肯定是他倆其中的一個給改的。
在整個六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經歷的苦難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我目擊了一位作家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我從路遙身上明白了一個深刻的道理:真正的作家不是人當?shù)?。那種超過了牛馬般的生活,不要說一般人,就連“二般人”也不要隨便去踩那個要人命的雷區(qū)。作家鄒志安臨終前說,文學是什么東西,我早已不認識它了。這是他心靈的悟覺。我?guī)椭愤b用了一年時間在西安結構完《平凡的世界》的框架后,他就匆匆匆奔赴陜北、銅川開始了體驗生活。路遙寫小說和記者一樣,重大事件必須到現(xiàn)場感受。我和他一塊攬過工、放過羊,在田野里過夜,在煤礦的井下到工作面干活。當路遙第一次下井到工作面干活出地面時,坐在井口就走不動了。他說,凡是下過井的人,生活在太陽底下就應該知足了。就在那天晚上,路遙提出要改動孫少平的命運。他說孫少平最遠只能走到煤礦,如果進了大城市我就管不住他了,因為路遙對大城市生活不特別熟悉。最后我們決定由孫蘭香進城市,因為那是我們理想中的人物。就這樣用了三年時間采訪,路遙就慢慢地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
路遙在寫到第二部完稿時,忽然吐了一口血,血就流在了桌子上。這張桌子就在西安省作家協(xié)會平房的臨時辦公室。路遙當時就把我從延安叫到了他身邊。我放下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外圍準備工作,趕快跑到了西安。我們就在西安的護城河邊溫談了一個晚上。我認為,讓路遙還是先離婚,再不要維持那個有名無實的家庭了。找一個陜北女孩,不識字最好,專門做飯,照顧他的生活。結果是因為他的女兒路遠的問題,路遙又一次放棄了這次生存的機會。天明時,他對天長嘆了一聲:“命運啊,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钡诙覀兙腿メt(yī)院查出了他吐血的病因。結果是十分可怕的。路遙必須停止工作,才能延續(xù)生命。但路遙是不惜生命也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能理解他的這一選擇,因為他活得太累了,太累了。非人般的勞動得到的全是苦難。路遙讓我永遠也不能給任何人說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這是我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掉淚。此時的人們,根本不知道陜西的一名作家就要走向生命的終點了。但路遙殘酷地就把這一結論展示在我一個人面前,他在大學的講臺上,和在所有人的面前完全偽裝成健康的人,這是何等荒謬的生存邏輯,但它又是如此現(xiàn)實地結在了生活的大樹之上。為此,我和他無數(shù)次的辯論,不能這樣,必須先保身體,后搞創(chuàng)作,看人家賈平凹,得了病寫文章向全社會宣布,他把某種壓力給了讀者,自己一定會輕松得多。但他流著淚告訴我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對此,我們兩人都是幸福的。我走后,父親就靠你了,過去一直也是你關照他,將來我走后,你就會更輕松地把他完滿地送上山。他一生只給他老人家掙了個名聲,他在我這里沒有得到過應該得到的實惠……對于不識字的父親,那是咱倆心中的神。
寫《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時,路遙在感情和經濟方面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長達半年沒有一次性生活,自己作品里漂亮女人們是他最好的情人。他經常是一邊流淚,一邊寫作,到了后來眼睛三天兩頭出毛病。有一天,我正在洛川縣采訪,路遙突然打電話到報社,讓我速到榆林(《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初稿是在榆林賓館完成的),我以為他的身體出了新問題,趕快奔赴榆林,一進房子,他對我說田曉霞死了。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作品中的人物,我對他說,你已經成了弱智,你想過沒有,我好不容易爭取的這么點時間,趕快采訪一兩稿子,你怎么就把這么些不上串的事打電話叫我跑來,別人知道后肯定會認為咱們是精神病。但這一切又有什么辦法呢?有一次我剛到黃河的壺口采訪,又一個電話打來,我趕快再赴榆林。去了后才知道他的咖啡和抽的煙用完了,他說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再也不能給他預支稿費了,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如果沒這兩樣東西,他什么也干不成。他抽煙是固定的牌子,除過這個牌子其它的煙抽不成。沒辦法,我找到了榆林地區(qū)的一位領導,他是我的好朋友。當我把路遙目前的處境說明后,他馬上叫來一個人,說先拿十條恭賀新喜、五瓶咖啡送到路遙房間,今后每月送一次,必須按時,這個帳榆林出。他說這是犯錯誤,但為家鄉(xiāng)的作家,咋就犯它一次吧!當我把這一次告訴路遙后,路遙只說了一句話:“咋這人活成啥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在寫《平凡的世界》中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
