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們國家我還在施行計劃經(jīng)濟。各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一個食品供應站，簡稱“食品站”，屬于企業(yè)單位，自負盈虧。生產(chǎn)隊輪流分派給農戶飼養(yǎng)任務豬，一百二十斤為標準，超過地部分，每斤多五毛錢收購價。那個時候，不準私人多種地，控制在四至六厘的范圍，種點菜，少量紅薯，多了就割資本主義尾巴，集體將沒收。農民生活水平很低，養(yǎng)豬主要靠青草，粗糠都沒得喂。一百二十斤，要拿現(xiàn)在了說，就是一條小月豬兒重量。那個年代，養(yǎng)到一百二十斤，至少要一年時間，特困戶兩年還養(yǎng)不到這個標準線。生豬收購價每斤五毛，賣議價肉每斤一元，有肉票七角五一斤鮮肉。

大坪食品站共有三個工作人員，主要負責收購、屠宰、賣肉。站長姓胡，身高一米六五，大方臉、壯實，走路一歪一歪地。有把蠻力氣，一個人能宰殺標準豬。熱天喜歡打赤膊，兩個奶子和女人的差不多，走動時不停地抖動。他是外地人，上級（歸縣畜牧局管）分配到大坪工作的，已經(jīng)有了十年時間。他不愛說多話，有點傲慢，工作原則性很強，作風正派，和當?shù)厝讼嗵幉皇呛苋谇?。他是有工作的人，別人只會求他的。

本鄉(xiāng)符家，距公社約二十五里路，沒有通公路，沿溪邊的小路，比較平坦，雖然地方不錯，還是屬于偏遠地區(qū)。集體什么農副產(chǎn)品運輸，全靠肩挑背負，到鄉(xiāng)政府一個來回，需要將近一天時間。

符家有個姓張名顯的青年，在現(xiàn)工商局工作，才結婚幾年，屬于半邊戶。

張顯二十八歲那年，他家分派上一頭任務豬，養(yǎng)了一年多，估計已經(jīng)達標了，食品站催得緊，他正好冬月間回家探親。老婆想趁他回來了，再找個青年人，幫忙把任務豬交上去。

吃早飯前，他在隊上找了兩個后生，到他家吃飯，幫忙抬豬，都是本家親戚。張顯先到隊長家，給他們請假，抽金工銀日也要幫忙。飯后，幾個人先在家把豬稱了一下。喂飽食后，豬重一百二十四斤多。三個人將豬捆綁在梯子上，輪流換著抬出符家山，下午兩點鐘 才到公社食品站。幸好是初冬，雖是大太陽天，但也不的很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他們抬到食品站沒有休息多久，將豬擺上磅秤上稱，除去梯、繩子的重量，恰好差兩公斤。胡站長說：“我們都是工作人員，原則就不需要我多講。沒有達標就不能收，你自己想辦法吧。” 小張也是講原則的人，知道不達標走關系影響不好，抬回去嗎，幫忙的兩個后生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大家圍在一起商量很久，最后決定彌補差價，將不足的四斤按收購價兩倍補上。小張找胡站長商議。胡站長斜躺在靠椅上，愛理不理的。小張說了半天好話：“站長啊，你就通融一下吧，抬回去實在太麻煩了，回去養(yǎng)幾天不要緊，我明天就會局里了。等達標了，我不在家，她一個婦道人家，還要找三四個后生幫忙抬，您知道的，大家都是靠工分吃飯，找人幫忙多難啊？”

胡站長越聽越氣，不耐煩地說道：“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大家都像你這樣，那還要個標準干嘛？”胡站長潑水不進，小張拿他沒有辦法，到鄉(xiāng)政府找領導求情，沒有用。又找了幾個和胡站長關系好的熟人求情，也沒有用。眼看，太陽都偏西，再不處理好，回去就要摸黑路了。想來想去，最后將豬寄養(yǎng)在鄉(xiāng)政府附近地熟人家里，自己叫老婆送飼料過來，熟人幫忙喂食，一直養(yǎng)了半個月，阿彌陀佛，終于達標收購了。

