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睡蓮
心中的睡蓮
楊林雪
再一次來到沙盤面前,我自然地閉上眼睛,伸手抓起那一把一把靜默的沙子。沙子瞬間好像就變成了一雙溫暖的手,細膩、柔和、溫暖,貼心貼肺的感覺,再次喚起心底里那一股股暖流。又好像變成了一個不管我多么任性,不管我走多遠,他都在原地無怨無悔等我回來的愛人;一種久違了的柔情從心底迅速的升起來,令我哽咽,淚水忽然之間像擋不住的洪水傾瀉而下,把一起的同伴們都嚇了一跳。這忽然之間洞穿的心底的柔情,其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來不及招架,就陷落到情緒的漩渦里。陪伴的老師輕輕地說:“楊老師,你想起了什么?”我搖搖手,示意他無法回答,等我平靜。他關心地提醒我說:“深呼吸,楊老師,深呼吸,慢慢吐氣。”起來拿沙具的同伴們經過我的身邊,有人輕輕拍拍我的背,表達她的安慰。我只是尷尬地擦著眼淚,顧不上看看是誰。
我想起自己最近住院,軟弱得不行,身體狀況也如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越來越每況愈下。或許不過是一堵看起來還站著的墻,任憑歲月的侵蝕剝落,慢慢地湮沒,等有朝一日或偶爾的瞬間,就可能轟然倒下永不再起來。
我想起近日一直纏綿病榻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羸弱的身體像要倒下的一棵枯樹,搖搖欲墜。多年的糖尿病折磨的她越來越瘦弱不堪,腿細的嚇人,我有時候都不忍去看。蠟黃蠟黃的臉,毫無血色,總使我想起萎敗的毫無生命力的秋日的荒草在漸漸走向冬天的睡眠。漸離殤——生命的脆弱就在我面前,我卻毫無拯救之力,又怎么能不悲從中來?
夏天最熱的那些日子,母親在老家患了感冒,流著清鼻涕,嗓子眼還燒得受不了,父親就帶她去了當地的衛(wèi)生所,不知道打了些什么針,清鼻涕馬上消失了,感冒癥狀也很快消失,好像是好了,卻開始無緣無故的冒虛汗,一陣一陣受不了,父親跑到鎮(zhèn)上又是拿中藥又是請醫(yī)生,又是燙腳又是艾灸,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這個奇怪的出汗就是止不住。兩位老人還是在家里硬撐著不來,我們在電話里天天問情況,天天商量接到城里來治療,母親死活不答應,說天熱等等再說,去了你們不安生。那幾天正趕上我聽課,考試,做沙龍,就沒有及時回家。等我考完試的第二天早上,早早地父親就打電話來說母親起床的時候過度虛弱,一陣眩暈倒在地上摔傷了,已經在醫(yī)院拍完了片子,醫(yī)生說是腿膝關節(jié)骨折必須住院,父親說,我一個人是真的弄不了了,你們姊妹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辦。我告訴父親別在家里住院,到城里來重新檢查看醫(yī)生,要住院也得在城里住院,一來條件好些,二來姊妹全在城里,大家輪流照應也方便。(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大熱的天, 三十七度高溫,車座子都燙人,我二話沒說,和妹夫開車就回家了。母親躺在地上,鋪著涼席和毯子,頭發(fā)凌亂,面色蠟黃,虛弱的不想說話,還是固執(zhí)的不愿意跟我們走。我說為什么,父親說,她想在家里養(yǎng),不去給你們添麻煩。父親說著說著都眼閃淚光。我只好強忍著哽咽,不讓淚水流滿腮頰。