上帝就是這樣安排了路遙的生活道路?!镀椒驳氖澜纭方K于在1988年夏天寫《人生》的甘泉縣那孔窯洞里寫完了。我們兄弟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是唯一的一次握手。當天晚上,我們一同出發(fā)趕往山西太原。因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連播這部小說,而且不斷來電報預先第二部播完的時間。山西《黃河》雜志推遲二十多天發(fā)稿時間,等待他的第三部。在山西是作家鄭義招待的。路遙在文學界沒有什么朋友,和鄭義也是一般關系,但兩人見面后非常友好,路遙對全國只有三四個作家比較看重,其中就有鄭義。就在鄭義送我倆上火車后,再有五分鐘就要發(fā)車了,但路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丟到賓館一個很不起眼的方桌里。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因為不論轉戰(zhàn)到何方,臨走時都是我清理房間。而縣要把幾個箱子里的東西寫成目錄,路遙一看就知道東西在啥地方。路遙這時常常在陽臺上抽煙,為清理房間,我經常是跑到百里之外完成這項任務,因為這已成路遙的生活習慣。他常說,你不清理房間,我老是覺得東西丟了。于是,當時決定路遙先去北京,我取回錢包后趕下一趟火車到達。為此,鄭義陪我在山西游轉了一個下午。真對不起這位有血性的作家,讓他把時間浪費到我這個無名之輩身上。
我是一路站著到北京火車站的,一路上沒有任何空間讓你轉身,衣服因出汗而發(fā)臭。在北京和路遙會師后,兩人好像十年沒見面,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路遙怕我走失,就在火車站一個唯一出口處站了八小時。到了賓館,由于房間沒有洗澡的功能(好房間住不起),他讓我站在公廁里,一盆一盆從房間里端熱水給我沖涼,他那種笨拙的姿勢我現(xiàn)在都記得一清二楚。在北京風風火火跑了半個月,才把他有關《平凡的世界》所有的事宜辦完。
我回到延安后,趕快跑到各縣采訪,六年了,我確實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工作上,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對不起《延安日報》社。就在我到富縣采訪時,路遙用電話直把我尋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他告訴我,《平凡的世界》獲了茅盾文學獎,而且是排在第一位。我倆在電話里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心情太復雜了。我當然為此無比興奮,但一想到他的身體我就渾身發(fā)抖。路遙在電話上告訴我,領獎去還是沒有錢,路費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請客,還要買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讓我再想一下辦法。我一個人放下電話在田野里走了很長時間,望著頭頂上的明月,我感慨萬千。是啊,一個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人,因為沒有路費去領獎,更沒有錢去買自己寫的書,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而這個領獎的人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他在六年的萬里長征中,流血、流汗,結果是兩手空空。這位原準備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發(fā)表演講的作家,沒想到他的命運是如此的悲壯?!已杆仝s回延安,走進了當時在該地區(qū)有非常實權的一位朋友的辦公室。當我把路遙目前存在的困難向他說明后,他驚得得從辦公室桌子后面站了起來,面對房頂半天沒有講話,這位精神俄語的領導,用俄語說:“這是天大的笑話?!彼⒓凑襾硪粋€人士,說先拿5000元,立即送給路遙,讓他在北京把所有的發(fā)票給我?guī)Щ貋恚谘影驳貐^(qū)想辦法給他報銷。他說這一輩子他是唯一的一次犯錯誤了。我拿著5000元趕到西安,這時路遙已到火車站。當我把拿錢的經過向他敘述后,并告訴他今后再不要獲什么獎了,如果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可給你找不來外匯。路遙只說了一句話:日他媽的文學。
親愛的幫助過路遙的朋友們,你們的英名時時記在我心里,盡管人數(shù)很多,但我一個也不會忘記,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告訴全社會的。