到了八零年，我國開始搞改革開放，消息靈通的，都在公路邊修起小木屋，開商店、裁縫鋪、飲食店。胡站長回不了縣城，就在大坪定居。手頭比農民寬松，就在食品站旁邊修一棟木屋，比別人的房子寬大。開一家經(jīng)銷店，經(jīng)營小百貨，煙、酒、鞭炮、副食、布匹，衣服。地勢較偏，主要靠賒銷。他成本足，流動資金也雄厚，可以說生意很火紅。全面改革開放后，食品站也折價賣出，胡站長近水樓臺先得月，老婆管商店，老胡殺豬賣肉，一時間，富得流油。

這個時候，全靠種田種地的全職農民（開始改稱糧農），除了有飽飯吃，口袋里的錢依舊緊缺。一年到頭，除去農藥、化肥、種子、農膜，還有留足來年生產(chǎn)的資金，根本沒有多少余錢。要是病蟲沒有得到及時控制，可能還虧損。能賺錢的，就是多種紅薯，打淀粉賣幾個錢。油鹽醬醋，衣服鞋帽，周情答禮要大筆開支。所以，到商店買東西只能賒著。

商店大宗商品就是日消貨。煙酒鞭炮，娶親嫁女，做壽老人，總是從千元說起。胡站長改變以前那種傲慢脾氣，對誰都十分謙和，店里什么貨都比別人充足。誰來賒賬他都笑瞇瞇地，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來結賬。

農村全面改革，必須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要想快點富，公路邊上修棟屋，修屋就是為了開鋪作店，農村也只要這個條件的一下。一時間，一個小小地鄉(xiāng)鎮(zhèn)，商店多到兩百家，一些唯利是圖之輩，銷售假冒商品。物價局放手不管了，工商局、衛(wèi)生局不管就不行。

張顯三十五歲了，他是大坪本土人，到本鄉(xiāng)辦事，溝通方便。局里分派他負責抽查大坪鄉(xiāng)的商店。

他帶一名隊員，和開三輪摩托車的司機共三人。沿路抽查，從胡站長門前經(jīng)過，也沒有打住，兩天以后，抽查完全鄉(xiāng)商店，最后回縣城時，才到胡站長家里。胡站長見領頭的是張顯，想起早幾年收任務豬的事，怕他報一箭之仇，不等他們一行三人進門，又是茶又是煙的十分客氣，搬出椅子，恭維不盡。站長老婆立即泡上好茶，送到他們手上。

張顯三人，都坐在木椅子上喝茶。張顯把黑色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喝了幾口茶，帶著微笑對胡站長說：“老胡啊，我們是來例行檢查的，你也明白，我們都是講原則，按本本辦事的人。開店行商，必須遵紀守法，杜絕偽劣假冒商品出售?！焙鹃L連忙賠笑地說：“那是，那是。我開這商店已經(jīng)六年，商品全都是從正規(guī)批發(fā)部采購的，沒有一件偽劣產(chǎn)品，你們盡管檢查?！?/p>

喝了半小時茶，張顯放下杯子，走進店里，象征性看了一下，見貨架上有三條，尚未開封“芙蓉王”煙，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突然叫道：“老胡啊，你快來一下?！崩虾鷣G下正在吸地半截煙頭，起身快步進去。張顯認真地對老胡說：“你這煙采購渠道有問題，這就是假煙呢。煙草公司對出售煙草要求很嚴格，你沒有專賣證，已經(jīng)違法了，真要講原則，你這里的煙草得全部沒收，還要按情節(jié)處兩百至一萬元罰款。我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意思意思就可以了，這三條煙，我們帶回局里交差?？罹筒涣P你的，你盡快辦理“煙草專賣證”。下次，不一定是我來，換作別人，那就沒有什么情面可講地了。”胡站長心里清楚，自己的煙草全是從煙草公司進地貨，不可能有假，別人有專賣證，自己沒有，心里痛這三條煙，不敢多說，怕罰款。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拿走三條煙，目送摩托車遠去。

第二年開春，其實也沒有幾個月，張顯三人又來了，到胡站長商店檢查。胡站長前次吃了個啞巴虧，這次變得乖巧些，等他們車停穩(wěn)當，每人先給一包好煙，張顯脅下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不急不慢地走到屋檐下，依然微笑地說：“老胡啊，不要這樣客氣，我們都不抽煙喝酒的，吸煙有害身體健康。例行檢查是我們的工作責任。政策不是針對你一個人，大家都一樣。我們都是講原則的人，你不做虧心事，就不怕夜敲門。象征性檢查一下，我們還得及時趕回縣城。”

