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望(18)父親母親
一
說到父親的一輩子,大概可以用先苦后甜來概括。父親小時候有多苦,多艱難,甚至多危險,在他的同齡人中應該是排列前茅的。
父親經常給我們講過去的事情。也許是他現在的狀態(tài)很好,他講起來顯得很輕松,很滿足。
父親很小的時候,他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身體就不是很好,經常喘喘咳咳的,咳嗽過后就是一口濃痰。按現在醫(yī)學認識來看,奶奶得的應該是嚴重的支氣管炎、肺氣腫甚至冠心病。這樣的病夏天好過一點,到了冬天,病情就會加重,身體的感覺就會非常難受。父母的家境相當貧寒,沒有自己的房屋,沒有自己的田地。他們是租的一個老婆婆的房子,只有一間,相當破爛,當然,打擠就不說了。
父母家是靠佃租地主的田地生活。有一年天旱,田里沒有收到什么糧食,好像地主還減免了一部分租糧,但留下的糧食依然太少。于是,除了每天省吃儉用之外,在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父母還要到山上挖野菜充饑。蕨根、芋頭算比較好點的,就是一鍋野草為主的豬食粥也不稀奇。奶奶這病本身就是富貴病,保持和補充營養(yǎng)非常重要,但長時間艱苦的生活把奶奶的身體拖垮了,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一年不如一年。大概在父親六七歲的時候,奶奶病得厲害。有一天她實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就上吊自殺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家庭沒有了女主人,這個家也不像家了。有一次爺爺不知從哪里聽說,說到高山去可以開荒,開出來就是自己的土地。于是爺爺就帶著兄弟兩個到離家有二三十公里的一個叫橫梁的地方,想在那里開出一片荒地來。但那里人煙稀少,周圍有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爺爺他們睡覺的地方是一個三面圍著石頭的凹凼,上面只是搭了幾根帶著樹葉的枝丫,勉強能夠遮風避雨。但到了晚上,黑燈瞎火,周圍一直響著狂風呼呼嗷嗷的怪叫,讓人感到非常害怕。有一天,父親被什么野獸的叫聲驚醒,往外一看,在月光的照射下,他居然發(fā)現不遠處有幾只燈泡一樣的亮光忽閃忽閃?!坝欣匣?!”爺爺壓住聲音,把父親兄弟倆叫醒,準備應付??的情況。還好,那幾只眼睛在周圍梭巡了一陣,最后還是撤退了。這下父親就有點慌了。好不容易熬過了夜晚,第二天天亮后,爺爺就拖著父親兄弟倆從高山上撤了下來。
地主好像不愿意把田地租給爺爺了,爺爺就去扛木頭掙錢。爺爺他們住的地方在離長江不遠,大概也就10公里路程。那個時候交通也非常不發(fā)達,山里的木料都是靠人工一根一根扛到碼頭,然后裝船運出去。
那個時候爺爺還是有一把力氣,所以,如果有木頭可扛,做掙的力錢還是勉強能夠將一家三口的生活拖走。但扛木頭也分季節(jié),有時候有木頭扛,有時候就沒有木頭扛。這個時候爺爺就只能去打短工。這樣又維持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爺爺又聽說重慶附近在修鐵路,工地上和差人手,于是,他就帶著父親兄弟倆來到重慶。他們找到了修鐵路的工地,也很快找到了工作。爺爺一家人于是就落腳在工地上,父子三人都在工地上做工。大人做大人的工,小孩子做小孩子能夠勝任的工。這樣,一日三餐的生活解決了,住宿也得到了解決。
但修鐵路也不是容易掙錢的活路,爺爺算是一個成年工,但父親兄弟倆不過是打打雜工,也不算什么勞力。這樣修了一年多的鐵路,最后一結算,所得非常有限。
“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結了工錢,三個人的加在一起,最后就買了一床棉被?!备赣H說著把手攤了攤,一臉的感嘆。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就是在修鐵路的時候,父親所在的工地附近有一戶人家。在那里干活的時間久了,彼此也熟識了。有一天那家人就提出想收父親做養(yǎng)子。爺爺就征求父親的意見,但就像狗不嫌家貧一樣,讓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選擇,他肯定會選擇跟著父親,跟著這個家。于是,父親的命運并沒有改變,還是繼續(xù)沿著??的軌跡向前發(fā)展。
修完了鐵路,爺爺又拖著兄弟兩人回到老家,繼續(xù)靠扛木頭和打短工維持生活。父親有一個姐姐,出嫁一個叫高鎮(zhèn)的長江碼頭的小鎮(zhèn)上。那個時候父親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伯------也已經十三四歲了。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姑姑就在鎮(zhèn)上給伯伯說了一戶人家,讓伯伯去做上門女婿。伯伯就這樣離開了家庭,家里就剩下爺爺和父親兩個人。兩個人相依為命,繼續(xù)艱難度日。
有一天,爺爺大概是得了痢疾之類的疾病。上吐下瀉。
“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而且可能還發(fā)著燒?!备赣H講述說,“他迷迷糊糊地起來,家里連一口子水也沒有。他就踉踉蹌蹌地來到田里,用手捧了幾口水喝了,然后回去繼續(xù)睡。結果就一覺再也沒有醒來?!?/p>
爺爺也死了。父親成了孤兒。
姑姑那里只能住一兩天,并不能長久滯留。這個時候父親也已經有十二三歲了。在家里呆不下去,他就到外面混。他到涪陵、到重慶、到隨便走到的地方流浪。有一段時間,父親找到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就是給國民黨在涪陵的駐軍的一個營長家當小保姆,看小孩,然后順帶做做飯。說是做飯,只是做一些淘米和洗菜的粗苯活路,烹制主要還是營長太太自己做。這樣,父親暫時解決了吃住問題。父親很聰明,看著什么很快就能學會。以后父親做得一手好菜,大概和觀看營長太太做菜有關,那畢竟也算是童子功。
這樣又混了兩三年。父親也慢慢長大了。十二三歲,沒有父母的照顧,這是比較危險的幾年,但度過了這幾年,父親的生存能力或者說發(fā)展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以后,駐軍開拔了,父親又失去了依靠。隨后,父親來到了重慶。在這里,父親主要是打零工維持生活。父親從小身體不是很好,干很粗笨的活路不行,他只能干一些相對輕松的活路?;盥肥潜容^輕松,但這樣工錢也較少。好在這個時候父親已經接近成年了,就是這樣混,他的生存和生活也基本不成問題了。
這個時候抗日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但隨之解放戰(zhàn)爭又拉開了序幕。