1992年初,我嫂子林達正式提出了和路遙協(xié)議離婚的,對此,我無話可說,我也十分理解林達,她不知提出過多少次要離婚了。作為一個女人,當一名作家的夫人是十分不容易的。天下女子就是找一個農民也不要找作家為丈夫。當作家可能獻出生命,但當作家的夫人同樣要經受普通女人無法容忍的各種心靈災難。在這一點上我不恨林達,也不恨路遙。此時,路遙正在寫《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絕筆文章。他把離婚一事的工作交給了我,實際上路遙只把這件事當了“工作”,不存在任何情感。林達是開通的,她不要任何東西,準備一個人到北京成家立業(yè)。因為她是北京知青,回故鄉(xiāng)也一直是她的夢想。就在準備很簡單的了結這樁悲劇之時,路遙住進了醫(yī)院。我知道,他這次進去肯定是出不來了。大夫和我的看法是一樣的。就在路遙住院時,家里家外的一切危機又一次放在我的肩上,當時我太累了。作家協(xié)會給路遙先安排了一個人看護,沒想到路遙把我叫去,說這個人根本不行,他說此人太勢利,根本不把他當人看,有一次把從廁所里提得摔到床上。他說這個人看他不行了,沒用了。他讓我再不要離開他,看得把他送走??蛇@個時候林達實際上已離開西安,到北京組合新的家庭去了,家里就留下他的寶貝女兒路遠一個人了。當時路遠僅十二歲,生活無人看管,我一天曾在勞務市場先后找了三個保姆,都被路遠因看不上而趕走了。路遠只要求讓我給她做飯。累得我在大差市街道的一個拐角處狠狠的睡了一覺。但當時這些情況都不能告訴路遙。因為路手愛女兒是出了名的。如果他知道這一實情,他當時可能就沒命了。就在這時,我的另一個弟弟趕到醫(yī)院里,把作協(xié)派的那個人趕走了。這樣,我才松了一口氣,有一個弟弟在醫(yī)院里看護路遙,等我把他女兒的事安排完之后,再處理他的事。沒想到路遙對此事產生了看法,他想,女兒有林達看護,我為什么不到醫(yī)院里看護他。但有關實情我和弟弟都不能告訴他,于是,路遙把我叫到醫(yī)院里,用想好的文學語言把我挖苦了一陣。于是我痛苦地離開了他。就在這二十多天里,路遙是十分痛恨我的。他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他,當他知道林達早已離開西安的實情后,立即讓弟弟找我,此時,我知道他要向我說些什么。我讓弟弟先回醫(yī)院,兩天后,我就趕來。這個時候已到《陜西日報》當記者,而且是駐銅川記者站。我要向單位請假,還要處理手頭的工作,我準備很長一段時間,放棄手頭的一切,重新跳上路遙為我準備好的生活戰(zhàn)車。但是晚了,就在準備起程時,路遙走了。
這是一個災難,一個清清楚楚的伴隨我走過的災難。我懷揣這個災難來到他的面前,面對路遙我無淚!我長久地坐在他的遺體面前,默默地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我有一天會用文字表達出來,那時,我也許快要走向生命的終點。
路遙逝世后,合法的妻子林達還在北京,有關具體后事我得等她回來處理,否則就是不通情理。林達回來后我告訴她,我這個大家庭的會已經開過了(我父親、哥哥、弟弟、妹妹都已來到西安),路遙的一切財產都屬林達和他的女兒路遠的,路遙所有欠帳都由我陸續(xù)還清。社會上當時鋪天蓋地的掉念路遙,我讓家人開完追悼會的第二天就全部返回陜北去,讓他們遠離這種他們看不懂的悲劇場所,用勞動去悼念路遙吧!
這是我必須要說一件事,就是路遙骨灰在西安三兆存放了三年后,必須重新安放,當時墓地選在了延安大學校園。于是第一天我和弟弟王大笑把路遙的骨灰從三兆搬到作協(xié)院里,可悲的是沒有一個人前來為路遙送行。我決不為路遙感到悲哀,主要是覺得這個院里的儒士和名流們是否有失學者風度。是啊,路遙是個不尋常的悲劇人物,就連他熱愛過的情人在葬禮上也挽著另一位男士為路遙送行,而這個男士就是路遙生前的好朋友之一。誰敢說這不是巴爾扎克式的悲??!我們不是也記得法蘭西這位偉大的作家在葬禮上也出現(xiàn)過這種場面嗎?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和巴爾扎克走的是對的,否則,他們會從一個火海跳到另一個更可怕的火海之中。
送走了路遙,四看后我的二哥也走了。為此,我整整戰(zhàn)斗了八年。這八年,我經受了各種十級以上的風暴,但是我還是活過來了。我會在今后的日子里把這些風暴一定展示給讀者,是啊,我不能倒下,父母還健在,兄妹們生活剛剛起步,路遙的女兒路遠才剛剛上大學,這一切的一切需要我去關懷和溫暖他們。
還是用路遙的話來結束這篇悼文:“關于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是需要一部書來完成的。”請讀者放心,一個全方位真實的路遙一定會向你們走來。
路遙弟弟王天笑
“我的心情一直都在矛盾中掙扎。路遙在我心中就是一個高大完美的神,我自覺地過濾掉他可能有的瑕疵,并深深地崇敬著他,但是紀錄片要求的真實展現(xiàn)卻考驗著我內心最脆弱的部分。雖然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但這也正是我想還原給大家的一個平凡的路遙?!保◤埩崃幔?/p>
12月9日,農歷十月二十三,路遙的忌日;剛剛十天前,也是路遙六十周年的誕辰。
提及大哥,王天笑先是平靜心緒,然后聲音低沉地說道:“讓我想一想”。
路遙最小的弟弟“九娃”,這個唯一在路遙臨終前陪侍左右的親人,此刻的臉色和聲音也盡顯病人的脆弱,偶爾還要停頓下來調整呼吸,他肝硬化腹水的病情日益加重——這個如同魔鬼一般的病癥已經擄走了這個家庭三個兄弟的生命,包括老大路遙。
二十三年的兄弟卻只有四個月的相守
“在病重住院之前,他給我的感覺一直都很遙遠,很陌生。19歲的年齡差距,加之他回家的次數(shù)不多,和他的談話非常少,只概念化地知道有個大哥在外面闖蕩?!蓖跆煨ζ届o地講述著。
生于清澗的路遙,九歲時就被過繼給延川的大伯家頂門立戶,以至于王天笑在六七歲時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大哥。而當看到路遙寫的《人生》拍成電影在村里放映時,他除了喜悅,更多地卻感覺到“自己和大哥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個時候家里真是太窮了,沒吃過一頓飽飯,穿姐姐們剩下來的女式鞋稍微一走快就會掉,貧困讓人對任何事情都不敢想象。當時我就常常尋思著自己不要是路遙的弟弟,咱丟不起那人?!弊宰鹦氖艿降臉O大挑戰(zhàn)使得王天笑走向了叛逆,初中一畢業(yè)就離家闖蕩,這讓當時已經很有名氣的路遙非常失望,“大哥對我的評價很不好”。