抬眼望去,家里已經一片衰敗,看起來好像井然有序,再細看卻又雜亂無章,原本愛干凈的母親,勤勞的父親,因為身體的蒼老衰敗,纏綿多病,生活細節(jié)漸趨粗放化,已經顧不上計較更多了。往日里我們姊妹五個歡天喜地的笑聲,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活潑場景再也不見了蹤影。一個家庭早早晚晚必然面臨的崩潰和解體的預設,在我心中隱隱地痛起來。我勸著父親收拾一下都走了吧,這個“陣地”你們守不住了,必須得放棄,在這兒養(yǎng)老也不太可能,我們都不在家,去城里吧,慢慢適應。你們要堅持不去,我們就得輪流往家跑,請假誤工不說,舟車勞頓,那也是你們不愿意看到的。
俗話說故土難離,父親還是舍不得這座老宅子,他一磚一瓦地蓋起來,在這兒一住多少年,風里來雨里去,歲月的流轉里養(yǎng)大他的五個兒女。他舍不得在這兒守過的光陰。舍不得那些他用過的農具:一把遲鈍了的鐵锨,一把豁了牙的镢頭,一把割不動草的鐮刀,一輛跟了他多年聲音都沙啞了的拖拉機-------好多工具的把握之處,在父親長年累月的使用里變得光滑甚至锃亮,記錄著歲月的痕跡;漆黑的灶臺,廢棄的豬圈,雞欄,曾經的狗窩;坐斷繩子的馬扎,斷了腿的桌椅板凳,磨碎了皮的沙發(fā);母親用了一輩子的簸箕,針線筐,扎透眼的頂針,裁不動布的剪刀---------樣樣件件不舍得扔,用不著也不舍得扔,就放在那兒,弄的家里就像一個什么都有的博物館。
這些年還有一個現象,就是家里的衣服越來越多,誰穿不了的,不愿再穿的,藍的黑的白的,紅的綠的花的,都往家里仍,而且逢年過節(jié),姊妹幾個往家里買新衣服,父親母親一個勁地反對,嘴里吆喝著:“別買了別買了,到死也穿不了了”,兒女們還是停不下手來,一包包一件件往家里提------愛干凈的二妹,每次回家,趁著父母不注意,偷偷地收拾家里,往外扔東西,再不就偷偷地把一些舊衣服裝到袋子里,找地方捐出去或扔掉---------盡管如此,家里的衣服還是泛濫成災,舊東西到處都是。不管怎么破怎么亂,點點滴滴都是記憶,絲絲縷縷都是牽念,用父親的話說就是:“怎么走,拔不動腿啊!”更別說父親的心里還牢牢地裝著那些他種了一輩子的田地——種子在他的心里發(fā)芽,稻谷在他的心里旺綠,沉沉甸甸的果穗在他的心里飄香,四季風雨在他的心里悄然灑落,歲月的芬芳在他的心里漲滿喜悅和憂傷!每次勸他跟我們走,我都看見父親的眼睛紅紅的---------。
從悲傷里走出來,首先,我拿了一棵大樹放在沙盤正中央,我覺那就是已經長大了的我,必須頂天立地,用生命的根須扎牢大地,高高地挺起胸膛,以一種軒昂的姿態(tài),隨時迎接人生中的風風雨雨。生活給了我太多的磨練,也給了我太多成長的機會,感恩一切。接著我又拿了一朵睡蓮,放在我挖好的池塘邊。這段時間一直早起走路多鍛煉,每次經過小區(qū)公園里的門口,都要繞道過去看看那些牽動我心的睡蓮,這兒不是真正的池塘,準確的說不過是一彎人工造就的水池,池塘里的水質看起來很差,水面上漂浮著很多雜亂的樹枝和枯葉,以及許多難看的白色垃圾,也間或有許多浮萍、水草拉拉扯扯的混雜其間,在這個看起來實在不怎么美麗的水域里,依然盛開著一朵朵圣潔的睡蓮,盡管那些垃圾幾乎要把她們吞噬的樣子,睡蓮花依然旁若無人,倔強的開著,每次看每次都令我深深的感動!——在這個物欲橫流甚至烏煙瘴氣的世界里,我們就要學習睡蓮的樣子,倔強的開出自己生命的花來,旁若無人散發(fā)生命的芬芳和清香!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若盛開,其奈我何!人沒有一點精神是不行的,難道我們還不如一株植物嗎?