僅僅用了兩三年的時間,國共力量的對比就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經過三大戰(zhàn)役,國民黨的力量被消滅了大半。然后國民黨兵力就不足了,就開始拉壯丁。有一次父親去給東家辦事,結果在半路上就被拉了壯丁,他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
但重慶屬于相對的后方,仗暫時還沒有打到這里來。父親的部隊開始接受訓練,然后是匆匆的部署。但這個時候國民黨內部已經分崩離析了,很多人都知道國民黨大勢已去,都不愿意和解放軍打下去。結果解放軍一來,大家都紛紛起義和投誠了。
根據當時解放軍的政策,起義投誠的國民黨士兵可以選擇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也可以選擇回家。父親有點心里沒底,他選擇了回家。
回到所謂的家,這里已經沒有什么了。高鎮(zhèn)的姑姑依然不是投靠之地。更讓父親沒有想到的是,伯伯已經不再人世了。據說是有一次得什么病,然后需要發(fā)汗,家里人拿了許多被子給伯伯蓋上發(fā)汗,結果把人給捂死了。
“到底是有意謀害還是無意出的事故,”父親??說,“現在也無從知道了?!?/p>
不就,父親的家鄉(xiāng)迎來了解放。父親沒有家,人民政府給他分了房子,這樣父親又暫時落腳了下來。
不到一年,地方開始征兵。經過人民政府的教育,他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于是他決定參軍。
參軍后,父親所在的部隊被派往東北。父親進入了識字班學習。然后,部隊的車輛增多了,而司機明顯短缺,于是就在部隊內部選拔汽車兵。父親腦袋靈光,又經過了識字班的學習,基本上也算能夠識文斷字了。在選拔中,父親順利被選上了,成為了一名汽車兵。
不久,父親的部隊就跨過鴨綠江,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
父親繼續(xù)跟著師傅學習駕駛技術,擔任物資運輸任務。有一天,父親和師傅晚上運送物資,不幸遭到了美國飛機的轟炸,他的師傅被炸死了,父親也受了傷。好在父親的傷勢不重,治療一段時間就好了。
傷好后,父親返回部隊,這個時候父親就開始單獨出車了。以后雖然也發(fā)生過危險,但危及生命的事情幾乎沒有生命之虞。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束后,父親的部隊回到祖國。然后,部隊開始復員轉業(yè)。父親是技術兵,他拿著介紹信回到家鄉(xiāng)。父親先是被安排到一個煤礦工作,在這里父親開了一段時間的拖拉機。又過了一年多,一個地方的汽車運輸隊招收駕駛員,父親被順利錄取。
就在這個時候,經人介紹,父親和母親戀愛了。不久,母親獲得了一個機會,從農村來到豐都縣衛(wèi)生技術學校學習。學習結束,母親成了縣醫(yī)院的一名護士。
母親在衛(wèi)校的學習結束后,她就和父親結了婚。父親結婚的時候已經接近四十歲了,母親比父親小20歲。
這樣又過了一兩年時間,上級給S縣政府配備了小車,是一輛美式吉普。在組織的推薦下,父親就從運輸隊來到了S縣,擔任縣委的小車司機。父親也是S縣第一個小車駕駛員。
不就,母親也從豐都縣人民醫(yī)院調到了S縣人民醫(yī)院。從此,一家人過上了相對穩(wěn)定平靜的生活。夫妻??恩愛,生兒育女。
1962年,大姐出生了。1963年,我也來到了人世。
二
和父親比起來,母親的前半生就顯得太平淡無奇了。母親出生在一個中農家庭。家里有幾畝薄田,從小幾乎沒有嘗過餓挨餓的滋味。到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家鄉(xiāng)解放了。小學畢業(yè)后,母親在家務了兩三年農,然后在別人的介紹下認識了父親。然后母親進入了豐都縣衛(wèi)生技術學校學習,畢業(yè)后就在縣醫(yī)院當上了護士。
因為父親小時候就到處流浪,沒有受到嚴格的家庭管教,所以,身上難免沾染上一些不良習氣。父親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抽煙,也參加賭博。他很小就會玩麻將、各種紙牌。但父親的運氣還是比較好,因為他不是一直在社會上混,有時候他的環(huán)境還是不錯,比如在國民黨軍官家當保姆。也可能是父親有比較 的自覺,也許是社會還是有一些防止少年兒童 的機制,或者也歸咎于運氣,總之,在父親的青少年階段,他沒有加入什么幫會或者被袍哥組織,也沒有受到黑勢力的脅迫去偷、摸、搶,沒有變壞,沒有變痞,沒有變得很不誠實,更沒有發(fā)展到陰險狡猾或者無惡不作。特別是解放后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疾風暴雨式地??,加上在部隊的教育下,父親內心里的正能量得到了很大的扶持,變得日益強壯。父親的適應能力非常強大,你說麻將不能打了,我不打就是了。禁止賭博了,我從來對這個就沒有癮……這些變化并沒有讓父親感到很不適應,相反,他非常擁護和適應,模范執(zhí)行著這些新的規(guī)矩。以后,上面對個人權利和自由的管制也有了松動,也允許玩紙牌了,于是父親也很快自然恢復了這些興趣愛好,并且用這些興趣愛好結交朋友。而在所有變化中,唯一不變的是父親老實本分的性格。父親對政治不感興趣,對仕途也沒有追求。有一個時期派性斗爭非常激烈,但父親兩邊都不參加,他只把自己視為一個技術人員,誰做領導他就為誰開車。于是,在縣委這個各方勢力激烈競爭的舞臺,父親并不引人注目,也不是政治勢力爭取的對象,他就這么默默無聞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有滋有味。
父親雖然參加過國民黨的軍隊,但根本沒有和解放軍開過戰(zhàn)。更重要的是,父親的部隊不是打敗被俘后被迫參加解放軍的。所以,即使是在那個非常講成分的年代,父親參加國民黨部隊的經歷一直沒有成為一個問題。相反,父親現在的工人階級,在成分劃分中處于金字塔的頂端。毛主席在很久以前就寫過一篇名叫《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在文章中,毛主席明確指出,很多階級都或多或少都擁有資產,于是他們也自然而然地存在私心雜念。只有工人階級是徹底的無產者,在反對剝削和壓迫,在革命的事業(yè)中,他們是最革命、最堅決的階級。偉人的這些論述一直沿用到建國后的成分講究中。記得有一段時間,學校報名的時候都要填一張表,表里有一欄需要填家庭成分。貧農不錯,中農也不錯,富農就有點難堪了,至于說地主,那是讓人非常恥辱的事情,但每次我們填寫成分的時候就會感到非常驕傲,因為我們的家庭成分是工人。
但人在江湖有時候也,有時候也身不由己。有一個時期,社會上興起了一股奪權風,造反派要奪走資派的權。奪權有一個標志,就是縣政府的印章??h政府的印章在誰的手里,誰就擁有最大的主動權。當時講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在縣委,在當權派的身邊誰是工人階級的代表,當官的很自然就想到了父親。于是,縣領導就把縣政府的印章交給父親,讓他妥為保管,不能讓造反派把印章?lián)屃巳ァ?/p>
“那個時候全都亂套了,還在乎一個印章嗎,”我問父親?!皼]有印章就掌不了權嗎?”