王天笑一直都覺得路遙扮演得更多的是一位“陌生父親”的角色:“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見面,主要的談話內容也都是父親對兒子般居高臨下的訓話,告訴我這個可以做,那個不可以做,年齡、見識等等的差距使得我們沒有平等的交流機會,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個孩子?!?/p>
“他走的時候我23歲,而我對大哥真正的了解卻只有他病重住院的那不足四個月時間,太短了,太短了……”此刻,王天笑手持香煙的手微微顫抖,“那四個月里,我才感覺一個陌生的大哥變得真實,而他也第一次覺得我是個大人。那時我們無話不談,從家庭到隱私,我才知道大哥對我非常了解,他對我的每一處關心都是那么不露聲色?!?/p>
王天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原先父親般的大哥感覺身體情況不好時在自己面前的嚎啕大哭,“那時我就想著不管到什么地步,我都會陪著他”。然后就有了“九娃”為了大哥,每天功課一般對神的禱告。但最終,路遙還是在小弟的懷里永遠地睡去了?!翱匆娦碾妶D拉成一條直線的時候,我就知道,一直都在為我操心的大哥真正地走了,就是17年前的今天,”王天笑本就微弱的聲音更加低沉……
信徒般在文學的路上匍匐
在《早晨從中午開始》里,路遙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很多人都認為是寫作榨干了路遙的精血,而王天笑也說:“他對待寫作,如同教徒對待宗教一般地虔誠,他就是文學的信徒?!?/p>
“他的性格不能簡單的用‘倔強’來形容,他定下要做的東西,誰也攔不了。他認為自己準備了這么久的一個事業(yè),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應該耽擱下來?!蓖跆煨鋈坏溃骸霸谧≡旱臅r候,他給我說自己已經寫完了四個長篇的提綱,準備身體好起來就繼續(xù)創(chuàng)作。其中有一篇名叫《生命樹》,原型就是我的一位26歲就得病去世的姐姐。當年的老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他想用寫作來懷念和那位姐姐的回憶?!?/p>
有兩樣東西支撐著路遙對文學的執(zhí)著:香煙和咖啡?!八梢源┦畮讐K錢的衣服,但喝的是雀巢咖啡,一天總得抽兩三包‘紅塔山’、‘恭賀新禧’這樣的好煙?!蓖跆煨貞浾f,“住院的時候,為了抽煙的事情他和醫(yī)生‘革命’了很多次,最后限制他每天抽煙不能超過五支,不過他基本上每次都是超額‘完成任務’?!?/p>
路遙的《人生》被拍成電影,《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可他卻沒有因此擺脫貧窮。
“他常常身無分文,還是借錢去北京領獎。直到他去世,還有一些債沒有還”,說到這些,王天笑滿是心酸:“他出名以后,給西安的一個集團寫了千字宣傳稿,得到了一千多塊錢的報酬。他很興奮地對我說,九娃啊,哥哥現(xiàn)在一個字值一塊錢,以后我多寫點,咱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些!”
如同太陽照耀全家每一個人
路遙在最后的幾天里已經不能完整地說話,但仍斷斷續(xù)續(xù)告訴王天笑:“爸爸媽媽,其實……可親了……可重要了!”
一位朋友回憶,病床上的路遙經常提到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很善良很要強的女人,但被問及要不要把母親接來照顧她時,他說,如果母親走了,家里年邁體弱的父親就連口飯也吃不上了。
現(xiàn)在78歲的路遙母親身體狀況已經不是很好,但說起路遙仍然很有神采:“衛(wèi)兒(路遙的小名)小時候可調皮了,老師讓他罰站,他還把老師的名字寫在墻上。但他寫的大字也可整齊了,都滿滿地貼在炕邊墻上。”雖然老人不識字,但她清楚地知道兒子是 “全國知名作家”,“《人生》的電影可好看了,里面還有個高加林!”
“一直到死,大哥對家里的人都滿是愧疚,而事實上,所有人都被他關照,每一個人的農民命運都因為他而改變?!蓖跆煨φf,“大哥言辭不多,沒有問長問短,但每個人都在他的心里裝著呢!他就是家里的精神支柱,只要有他在,就能感覺整個家有向上奔的勁頭。而他的離開,對全家是致命的打擊,無疑就像是太陽落了一樣。”
矛盾中完成由神到人的還原
2009年,王天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擔任總監(jiān)制,完成了八集紀錄片《路遙》的拍攝。
“在大哥去世后的十年里,‘路遙’一直是我很揪心的兩個字眼,不敢提及。在紀錄片封機的那一剎那,我了卻了積壓多年的心事?!蓖跆煨φf。
斷斷續(xù)續(xù)四五年的采訪,讓王天笑在各種曾經的場景和親歷人物的言語中感知著曾經陌生過的親人的溫度:“我的心情一直都在矛盾中掙扎。路遙在我心中就是一個高大完美的神,我自覺地過濾掉他可能有的瑕疵,并深深地崇敬著他,但是紀錄片要求的真實展現(xiàn)卻考驗著我內心最脆弱的部分。雖然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但這也正是我想還原給大家的一個平凡的路遙?!?/p>
紀錄片預計明年上半年就可以上映,目前王天笑拖著病軀,已經在謀劃電影《路遙》的創(chuàng)作了,“電影劇本已經著手在寫,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要把它拍出來!”