張顯到里面一看，貨架上擺著很多鞭炮，估計價值三千多元，不見老胡有煙花專賣證。張顯一本正經(jīng)地對老胡說：“老胡啊，你沒有“煙花專賣證”，屬于非法銷售煙花，原則上要罰款一萬元以上。我們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真罰你的款嘛，你賺幾個錢不容易。我們不掐你一下耳朵嘛，你不會長記性。麻煩你，把這些鞭炮全都搬到車上去，我們回去有個交待?！焙鹃L前幾天去縣城進貨，順便辦理了煙花專賣證，要等下次進貨拿證，目的想減少開支，誰知天落日落地，又趕上檢查了，好話說了幾籮筐，就是沒有用。心疼帶著怨恨，把貨架上的鞭炮全部搬上車。張顯坐上車，對老胡說：“快點把證辦好，二季度我們還會來檢查的?！蹦ν熊囈涣餆熼_走，不到三里遠，張顯將鞭炮全部送給剛開的、資金短缺的小店。

胡站長憋了一肚子氣，也只能在張顯離開以后發(fā)泄，對著遠方大罵一通，誰叫自己沒有專賣證呢？給人留下口實。

第二季度，張顯真的來了，只是給證件貼花，收取一點手續(xù)費，也沒有為難胡站長。當然，胡站長自始至終都在賠笑，心里格外緊張。張顯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轉了三天才回縣城，胡站長這才安心吃飯睡覺。

第三季度快要過去了，張顯一行三人又來了，只是從胡站長門前經(jīng)過，到別處抽查。第二天下午快五點鐘，張顯回縣城時，經(jīng)過胡站長家門前，將三輪摩托車停在公路里面邊邊上，三人下車，進了胡站長的商店，裝模作樣看了一下，張顯突然說道：“老胡啊，你這事又沒有做好呢，你這些煙花爆竹全都是假冒產(chǎn)品。說罰款嘛，我們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賺幾個錢也不容易，這些煙花鞭炮肯定是要全部沒收的?！崩虾爮堬@說’這事沒有做好’心里咯噔咯噔地跳起來，知道吃啞巴虧的時候又到了。趕緊走近看看，見他們三人已經(jīng)開始把鞭炮往外面搬了。胡站長夫婦圍著一股勁說好話，申訴自己的鞭炮是正品。張顯懶得理會，每人往車上搬了五次才罷手。

胡站長已經(jīng)無計可施，帶著三分怒氣問道：“張某，李某你查了沒有啊？”張顯沒有生一點氣，很平靜地回答：“查了。”胡站長接著又問：“鐘某，王某你查了沒有啊？”張顯依然心平氣和地說：“查了，有問題嗎？”胡站長不服氣地說：“我同張某、李某、鐘某、王某同一時間，同一個地方進的貨，他們沒有假貨，我卻全是假貨，你不是專門整我嗎？我很不服氣，我從他們那里拿個樣品來，看看我的貨到底哪里是假的?！焙鹃L顯然有些激動。張顯還是沒有生氣，只是說話聲音稍微大了點：“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查他們時沒有發(fā)現(xiàn)假貨。我們都是講原則的人，上要對得起國家，下要對得起人民。你銷售假貨，坑害鄉(xiāng)親，還公然挑釁公務員執(zhí)行法律。按規(guī)定，沒收全部偽劣商品，按情節(jié)處以五千元罰款，并勒令立即整改，若借故拖延不改正的，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拘留十天以上，半年以下，并處以罰款?！?/p>

胡站長不敢亂咬別人，夫妻二人眼里含淚，一再申訴自己的鞭炮是正品。張顯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說你的鞭炮是正品就是正品啊？我給你當場驗證一下，來個現(xiàn)場直播，你就知道了。”三人將搬上車的鞭炮，全部剝出引信，按一定間隔擺在公路邊上，用打火機逐一點燃，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夜幕下的山谷。待到硝煙散盡，地上只有厚厚一層碎紙片。