“印章還是很重要哎!”父親回答說。“比如你去銀行提款,有印章就可能給你提,沒有印章就絕對提不出來,你再兇也沒有辦法!”
我問:“是不是蓋了你保管的那個印章就可以到銀行提款?”
父親:“是哎?!?/p>
我問:“那從理論上說,你也可以填一張單子去提款羅?”
“是哎!”父親瞪著眼說?!安贿^,哪個有那樣的膽量?。 ?/p>
雖然父親說得很肯定,但我還是無法想象當時提錢的一種程序或者情形。
父親把印章拿回家,藏在里屋一個墻角落里。母親知道這件事后,她把頭貼在地面看了看,還是能夠看到那個包裹。為了保險,母親決定把印章隨身帶在身上。因為父母認為,造反派可能想到對父親進行身體檢查,但絕對不會想到印章在母親身上,因為他們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印章在父親手里這件事還是被造反派知道了,他們立即派人到我們家進行搜查。但他們沒有搜到印章。然后,他們又派兩個人守在我們家住的大院的大門外,手里一人拿著一根鋼釬,等著父親回家。后來父親從單位回來,他們對父親進行了搜身,結果一無所獲。
“印章在你們這里保管了多久?”我問母親。
“也就幾天時間。”母親回答說。
“過后呢?”
“就交回去了?!?/p>
“再后來呢?”
“那我們就不知道了?!?/p>
我實在無法想象,把一個縣里命脈一樣的東西揣在懷里是一種什么感覺。以我對父母的了解,當然不是唯我獨尊的感覺,也不會是受寵若驚的感覺,反正絕對不會是飄飄人的感覺,不是擁有的感覺,在父母心里,那應該是一份責任和忠誠。
對誰忠誠,也許不能說是對走資派忠誠,不能說是對造反派忠誠,更不是對平時和我關系不錯,甚至給我有過恩惠的某某書記的忠誠。在父母心里,他們的忠誠非常明確,那就是對毛主席忠誠。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的關系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父親很早就是小車特級駕駛員,工資很高。另外,父親還有出車補助,最多的出車補助我記得是8毛5分,最近的也有兩三毛。所以,一個月下來,父親的出車補助就可以相當于一個干部三分之一的收入。如果僅憑收入來看,我們家不是雙職工,而是有2.5個人在掙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收入多少決定夫妻關系。父親的收入這么高,母親當然是很滿意和滿足的。記得有一段時間,父親好像是頭昏。母親打聽到了一個治療頭昏的單方,于是,每天早晨,母親都會去食堂用開水給父親沖天麻蛋花喝。這樣持續(xù)了大半年時間,父親的頭昏癥狀就大大減輕了,再過了一年的時間,就徹底地消失了。
當然父母之間也會鬧矛盾。有一個時候,我想當然地認為父母之間的矛盾在于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父親比母親大20歲,所以,母親也許有這樣的一種心態(tài),覺得自己小,有鬧小脾氣的資格。以后長大了我才知道,母親的怨氣并非來自于家庭,而是來自于單位和同事。我猜想,母親可能覺得父親應該為她做主,為她出頭。但父親受性格限制,他確實很少去干預這些事情。對于父親來說,他能夠做到的就是對母親盡量體諒。以前我覺得是父親有點怕母親,懂事了我才知道,父親只是比較忍讓和克制。母親在氣頭上,他盡量不去招惹她。這樣過了不多久,母親緩過神來,父母的關系又恢復如初。
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父母關系融洽是我們所期盼的。在這樣的關系下,我們也會受到更好的照顧和愛護。因為父親的職業(yè)很體面、成分很光榮、收入也很高,這是家庭的基本面。所以,大部分時間,父母都很恩愛,我們家也能夠保持一種和諧甚至美滿的狀態(tài)。
三
父親的興趣愛好很廣泛,因為愛好,所以他有很多朋友。
父親愛打獵、愛釣魚、愛打牌,這是父親的三大愛好。
那個時候是準許擁有槍支的,但再早的時候,商店里并沒有獵槍出售,所以,獵槍大多是自制。但制作獵槍可不是那么簡單,零配件不好找,加工條件有限,所以,很多人即使有這方面的愛好,因為巧婦難為無米炊,最終只能放棄。
父親有一把獵槍,那應該是全縣最好的獵槍。但這把獵槍并不是工業(yè)造,但也不無完全是自制,那是兩者的結合。父親盡量地找到一些獵槍關鍵的零部件,然后經過??的組裝加工后制成的。從樣式、槍彈、射擊的感覺、方便程度等各個方面看,和真正的工業(yè)造幾乎沒有兩樣。
但沒有槍并不一定就不能成為獵友,一起上山也是一種參與,這個時候,父親往往會讓朋友過過槍癮。父親打獵一般是在出車的過程中完成的,小車在路上撞見野生動物,于是開槍射擊。父親待人真誠,如果有大的獵獲,他也愿意和朋友分享。請好朋友到家里吃一頓,這也是一種因打獵而發(fā)展的友誼。