路遙誕辰六十周年的日子,老家院子旁邊的路遙紀念館建設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完成,老母親每天在鹼畔上就看著 “路遙故里”的紀念碑,或許心里還和“衛(wèi)兒”默默地說著什么……
路遙去世十七周年的時候,“九娃”王天笑即使面臨著治療費沒有著落的困境,卻依然在以“只要我還活著”的倔強,用畫面和語言敬重自己的大哥,還原平凡的路遙……
而在以后很多很多的日子里,“路遙將一直活著,活在一版再版的‘文集’里,活在千百萬讀者的無盡言說中……”
路遙七兄妹:一個弟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
22年前,病魔奪走著名作家路遙42歲的生命。他的文學成就構鑄了一筆巨大的文化遺產,作品至今熱銷,在大學生中閱讀率高居榜首。而今,《平凡的世界》第二次改編為電視劇,不但又掀起收視狂潮,還獲得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認可和點贊。
很少有人關注路遙的身后事:妻子離異,和女兒遠赴北京生活,他的母親和七個弟弟妹妹也無一例外地罹患肝硬化腹水,老二、老四等人相繼辭世。一眾親人們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中,如何抱團取暖?
幸虧他們有唯一的幺弟王天笑。22年來,生活清貧的王天笑也患肝硬化腹水,悲傷地送走了一個個親人,卻坦然面對全家重擔和生命絕境,執(zhí)著地維系融融親情,也讓自己活成了一個醫(yī)學奇跡……
刻骨銘心的痛。陪伴大哥路遙的最后時刻
1992年8月17日。陜西省清澗縣王家堡。太陽炙烤黃土高坡,24歲的王天笑在地里干活兒,突然姐姐王萍跑來:“快去延安,大哥突然病倒了!”
大哥,是著名作家路遙,原名王衛(wèi)國,7歲時被過繼給延川縣的伯父。四男三女七個姊妹,王天笑是老幺。不久前,大姐荷兒挖野菜從懸崖摔下來,摔成心臟病。大哥多次買藥送回也沒能挽留大姐的生命。27歲的荷兒之死,是全家人的第一樁傷心往事。
王天笑印象中,大哥是個大作家,是全家的驕傲也是家鄉(xiāng)的驕傲。誰知,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透支了路遙的生命,導致肝病爆發(fā)。路遙病倒了,住進延安人民醫(yī)院。此時路遙與妻子林達的婚姻名存實亡,她正式提出協(xié)議離婚。創(chuàng)作絕筆《早晨從中午開始》的路遙把離婚事宜交給老四(陜西日報記者王天樂)處理。林達剛剛帶女兒去了北京,路遙就住進了醫(yī)院。
病床上,路遙經常念叨家鄉(xiāng)的吃喝。老四跟他開玩笑:“只要吃到洋芋擦擦,大哥生病也是開心的?!薄熬蜌w我來照顧大哥吧?!蓖跆煨ψ愿鎶^勇。在兄弟姐妹當中,他做飯菜最為拿手,也最任勞任怨。洋芋擦擦是一種陜北面食,當然是他的拿手好戲。果然,他見大哥眼里閃過一道無法形容的光,漾著笑意,也有無奈和無助。王天笑心里一酸,差點落淚。其實路遙與王天笑相差近20歲,更像他的父輩。“小時候,大哥對我的印象很不好,我們的心理距離很遠。”王天笑上初中變得叛逆,一畢業(yè)就四處流浪。家里人建議路遙給王天笑找份工作,路遙一口拒絕,認為就算給他找到工作也會丟人。
“九娃”是王天笑的小名。當時叛逆,他對大哥的評論很不開心,有點疏離大哥?!霸匍L大一點,才曉得大哥應該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也就慢慢地理解他了。”王天笑回憶。路遙的病在加重,轉往西安,住進西京醫(yī)院肝膽外科病房。王天笑24小時陪護。盡管被肝病的劇痛折磨,身軀越來越臃腫,路遙仍然保持清潔的習性。每天,王天笑給他做飯菜、擦澡、按摩。開始,路遙能在病房吃力轉圈圈,后來上衛(wèi)生間也必須攙扶了。此時和大哥親密無間的王天笑,又感受到了一種親密無間的痛。路遙想吃家鄉(xiāng)的南瓜餅,王天笑以最快的速度回老家去取?;氐轿靼玻崎_病房,他見到路遙在暗暗落淚。見他進來,路遙卻說:“老幺,我在想你呢。等我病好了,你就當我的秘書吧?!笨赏跆煨χ?,大哥肯定在想別的心事。他開始暗暗地觀察。
他發(fā)現(xiàn)路遙幾次獨自艱難地挪到窗前,使勁將手伸出窗外,去抓那些飄落的樹葉,小心地疊進書里。為此,虛弱的路遙吃盡苦頭,有一次甚至跌倒在地,額頭磕開一道口子。王天笑驀然想起,一次大哥偶然談起,答應要帶女兒到北京香山看楓葉。原來,大哥想念女兒,卻又不愿打擾她!