張顯對胡站長說：“你聽清楚了沒有??？假貨里面有很多不響爆竹，只是‘哧哧’發(fā)出哨音。你看看，你來看看吧，地上有很多帶引信沒有響的爆竹，你還狡辯不是假貨?！焙鹃L心里怎么都不服。說：“聽聲音就是這樣的，誰家的鞭炮沒有啞炮啊，我從別人家賣幾封來，讓你驗證?！睆堬@假笑著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都是講原則的人，按政策，照本本辦事。你這人真夠笨的，這么久還沒有搞清楚，我們再驗證一下，試試看?！闭f完，三人又到里面，把貨架上的鞭炮、煙花、禮炮全都搬出來，有秩序擺好，一個人放鞭炮，一個人放禮炮，一個人放煙花，這下可熱鬧了，鞭炮速爆、禮炮轟鳴、煙花綻放，夜空里五顏六色，燃放了近兩個小時。附近三里地的人，都連忙疾走過來，都以為是胡站長過六十大壽，沒等鞭炮放完，先后來了上百人圍觀。鞭炮聲停止了，

張顯對胡站長說：“現(xiàn)在聽明白了沒有?。考儇浡曇舫翋?，真貨聲音洪亮。以后進貨的時候，你最好先賣點試試效果，爭取過年的時候不要再上當，你害鄉(xiāng)親們會遭報應的。天已經(jīng)黑了好久了，我們也該回縣城了?！闭f罷，開車一溜煙走了。

張顯剛離開，胡站長夫婦抱頭痛哭起來。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地詢問情況，胡站長說：“七幾年，張顯在縣城工作，他堂客養(yǎng)一頭任務豬，差四斤達標，給我說了很多好話，我只憑思想紅，堅持原則，硬是沒有收購，他不愿意抬回去，寄養(yǎng)在熟人家里，等豬達標我才收購。誰知道會有今天呢？這都是我以前結下地仇。我剛進回來地，五千多塊錢的鞭炮，就聽了一會兒聲音，地上的紙屑，我還要兩天才能清除干凈?！?/p>

很快就是年關了。衛(wèi)生局、工商房管局，都忙著下鄉(xiāng)檢查，你來我往。

俗話說地好，‘怕老鷹就養(yǎng)不成雞’。胡站長心中傷痛未愈，想抓住過年地大好時機，多賺一點兒，采購很多時令商品。

工商局三輪摩托車又來了。張顯經(jīng)過胡站長門前，立即停下車，走進商店。老胡知道，小鬼進門是索命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沒有以前那樣低三下四，只是臉帶微笑，點頭恭維，任張顯檢查。張顯吩咐隨行人員，說：“這些鞭炮全是偽劣產(chǎn)品，全都搬外面去點了?！边@回胡站長變聰明許多了，貨架上只擺千多元的鞭炮。張顯他們搬貨，他退到屋外，臉帶怒氣，對張顯說：“你怎么老是整我一個人呢？你仇已經(jīng)報了，恨也解了，氣也該消了吧？”張顯說：“我們有仇嗎？我只是為國家盡職責而已，別把我想得那么壞?！卑胄r以后，鞭炮響了。放到一半的時候，張顯對胡站長喊道：“老胡啊，快過年了，你也來聽聽聲音吧，年初一就別開財門了，反正都是聽聲音而已，早聽晚聽，沒有什么區(qū)別。”

胡站長的老婆坐在一邊嚎啕哭訴：“老東西，一生不栽花。偏偏要栽刺，現(xiàn)在掛著自己的衣服了吧？”鞭炮放完，張顯走進商店里，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對胡站長說道：“老胡啊，你這些煙都是假的，還有這些酒、醬油也是假的。我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罹筒涣P了，你賺幾個錢不容易。”

胡站長見張顯他們，搬出很多名煙名酒，心里特別痛，不知不覺地哭起來，說道：“你怎么才能放過我啊，這些都是我的血汗錢呢，只要你放過我，我給你做牛馬也愿意?！睆堬@不笑也不摔臉色，說：“老胡啊，看你說的什么話啊，我又不種田種地，養(yǎng)牛馬干嘛？只要你循規(guī)蹈矩，誠實本分做生意，我就找不到理由整你。你犯了國法。我也幫不了你。”

胡站長哽咽地說：“你就明說吧，怎么才會放過我?！睆堬@假意地笑了笑，說：“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告訴你一個最的好辦法，保證以后我不找你。”胡站長擦了幾下眼淚，以為真有好辦法，心里有點迫切，問道：“大爺，你說，我好好地聽著呢?！睆堬@不屑一顧地說道：“真是個大傻逼，榆木腦袋不開竅。你商店不開，我還有什么辦法呢？”

2017年8月6日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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