打獵是單獨行動,但打牌就不同了,這是群眾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差了別人,這桌席是開不起來的。
那個時候娛樂很少,單位也不禁止打牌。因此在工余時間,單位里的叔叔嬢嬢就喜歡聚在一起打牌。打牌也有流行,有一段時間打上下游,有一段時間打吊主,在過一段時間,拱豬又開始流行起來,吊主和拱豬都是從橋牌發(fā)展演變而來的,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棋牌樂。
但父親和朋友最喜歡玩的還是川牌。這是一種純中國的牌種,年輕人不是很喜歡,但相對比較年長一點的一些叔叔則興趣盎然。那個時候打牌就是一種純粹的社交和娛樂,幾乎沒有賭博的事情。當然,輸贏還是要分的,輸了就要受到懲罰,或者是不準坐凳,或者是鉆桌子。最有趣的是貼胡子。自己把紙張撕成條狀,然后用口含著,看起來就像長的胡子一樣。
星期天特別是節(jié)假日,父親經常約一些牌友來我們家打牌?;旧鲜谴蛞惶?,從上午打到下午。上午九十點鐘大家就陸續(xù)來到,然后開始打牌,中午在我們家吃飯,吃完繼續(xù)打,然后是吃晚飯。晚飯吃完后一般很少接著打的,就散場各自回家了。那個時候生活很艱苦,但這種聚會的菜肴都比較豐富,基本上是舉全家之力,春節(jié)時候制作的臘肉、香腸、豆腐干等等都會拿出來,滿滿地擺上一桌。所以,這種聚會,打牌是混時間,吃飯更像一種目的。這個時候,單身的叔叔、嬢嬢一般會帶一點禮物來,但有家室一般就不帶,因為這樣的聚會都是輪流轉,這次在你家,下次在我家,就是一種打平伙,并不是白吃。但單身叔叔、嬢嬢沒有寬大的住家,沒有齊備的廚房設施,所以,他們一般不邀請朋友到家里吃飯。這個時候,他們就要作出一定的補償。也不怪大家小肚雞腸,那是物資短缺的年代,即使是朋友,常常占便宜也不好,即使男主人不在意,女主人可能心里也不怎么安逸。所以,大家都比較注意,都比較自覺。當然,也不一定非要用帶禮物的形式,有時候在其他地方補償也一樣,只要大體平衡就好。
大部分打牌都是四人一桌兩兩配對打對家。牌桌上主要就是說牌,誰這張打得好,誰這張打錯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但牌都現完了,牌理也不復雜,稍微一點大家都明白了。于是有的承認錯誤,但有的人嘴巴上并不服,于是再接著打,再說,再打……有的人德性有點沖,朋友打錯了就會吹胡子瞪眼睛,高聲爭吵,把朋友說得不好意思。父親的牌打得是很好的,應該算高手的級別。他自己很少打錯,遇到朋友打錯,父親當然也會說,但他從來都是和聲細語,而且也不會無休無止,點到為止。我覺得這主要還不是給朋友面子,而是反映的父親的性格。
一兩個小時,兩三個小時就這么混過去了。然后飯做好了,大家圍坐起來,吃菜喝酒。
吃飯的時候大家主要擺一些龍門陣。父親的朋友中很少有野心家、陰謀家、好事者或者小人,所以他們擺的龍門陣幾乎不涉及政治和時事,也很少對領導評頭論足,他們大都說一些打獵的事情,釣魚的事情,有時候也擺談一些同事之間的矛盾、戀愛、婚姻的事情。酒過幾巡,大家都略微有一點醉意了,于是開始劃拳行令。大家都是朋友,都知道每個人的酒量,當酒喝道接近某個人上限的時候,主人家和好心的叔叔就會出面阻止,防止超過酒量上限。這個時候基本上就也快到 的時候了。然后大家都離席回家。那個時候沒有私車,都是走路,而且縣城很小,住家一般也是很遠,喝大的叔叔也不需要人護送,路上一般也不會出事。回到家睡上一覺,第二天就回復正常了。
平時大家工作上都互相支持、幫助,這當然是一種很好的關系,但要真正成為好朋友,參加聚會才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標志。性情比較相投,友誼發(fā)展到一定時候,自然就會被邀請,然后工作上的友誼和生活上的友情結合在一起,大家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小的時候和父親出去玩兒,在路上經常難免遇見一些叔叔,有些叔叔見到父親,不管任何情況,就是一句“曾下游!”,父親也回應一句“×下游!”。這就有點像古代的英雄見面那樣,我說你是手下敗將,你說我是手下敗將,就是揭對方的底,貶損對方。其實,這就是同事之間見面打招呼的方式,顯得很真實自然。但我們小孩子卻不懂,覺得別人這樣說父親,父親有點吃虧了。于是,有時候我就代父親回一句“×下游?!?/p>
“哎------”這個時候父親往往就瞪我一眼,意思是不能這樣說叔叔。
雖然只是一個打招呼的形式,但這里面也反映出彼此之間的微妙關系。我注意到,在這些彼此稱呼“下游”的叔叔中,很多也是我們家庭聚會的???。而那些經常給父親稱呼為“曾老師”或者“老曾”的叔叔,在聚會的時候基本上不見他們的身影。