王天笑猜對了。9月底,當他領著在北京上小學二年級的路茗茗走進病房之時,路遙立即熱淚盈眶,拉起女兒的手問這問那,疼愛和開心溢于言表。
1992年11月17日凌晨,王天笑被路遙劇烈的咳嗽聲弄醒,見路遙痛苦地抽搐、大聲地呻吟,縮成一團,不停叫渴。值班醫(yī)生聞訊趕來,路遙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倒在弟弟的懷里,下意識地反復呻吟:“爸爸媽媽,可親了……”8時20分,路遙的血壓曲線一路下滑,直至為零。醫(yī)生宣布搶救無效的時候,王天笑眼前一黑,只覺得黃土高原一片死寂。
一次次接受死亡洗禮,平凡家族親情不敗
路遙的遺囑里,請弟弟妹妹們關心女兒路茗茗、高齡的父母和養(yǎng)母。因此,林達還沒從北京趕來,家人們已經商議妥當,同意路遙的所有財產歸林達和路茗茗,路遙的全部債務則由弟弟妹妹們陸續(xù)還上。當時路遙的所有財產,包括一張1萬元的存折,200多萬字作品的版權。不久,林達以千字30元的價格賣出了所有版權。這些被后人評價“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文學作品,是一筆巨大的精神遺產,只換到了令人唏噓的一點貧瘠收入。
又是王天笑陪林達整理遺物。細心地整理完畢,在陜西作協(xié)的那間普通平房里,他久久地坐在路遙的遺像面前,悲傷不已,不停地說:“大哥,你放心地走吧。我和四哥一定帶著全家走出這場災難!”此時,在《陜西日報》工作的四哥成了全家的主心骨。無論是誰當主心骨,王天笑都是一個忠實的追隨者、輔佐者。
開完追悼會,一家人全部返回陜北。臨上火車,父親老淚縱橫,王天笑勸慰:“爸,別傷心了,我們活著的人還要生活,就當大哥去延川了吧?!辈涣?,這一句話又勾起了老父親的傷心事,泣不成聲。是的,生活還要繼續(xù)。兄妹們商議,由老三繼續(xù)照顧大媽李桂蘭,也就是路遙的養(yǎng)母。老四和王天笑回到了清澗縣王家堡,把父母居住的窯洞翻修一遍,考慮雨天路滑,老人家很容易摔跤,他們把帶有扶手欄桿的臺階從大門修到了坡底,還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栽下了兩棵棗樹。
1992年底,王天笑與鄰村女孩李秀玉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以沖淡家人心里的悲哀。王天笑一股腦兒將路遙用過的寫字臺、圓靠背黃木椅……全部搬進了新房。那是路遙騰出的舊家具。當時林達要賣,但被路遙阻止:“我爸我媽為我們這些娃娃可多吃苦了,這些家具甭賣,捎回老家吧?!苯Y婚不久,遵照路遙生前遺囑,王天笑被安排進入榆林電廠當工人。盡管工資不高,但王天笑生怕辜負了大哥臨終為他爭取的這份工作。
路遙的早逝,僅僅是這個家族悲苦的開端。路遙去世4年后,在延安市工商局工作的老二也因肝硬化腹水撒手塵寰。他住院期間,也是勤快忠厚的王天笑端水擦澡,照顧了一個多月。緊接著,83歲的大媽李桂蘭辭世。王天笑與老三一起,在大媽的墳前栽上兩株蒼翠的柏樹,每年清明節(jié)必去燒紙焚香。路遙的早逝,一直是全家人不敢觸碰的傷心事。很長一段時間,王天笑不看路遙的書,別人提及路遙,他就一語不發(fā)地走開。他害怕觸碰那些揪心的回憶,害怕眼淚不聽使喚地嘩嘩流下。
時間一晃,過了10年,曾經的傷痛似乎被時間淘洗得輕飄與模糊……2002年初,天空飄著細雪,王天笑赴南京辦事,到面館吃飯。一位十五六歲的小伙計端上面條后,拿起一本厚厚的小說來看。王天笑發(fā)現(xiàn)那是一本盜版《平凡的世界》,封面已經不見了,紙張很粗糙,字也排得像螞蟻擠成一團。王天笑不禁問道:“這是誰的書呀?”“路遙的?!薄翱吹枚畣?”“都寫在心坎上了?!蓖跆煨Φ臏I水奪眶而出。10年過去,大哥的作品依然活在人們心里。這件事深深地震撼了王天笑。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傳播路遙的作品而忙碌。2002年底,他開辦路遙公益網(wǎng)站,要將路遙的全部作品搬上網(wǎng)站。只有初中文化的他,開始練習五筆打字。經過大半年努力,他的打字速度達到了每分鐘近100個。哪怕對于專業(yè)人士,這也是一個驚人的速度。