釣魚可以單獨行動,也可以三五成群。大家相約一起出發(fā),釣了一天,然后把大家釣的魚倒在一個盆里或者一個桶里,然后到某個人的家里一起打平伙。一頓魚吃下來,飽了口福,友誼也加深了。
那個時候河里的魚也比較多。除了釣魚,還可以用網打魚。我們這里用網打魚的方式主要有旋網和造網兩種。旋網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江河湖海都 適用。就是把網兜住,然后向前面撒開一個大大的圓形的網?。網兜的下面吊著許多鉛墜,鉛墜帶著漁網迅速下沉。那些魚兒因為動作太慢或者只是只是懶懶地竄了竄,結果就被網住,成了犧牲品。
造網是一種只能在大河小溪使用的捕魚工具。造網其實就是一鋪長方形的漁網。使用造網捕一般需要三樣工具,一是造網,二是鋼釬,三是竹棍。具體捕魚的方法是:用造網將一塊藏魚的大石頭圍住。有時候石頭比較大,或者地形有點復雜,需要用竹竿把漁網挑一挑,以使得照往圍捕到位。造網安好后,就用一根鋼釬杠撬動石頭,魚兒受驚沖出,就從石縫你竄出來,結果就撞到網眼里被抓。所謂造,帶有一點土語的味道,就是指撬動的意思。
造網其實不是一種很大型的捕魚工具,購置費用也不是很高。用造網捕魚必須經常站在水中間,有時候水能夠達到齊腰深甚至更深。如果不會游泳,這種捕魚方式具有很大的危險性。因為父親是旱鴨子,所以他從來沒有制備過造網。但父親的朋友中,有兩三個經常使用這種方法捕魚。這種捕魚往往比垂釣效率更高、收獲更大,而且也不乏趣味。
還有一種更長的漁網,那可以看成是造網的延長。那就不是圍住一塊石頭了,而是將一個區(qū)域攔住。這種捕魚方法一般需要打漁船的配合,這個一般是以大魚為生的人家才使用的一種捕魚方法,離一般的老百姓就比較遠了,不是父親的朋友們所能制備的了。
我并不認為這樣的朋友圈很低檔。我認為父親的朋友圈是非常正常和良性的。它不是報紙廣播上那種搞山頭、拉圈子,因為山頭需要頭領的凝聚,但父親的朋友圈人人都非常平等,根本沒有頭領一說。而至于說拉圈子,那也應該是有一定的正式和社會目的意義,而父親的朋友圈純粹就是興趣愛好的聚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具有正能量的。
父親的興趣愛好簡單、純粹,。這些興趣愛好伴隨著他一生,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樂趣,讓父親活得很充實、很正常、很健康。
父親的朋友中沒有當官的,都是縣委大院的普通同事,有的還是外單位的,但幾乎沒有社會上的。父親和朋友之間的關系很單純簡單,沒有利益沖突,沒有勾心斗角,沒有猜忌,沒有企圖。這種關系不是很高的溫度,但也很少時冷時熱,就這么穩(wěn)定地保持著,很多朋友的友誼都保持了很多年,十多年,二三十年甚至終身?,F在我還能回憶起父親的這些朋友,他們是冉叔叔、譚叔叔、馬叔叔、袁叔叔、周伯伯、劉叔叔、陳叔叔……
四
父親大概一米六左右,但五官清秀。父親雖然是工人,但他的穿著也比較講究。那個時候干部一般穿中山裝。后來又流行干部服。很長一段時間你,父親都有兩三套比較新的中山裝或者干部服。
那個時候工業(yè)品普遍缺乏,很多干部還穿婦女們手工制作的布鞋。這種布鞋和中山裝很不搭配,換句話說,即使你中山裝再格式,如果你穿的是一雙布鞋,整個效果就被帶土了。在干部們中,比較講究一點的是穿解放牌膠鞋、穿皮鞋。那個時候的皮鞋樣式比較單一,基本上就是那種皮粗的黃色的大頭皮鞋。大概是上高中后,社會上開始出現了亮光皮鞋,但也許這對于一般人來說有點奢侈,所以,人們對它還是有點鄙視或者嫉妒,認為是一種資產階級思想的體現。
父親平時主要是穿那種大頭皮鞋,那種亮光皮鞋出現后,父親也買了一雙??偟貋碚f,父親在穿著上是比較講究的,是比較高檔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個疑惑的問題,那就是父親對女人是一種什么態(tài)度。在工作中,父親接觸女性的機會有限。但特殊時候,這種機會還是存在的。我記得小時候父親的小車經常參加下鄉(xiāng)宣傳,這個時候,小車里除了配備一套廣播喇叭系統(tǒng)外,必不可少的就是播音員。有時候是廣播站女播音員,有時候是文工團的女演員(報幕員),有時候是單位或者部門選派的女宣傳員。
父親的職業(yè)很風光,駕駛和修理技術又好,性格溫和,穿著也比較講究,長相也文靜。那個時候人們并不怎么看重權勢。因為當時社會有點亂,今天你這一派上臺,明天我這一派上臺,今天你還是領導,明天可能就成了被打倒的對象。長此以往,人們對領導就有點看淡了。那個時候好像也也不怎么看重錢財,因為都只有月薪,沒有誰敢貪污受賄,領導比一般干部也多不了幾塊錢。相反,那個時候對能力和人品還是比較欣賞的。而這兩點,父親都非常出色的。
所以,有時候我就像,很有可能有女性對父親產生好感。但即使有這樣的女性,父親大人愿意嗎,他有這個膽量嗎?