他與榆林市榆陽區(qū)電視臺劉瑞平等人,開始拍攝8集紀錄片《路遙的足跡》。采訪過程又艱難又急迫。一些與路遙密切接觸的人,有的年事已高,有的已經離開原先居住的地方,有的身居要職,很難抽出時間接受采訪……王天笑一次次地電話溝通、預約。一年寒冬,大雪下得鋪天蓋地,他們拍攝路遙步行至延川中學的情形,王天笑不慎掉進了河里,被人救上來的時候渾身濕透了,在零下20攝氏度的寒風里幾乎凍僵。可是,他仍然硬挺著完成拍攝,沒有錯過這個難得的場景。一到家,他就感冒發(fā)燒,燒到了42攝氏度。令人遺憾的是,林達對出版很不了解,導致出版混亂、超過期限銷售、支付超低稿費等等狀況頻出,拿到的收入很有限。但畢竟也有收入。2003年元旦,林達與路茗茗簽訂《遺產繼承協(xié)議》,由路茗茗全部繼承路遙作品的權利。此后路遙的作品也由稿費改變?yōu)榘娑悾瑢⒋蟠蟪^稿費收入。
2006年國慶之前,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組希望在路遙去世15周年時首播8集紀錄片《路遙》??墒峭跆煨Φ热艘呀浢媾R資金問題。拍攝的所有資金是四處籌借的,光膠片就花了38萬元。王天笑只得心急火燎專門制作教育版,試圖針對高校發(fā)行,收回一些成本。連日以來的忙碌奔波,就讓他病倒了。
纏著他的病,也是肝硬化腹水。
絕癥幺弟,在平凡的世界里活成奇跡
那段時間他連日腹瀉,嘴唇變黑,呼吸非常刺疼。醫(yī)生要他立即住院。可他哪里有錢住院?他剛剛按揭一套商品房,交了首付,每月利息900多元。他的每月工資1300元,妻子沒工作,兒女在上學,單位又還沒辦理醫(yī)療保險……
怕拖累親人,怕延誤攝制,王天笑一直瞞著病情。實在挺不住,他就買點消炎藥。然而,他的異常情況很快被朋友劉仲平知悉,向榆林市作協(xié)副主席朱合作一說,打算向社會募捐。然而,王天笑拼死反對!
他擔心募捐會損害路遙的形象,引起人們誤解。眾人再三保證,他才答應小范圍義捐計劃。著名畫家邵江成拍賣作品籌得3萬多元,捐給了他看病??墒且荒玫藉X,王天笑就和妻子商量,再次打算放棄,“這點錢不如先給父親看病?!币呀?0歲高齡、老年癡呆的父親王玉寬剛剛摔了一跤,臥床不起。妻子淌著眼淚,同意了。
2006年7月,路茗茗參加延安大學的路遙雕像揭幕儀式。路茗茗見他的臉色灰暗,執(zhí)意帶他去看病,王天笑拒絕了:“當年,你爸也沒有給你媽留下多少錢。這些年你媽供你念完四年大學,北京消費那么高,已經相當艱難。五叔也沒能幫你一點忙,怎能再給你增加負擔呢?”伶俐的路茗茗情知不對,急得直跳,眼淚汪汪,趕緊聯(lián)系了一名成都的老中醫(yī),回頭又來勸王天笑……王天笑這才答應了與侄女一起去成都瞧病。然而,在成都買了幾劑中藥之后,王天笑擔心侄女花錢太多,又匆匆地執(zhí)意趕回陜北了。
這時,一個晴空霹靂——老四也被確診為肝硬化腹水,生命垂危。老四的病在幾年前就發(fā)現(xiàn)了,也去北京上海的醫(yī)院瞧過,一直沒有好轉。每次,王天笑問他的身體狀況,王天樂遮掩得不露痕跡:“小毛病。如果這點小病就把我撂倒了,我算白挖了多年的煤。”這些年來,老四是大家的主心骨,經常幫助兄弟姐妹,哪里愿意將病情如實地告訴幺弟,讓大家操心?因此老四的突然病危,讓王天笑頓時蒙了!
一個家族陷入了恐慌中。雪上加霜的是,王天笑的病情也迅速加劇……一系列的打擊,接踵而來。
2007年4月初,王天笑強撐病體,執(zhí)意去西安看望老四。然而,他只是半路上見到了老四的棺木。扶住棺木,王天笑痛哭失聲。王天笑做主,把老四葬在兒時玩耍的那片棗林。他的眼淚像珠子一直往下掉,默念:“四哥,你放心地走吧,剩下的擔子我來挑。”這副擔子太沉重了!此時的王天笑承受著接二連三的打擊,病情也急轉直下,自身難保。
39歲的他,脹滿積水的腹部成了球形,低頭都無法看到腳,體重由73公斤增到93公斤,全身浮腫不堪。剛開始,他還能勉強走動,后來連一步也無法挪動了。幾次,他因為自己無法挑起大家庭的重擔,捶著自己的胸膛,痛不欲生。可是面對親人的時候,他卻語氣輕松:“我吃香喝辣,身體壯實得很?!辟t惠的妻子李秀玉提出賣掉房子治病。聽到她的話,王天笑猶如萬箭穿心。絕望中,他甚至想靜靜地結束生命,結束痛楚,不再拖累活著的親朋好友??伤秩绾蚊鎸ψ约旱?a target="_blank">諾言?