那個時候有男女關系問題的叔叔嬢嬢并不罕見。出了這樣的問題,子女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有的還從此學業(yè)倒退,最終發(fā)展到過早走入社會,甚至步入歧途。但從小到大,父母沒有在這方面出過問題,這給我們帶來了很好的成長環(huán)境。當然有時候我也感到有點遺憾,父親的生活也許太平淡了,畢竟男女之事的??也是一種人生的精彩啊。
但從小到大,父親都沒有發(fā)生過桃色新聞。長大了我慢慢就有了一種判斷,并不是父親不具備吸引女人的條件,也不是沒有女人對他好感,主要是父親的性格,正所謂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依據,性格就像豎在她和女性面前的一堵無形的高墻,他擋住了父親的欲望,也擋住了女性的內心的蠢蠢欲動和逢場作戲。
五
幾乎是在和我?guī)煼懂厴I(yè)的同時,父親也退休了。父親退休的時候身體還不錯。剛退休那會兒,父親好像有點不適應沒有事做,但他又閑不下來,于是,他就經常背著獵槍到縣城附近去打斑鳩。
石柱縣城的邊上圍繞著一條大河。大河很寬大,即使在斷流的時候,河壩里也有很多水潭。水潭大小不一,小的可能就只有一間屋子大,比較大的有幾個籃球場,更大的有一個或者幾個足球場大。在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惡劣的弄魚方式就出現了。那個時候最常見的是用魚糖精毒魚。倒一瓶蓋魚糖精,用手捂住,一個猛子扎進水里,然后摸索著在石頭縫中進行施放。石頭縫里有很多魚,魚喝了毒水很快就翻肚上浮,人就用網撈取。
和魚糖精比較類似的一種毒藥是石灰粉。石灰粉比較容易搞到,在單位的廁所里就有,這是小孩子們常用的一種毒魚方式。把石灰粉裝進一個布袋里。扎緊袋口,然后把袋子綁在一個竹竿上。再把竹竿伸進有魚的石縫中,一陣地推送,石灰粉就變成一股股白色的漿液從布袋里浸染出來。在岸上也可以看到一團一團的白色濃霧在水中彌漫開來。石灰粉是一種堿性物物質,具有很強的腐蝕性,魚兒喝了這種石灰水,會馬上被嗆暈,然后就上浮亂竄,在岸邊等著的人就用網子撈取。
但魚糖精好像還不是很容易搞到,而且這種方式毒魚方式影響的范圍還比較有限,不過是一個水塘,幾塊石頭而已。最厲害的毒藥還是農藥,比如六六六粉或者樂果。大概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人用六六六粉毒魚,因為施放太多,一條河的魚基本上都被毒死了。
另外還有炸魚。但因為炸藥和雷管不容易搞到,所以,炸魚對魚兒的影響相對有限。
經過無休止地、不久后果地斬盡殺絕后,大河里的小魚幾乎被捕殺殆盡。但那些深潭里的魚一直還比較安全,那些大魚們還活得比較自在,因為人們確實不知道怎么對付它們。在我的印象中,以前父親和朋友們去河里釣魚,針對的都是小魚或者半大魚,小的一二兩,大的也不過斤把。比較多的是鯽魚和鯰魚。有時候運氣好能釣到兩三斤重的鯰魚,但再大的就非常稀罕了。
父親退休后過了一兩年,縣城里釣魚的人們突然開始流行起釣大魚來,父親和他的很多朋友都迷上了這件事。父親成天呆在河壩里,少的時候一天能釣到一兩條,多的時候能釣五六條、七八條甚至十多條。
釣魚的人中很多都是退休人員,但在這些人中,大部分以前都是做行政工作,有的還是單位的領導,相對起來,他們的動手的能力就比較差。但釣魚這件事也不簡單,一般地講,你需要系鉤、接線、接吊墜、安裝浮子,調節(jié)松緊等等吧,釣魚的工具或者說零部件有十多二十種,你都必須會熟練使用,但這只是釣魚的最一般的基本功。在釣魚中依然需要動腦筋。大概在釣大魚過后半年,大家就發(fā)現了一個問題。因為釣大魚不像釣小魚,釣小魚的咬鉤頻率很高,幾秒鐘、十多秒鐘最多幾分鐘魚兒就會咬鉤。但釣大魚就不一樣,有時下桿后一兩個小時甚至一天都沒有魚來咬食,如果就那樣用眼睛死死地盯著,人的精力是無法承受的。于是一些聰明的釣者就開始琢磨制作自動桿。很快,自動桿就發(fā)明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這種自動桿到底是誰發(fā)明的,好像是借鑒了外地的經驗,好像也有互相學習。但我知道,父親在這方面一直走在最前面,他最早使用,最快改進,最顯靈巧。有一段時間,經常有父親的釣友來向他請教幫忙,父親都樂意,一一指點。
縣城附近有一些大家公認魚兒較多的河塘。雖然河塘還是有一定長度,但畢竟有一些位置是最容易釣到魚兒。于是,占位子就成了決定釣魚成績的最關鍵的因素。有一段時間,每天凌晨四五點鐘父親就起床出發(fā)了,一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中午只簡單地吃帶去的干糧。但凡事也有個度,一兩年這樣釣,兩三年這樣釣,河里的大魚也很快被釣得差不多了。到后來,大家一天也難得釣到一條魚了。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只能換地方。父親釣了幾十年的魚,對縣城附近的河道非常熟悉,所以,父親總是會比別人發(fā)現更多,收獲更多。在父親退休后的有好多年時間,我們家總是有吃不完的魚,有時候魚吃不完,母親還拿去賣掉。
河壩里的很多水塘很深,而父親又是一個標準的旱鴨子,所以,父親出去釣魚,我們經常為他擔心。好在一天天過去,父親一直平安無事。
父親退休后大概釣了10來年的魚。后來,他的年紀也比較大了,體力和精力明顯下降,釣魚就顯得有點吃力了。于是,父親就慢慢不再下河了。這時候,麻將就成了他消磨時間的主要方式。
麻將和賭博和無所事事和達官貴人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所以,解放后麻將一直被認為是四舊的內容,很長時間以來,麻將都是被禁止的。小時候我們幾乎沒有看到過有人打麻將。大概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麻將開始在社會上流行開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從流行變成為一種常態(tài),幾十年興盛不衰。
父親從小就會打麻將,他的技術很好,各種打法都會。社會上興起打麻將風后,母親開始還不會,但在父親的指導下很快就學會了。大家先是打倒倒胡,然后是 ,然后是成麻。但不管哪種打法,麻將和賭博就好像城隍廟的鼓槌,天生是一對。大家在一起打麻將,多少都要賭一點。
父親麻將打得很好,如果賭博,他的贏面應該是相對較大的,但父親從來對賭博就沒有什么興趣。不過大家都要來點刺激,他也沒有辦法。但即使打輸贏,父親也比較克制,他和別人打麻將,都是包干制,最多輸10塊,再輸就不用拿錢了。這樣半天下來,既得了娛樂,也不至于因為輸得太多而耿耿于懷。