他的情形也讓無數(shù)人心急如焚。2007年4月,陜北詩人惠建寧起草《救助路遙弟弟王天笑倡議書》,披露了路遙家人接連遭受肝病襲擊的事實,并且公布了聯(lián)系方式和捐款賬號。
果然就像王天笑當初所料,倡議書一上網(wǎng)就引發(fā)軒然大波。有人質疑:路遙的作品賣了這么多年,他的弟弟怎么會缺錢看病?
好在善良的人更多。一位叫劉彪的民營企業(yè)家,一次捐款5萬,說:“我不認識路遙,我是被王天笑的精神感動。一個身染絕癥的小人物,坦然面對全家的重負和生命的絕境,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可就在募捐組準備護送他進京治療的時候,他卻突然陷入昏迷,只好立即將他送往西京醫(yī)院搶救。
路遙在西京醫(yī)院去世,王天樂在附近的唐都醫(yī)院去世,擔心王天笑可能會受到身心的刺激,當他蘇醒之后,又立即將他轉到西安交通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王天笑的身體太虛弱了,必須等體質稍許恢復才能進行手術。王天笑買了50瓶人血白蛋白和部分藥物,回到榆林家中,保守治療。
2007年7月,悲痛又一次襲擊這個苦難大家庭——父親王玉寬病逝。他拖著病體,回老家主持父親的葬禮。為了不讓年邁的母親擔心,他特地穿了一件紅色T恤,頓時精神很多。他的細心,令參加葬禮的人們黯然淚下。此時,因為《華商報》等媒體聯(lián)合倡議,王天笑多年以來低調無私的奉獻、路遙作品獲利有限、家人未取分文的情況公諸報端。作家陳忠實、賈平凹等人也致信有關領導,吁請照顧路遙的家人,許多讀者和網(wǎng)友紛紛捐款或呼吁。一位美國藥業(yè)公司華裔董事長專門致電,愿意免費提供治療肝硬化藥品。有關部門為他申請了醫(yī)療保險……如潮的愛心,無盡的溫暖,無窮的力量。終于,王天笑的病情好轉,腹水和浮腫也基本消退。因為他始終沒有提及,路茗茗一直不知他已病得這么重。當記者采訪,她驚得差點哭出聲來,說立即和五叔聯(lián)系,趕緊回陜北一趟……然而,第二天王天笑就給記者打電話,認為記者不該告訴路茗茗。“茗茗和我的感情很深。她在北京也有自己的事,不能告訴她。”記者問,路茗茗幫助叔叔有什么不行,王天笑堅持說:“我是長輩,不能用晚輩的錢。大城市開支很大,我不能收?!?/p>
從2005年開始拍攝《路遙》紀錄片,其間中斷3次,到2012年終于完成,得到廣泛的關注和認可,王天笑很高興。2011年12月,53集電視劇《平凡的世界》開始選景,他又拖著病軀,馬不停蹄,和劇組人員一起探討如何更好地表現(xiàn)原著的風采……“對于宣傳大哥的文學成就,我能做一點就做一點。只要我還沒死,就不會停止……”病魔,依然還在折磨他。身為“資深病人”,他每天上午先口服西藥,又沖服中藥,到了晚上10點,重復一遍。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肝硬化腹水的5年生存率為50%,之后的風險越來越大。為他治療的多名醫(yī)生多次贊嘆他已經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奇跡。2014年12月,紀念路遙的座談會在北京舉行。在住院的王天笑堅持從延安趕到北京。路茗茗很擔心他的健康,他卻樂觀地說:“從2006年開始,醫(yī)生就說我快了。但我一直活著。說不定,我還能活到80多歲。人的精氣神,可以創(chuàng)造醫(yī)學奇跡。”路茗茗被他說得含淚笑了。
相關介紹
路遙(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原名王衛(wèi)國,陜西清澗人。中國當代作家。路遙的小說多為農村題材,描寫農村和城市之間發(fā)生的人和事。1986年后,推出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一、二部。1992年積勞成疾,在寫完《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后不久英年早逝。
由于路遙出身農村,他的寫作素材基本來自農村生活,他始終認定自己是一個“農民血統(tǒng)的兒子”,是“既帶著‘農村味’又帶著‘城市味’的人”,他堅信“人生的最大的幸福也許在于創(chuàng)作的過程,而不在于那個結果”。所以他認為“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活得更為充實”。他始終以深深糾纏的故鄉(xiāng)情結和生命的沉重感去感受生活,以陜北大地作為一個沉浮在他心里的永恒的詩意象征,每當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低谷時,他都是一個人獨自去陜北故鄉(xiāng)的“毛烏素沙漠”,他在那里審視自己,觀照社會。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38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