“你說點兒都不打個,大家也不干?!备赣H笑笑說?!八?,只是象征性地分個輸贏,主要是就是混時間?!?/p>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一二十年就過去了。
父親更加衰老了。
因為離婚沒有房子住,在新世界前幾年,我搬回去和父母起住過一陣。有一段時間,在半夜,我突然被一陣“哇哇哇哇”的叫聲驚醒。原來是父親在發(fā)夢驚。
“是啷個回事?”母親疑惑地問。“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事?!备赣H咕噥說?!白隽艘粋€夢。”
“啥子夢嘛,看把你嚇的?!?/p>
“嘿嘿?!?/p>
這樣的現象出現過很多次。開始母親還有點擔心,以后就見慣不驚了。她甚至感覺到了不耐煩,因為父親這樣影響了她睡覺。
我聽見母親問過父親多次,問他到底做了什么噩夢。但父親總是“嘿嘿”笑笑,也不作過多的解釋。我開始也有點不解,但不久我似乎就明白了。年齡大了,歲月不饒人,生死的問題已經不由得不想了。俗話說:日有所想,夜有所夢,應該就是這么回事,父親的夢境一定是涉及生死的主題。這樣的內容難免讓人恐怖,出現一點夢驚也很自然。我知道,父親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這種信仰雖然也許客觀科學,但人到老年,這樣的世界觀還是顯得有點軟弱。
真的,我是多么希望父親能夠信仰一門宗教。但宗教信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其實,中國并不是一個宗教虛無和貧乏的國度,佛教曾經在中國具有廣泛的普及和影響。在上千年的時間長河里,佛教伴隨著中華民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的艱難歲月,顯示出了它獨特和強大的精神力量。但宗教也和統(tǒng)治者的倡禁有關。在這大幾十年里,我們經歷著一段不尋常的歷史,我們有??嶄新的信仰,這種信仰具有排他性,于是,歷史悠久的信仰離開了我們的視野,走出了我們的而生活。
但無神論也許可以起到某種社會和政治作用,但它卻無法解決生死問題。更 的是,宗教是一種從小到大熏陶的結果,并不是說信就信的。如果只是形式上信仰而沒有內心的自然和自覺,那種信仰依然沒有力量,依然無法解決現實中的人生意義和苦難解脫等問題。所以,很多人晚年很孤獨、空虛甚至恐懼,這是很悲哀的事情。
遺憾的是,父親也不幸成為了這樣的一類人。
有一天晚上,在外出散步的時候,父親突然發(fā)病了,他不斷地嘔吐。但還好,父親還能走路,在母親的扶助下,父親自己從街上走回了家。我們子女接到母親的電話,也急急地趕過去。那個場景至今我還歷歷在目:我站在父母家外面的巷道口,我看見母親扶著父親從遠處走來。父親的衣服半敞著,他走路的樣子有點踉蹌。大概是時間比較長了點,母親也顯得有點吃力。
我上前幫助母親扶著父親,然后回到家里。父親坐在小凳子上,臉色發(fā)白發(fā)青。這個時候父親已經沒有明顯的嘔吐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往垃圾桶里吐口痰和口水。父親顯得有點難受和氣喘,以至于口痰和口水粘在嘴唇上,他也沒記覺或者無心去擦。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為數不多的父親比較狼狽窘迫的樣子。
幸好沒什么大事。最后的判斷可能是食物引起的輕微中毒。過了一兩天,父親就好了,很快恢復了體力和精神。
六
年紀大了,身體的毛病就多了起來。父親在75歲左右的時候,耳朵就不行了。右邊耳朵完全聽不到,左邊的耳朵還能聽到一點。我們給他配了一個助聽器,但他不習慣使用。經常是我們要很大聲地說話,他用手攏住耳朵,這樣才勉強能夠聽見。父親喜歡看重慶影視頻道的節(jié)目,在晚上黃金時間,那里面主要就是播放電視連續(xù)劇,一個晚上要播好幾部。父親看電視劇主要是看字幕。字幕的顯示時間和人的說話速度是一樣的,就是我們正常人,有時候也看不贏字幕。父親的文化水平有限,而且他已經很老了,很多字恐怕也早就忘記不認識了,腦筋的反應速度也是個問題。但讓我們非常驚訝的是,不管是戰(zhàn)爭、情感還是諜戰(zhàn)內容的電視劇,父親對劇情都非常了解,對其中的人物關系判斷得非常到位準確。有時候我就非常納悶,父親是怎么做到這些的呢?
也許父親靠的是豐富的人生閱歷吧。那些年輕的編劇,他們的想象始終在父親的大腦的掌控之下。
電視劇陪伴父親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的時間。
78歲后,父親前列腺的毛病開始深沉起來。有一段時間,父親經常屙不出來小便,必須到醫(yī)院去導尿。有一次父母回老家去參加一個侄兒的婚禮,他們本想順便耍幾天,結果去了后的第二天,父親的前列腺病就犯了,發(fā)生了尿潴留。父親打電話回來,姐哥立即找了一輛小車去把父親接回來。我知道老家那里一段三四公里長的土石路,路面坑坑洼洼。我能夠想象一個老年人,肚子里面被一泡尿憋脹著在那種路面上顛簸的滋味,父親一定會感到非常難受。
大概是父親80歲的時候,導尿變得更加頻繁。每次導尿,父親都要忍著很大的痛苦。對于前列腺的這種毛病,有一種比較徹底的治療方法,就是做前列腺融合手術。我上網詳查了這方面的信息,家人又咨詢了醫(yī)生。醫(yī)生給出了他的判斷:父親做這樣的手術成功率大魚80%。于是,我們兄弟姐妹經過商量討論,然后一致決定,讓父親做前列腺融合手術。
手術很成功。經過了一個多月的療養(yǎng),父親康復了。尿潴留突然消失了,父親的生活質量得到了明顯提高,比較輕松、幸福和快樂的生活又一次回到了父親那里。
父親從小在外流浪漂泊,很小就學會了抽煙。從小到大,父親都沒有鍛煉身體的習慣。在年輕的時候肺部還出現過感染,成年后,父親得過支氣管炎和肝炎。那么,是什么保證了父親的健康呢?因為父親是縣委的小車司機,經常跟領導們出差,所以一日三餐吃得相當不錯,即使在災荒年,父親的營養(yǎng)供給也一直保持很好。父親性格溫和,和人相處都是抱著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你就是惹到了他,也很少讓他生氣,很少大聲地爭辯,很少被氣得臉色發(fā)白、發(fā)青、發(fā)紅,從小到大,我?guī)缀鯖]有看到父親和誰紅過臉。而至于說打牌,它肯定能發(fā)展友誼,釣魚和打獵也能夠間接地鍛煉身體,栽種果樹、飼養(yǎng)動物、修理家具能夠讓人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認為營養(yǎng)、心態(tài)和良好的興趣愛好是父親健康的三大法寶。
但到了晚年,父親呼吸體統(tǒng)的毛病又發(fā)展成了輕微的肺氣腫。大概在父親80歲的時候,他終于把煙給戒了。
80多歲的父親身體依然還稱得上可以。能夠走路,吃飯也不錯,生活也很有規(guī)律。上午,他和母親去一個離家不遠的茶館打牌,下午就和母親一起外出散步。
有一天吃了午飯后,父親在沙發(fā)上打了一個盹兒。在接近兩點的時候,他就準備和母親一起外出散步。父親從沙發(fā)上起來。他的前面是一個木火盆,父親從沙發(fā)到客廳的地面,如果比較小心一點,把身體挪一挪,可以用腳直接踩到客廳的地板上。但父親并沒有這樣做,而是踩在木盆的邊板上,然后第二步再把腳落到地面上。這天我也在客廳,我看見父親打了一個趔趄。
“小心,不要這樣走哎!”我對父親說。
“沒有關系?!备赣H笑笑。
父親年齡越來越大了,但這個時候他好像比年輕時更愛逞強了。這種心理我當然能夠理解:如果能夠做一些有難度的動作,說明體力不錯,身體不錯,它會產生很好的精神作用,提高一個人的自信心。
這個趔趄并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然后父親和母親就一起下樓了。
大概3點半的時候,我們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摔倒了。母親是醫(yī)生,她知道父親有可能是中風。她已經及時地撥打了120。120很快趕到,母親護送父親一起到了醫(yī)院。
我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診斷結果已經出來了,是腦梗。幸好母親和父親在一起,幸好父親摔倒的時候母親及時扶住,沒有造成二次傷害。父親的病情比較穩(wěn)定,神志清醒。
父親的中風是一個中等程度的腦梗,因為考慮到父親的年齡比較大,沒有做溶血治療,怕由此引起腦出血。腦梗造成了父親腦功能的嚴重損傷,父親癱瘓了。
父親的癱瘓實際上就是老百姓所說的半邊癱,一邊手腳有力,一邊手腳失去知覺。這個時候母親的身體還很健康,她承擔了大部分照顧父親的工作,這大大減輕了我們子女的負擔。
在醫(yī)院住了三周左右,父親出院了,回到家里繼續(xù)療養(yǎng)。在父親出院的前幾天,我特別去一個修理店用鐵管給父親的臥室做了一個有接近三米長的巴壁的扶助系統(tǒng)。我們希望父親從床上起來,然后扶著扶手挪步,這樣一直可以挪到窗邊。一是可以看看街景,二是可以練習走路。
但過了一個月,父親沒有出現我們想象中的良好恢復,又過了一個月,父親的病情依然如故,我打造的那些扶住系統(tǒng)基本上沒有發(fā)揮作用。后來我們從網上查閱資料,結果得知,像父親這種情況,要恢復走路已經基本不可能了。
雖然身體不行了,但父親的大腦始終清晰。在回家療養(yǎng)的這段時間,父親依然會像他以前比較健康的時候那樣在晚飯后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他的理解你依然不錯。
從父親癱瘓后,他吃得明顯比以前少了,這樣時間一長,營養(yǎng)就有點供應不上。于是,父親的器官就經常發(fā)生衰竭。過兩三個月,父親就要發(fā)病一次,每次發(fā)病,父親都要到醫(yī)院去住一兩周時間的院。
有一次父親發(fā)病,母親打電話給我,我立即從單位趕到父母住的地方。這個時候120也剛剛趕到。我到樓上,醫(yī)生讓我把父親背到救護車上。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的情景。父親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手把我的肩膀抓得很緊,就像嬰兒抓住父母那樣,我感到了父親的緊張。這是我一生中很少幾次感到父親的緊張。也許是一種“似曾相識”,我回憶起小時候的一件事。
那是我大概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天父親送一個領導到鄉(xiāng)下去。把領導送到目的地后,父親就把車開到公路邊上外的大河里去釣魚。但那天天公不作美,還沒有到河壩的時候,天上就烏云密布,看樣子雷陣雨很快就要來了。但父親沒有理睬,繼續(xù)前進。我們下車后,父親一個人先帶著漁具從一個路口下去。
“你自己慢慢下來?!备赣H對我說。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狂風刮來,我被吹得有點站立不穩(wěn),頭上的草帽也被吹掉了。我盡量抗擊著大風,但我感到胸膛上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向后推我。我堅持著,但大風也堅持著。我感到有點堅持不住了。我想,自己立刻馬上就要被風吹起來,吹到空中,就像那些樹葉一樣。就在這個時候,父親趕到了。他一把抱住我,然后就快步往公路邊上一個巖洞跑去。在去巖洞的路上,蠶豆大的雨點開始灑落下來,打在地面上吧嗒吧嗒地響。過了不到一分鐘,父親和我來到了巖洞邊上。巖洞在公路上面三四米的地方,公路和巖洞中間是一些嶙峋的大大小小的石頭。父親抱著我,然后踩著這些大小石頭,三步兩步就上到巖洞里。我的身體在空中甩動,但父親的大手相當有力和穩(wěn)當,我們很快就到達了巖洞。不久,瓢潑大雨就從天而降,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幾米之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在巖洞了,這里能夠遮風避雨。
直到現在,我還能回想起自己的身體在空中甩動的情形,我感到父親的力量很大。
現在,父親生病了,是我背著他。父親身體比較瘦小,對我而言這點重量雖然沒有以前父親抱我那樣輕松,但我背著走動也并不感到很吃力。突然,我感到有一股熱流涌上心頭,我感到了一種激動和溫暖。我現在能夠這樣背一下父親,我感到非常幸福。
2010年6月14日,三妹從黔江回到石柱看望父親。第二天中午,父親再一次發(fā)病。三妹立即撥打120,然后拉著父親的手安慰父親:
“老漢,勇敢點,堅持??!”
父親也緊緊地拉著三妹的手。過了10分鐘,120來了,醫(yī)生進行了檢查,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
“父親已經走了!”三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氣涌了出來。
“知道了?!蔽疫煅手f。
父親還算長壽,他活了8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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