其次我拿了一位醫(yī)生模樣的人,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把母親的病治好。接著,我在沙具架上翻找一位像我母親的人。沒有找到很合適的,只找到一位年紀很大的老嫗,老到頭都快要抬不起來了,放在沙盤里。她的旁邊放了一個小小的漂亮女孩,代表童年的我自己。深記得小時候經常挨揍,我希望母親雖然年紀大了,依然能夠反省一下她的教育方式給我童年留下的傷痕。母親是個比較強勢的人,小時候家貧,姊妹又多,直到現在,我不記得母親抱過我,摟過我,更不知道媽媽的親吻是什么滋味。有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媽媽好”,從來不能打動我,我的印象里,奶奶最好,因為我從小跟奶奶長大,直到上小學回到自己的家,那時都已經六七歲了。其次是父親最好,因為從來不記得父親打過我。滿腦子里都是母親對我發(fā)脾氣的畫面,她生氣的臉,罵我的樣子,手里揮舞著的小木條--------
我從小不懶,但是在母親看來挺糊涂,就喜歡讀書寫作業(yè),不把家務事放在第一位。比如,為了早晨上學不遲到,草薅的太少就回家了,媽媽生氣就劈頭蓋臉地罵我一頓,我夾著眼淚背起糞箕子再去地里拔一趟草,還不能拔得太少,太少了又交不了差,這樣回家吃飯去上學就徹底晚了;暑假期間不想做飯,我逃到學校教室里寫作業(yè),剛剛坐下又被二妹給追回去,說母親要我做午飯,回家先挨一頓罵;因為上課放學回家晚了,生產隊里分到各家的花生復收地,母親一個人收不過來,被別人家搶完了,母親有氣無處撒,一手拿著小镢鐮,一手抓著我的胳膊當著大家的面,轉著圈地罵我打我,母親的憤怒,我的哭喊、掙扎、和疼痛--------當時的一些畫面仍歷歷在目,真是奇怪,年過半百,怎么還會動不動想起這些小事來呢?
說實話,我那時候對母親是恨的,因為從小跟奶奶一起長大,本來對她就沒有依戀,情感隔離很嚴重,她又那么脾氣暴躁,動輒非打即罵,除了奶奶留給我的溫暖,我在母親身邊過著非常壓抑的童年。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這些遺留的傷痕,固著在潛意識里,形成我自卑脆弱的人格部分。直到有一天我考上高中住校離開家,我一點遠離家庭的痛苦都沒有,倒是聽父親說,我走了,媽媽在家掛牽的掉眼淚,我還真是驚訝,那時候心里多少有些感動——盡管看起來母親經常對我發(fā)脾氣,打罵不休,原來還是很愛我的呀!但就算是這樣,我仍然跟她親不起來,從小到大我無法親近母親,偶爾一次回家住住,我盡量避免和她睡在一張床,我做不到和自己的媽媽肌膚相親。我聽同伴們拉呱,說回家可以讓媽媽摟著睡覺,想想都幸福死了。我就覺得怪怪的,怎么可能!
因此,我一直覺得不幸福,很久很久的歲月里,我仿佛是個抑郁患者,一直不想活著,婚姻很可怕,(因為母親的脾氣,我經常看到的是父母之間的爭吵)人生的詞典里沒有幸福這兩個字。好多人幻想著回到幸福的童年,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不,我害怕回去!我有時候幻想著母親有一天會給我道歉,并重新愛我一次。當然,反思自己,我是一個好女兒嗎?我沒有讓媽媽失望過嗎,顯然,我也是很慚愧的。所以,我又有什么理由計較母愛的不當之處呢?
再后來,我遠離家鄉(xiāng)在外打工,闖自己的天下,也很想家人,更多的是想念奶奶,牽掛父親,對母親也關心關注,卻還是心里含著淡淡的恨,雖然從不提及,卻仍像一塊暗藏的傷疤,不碰不痛,一戳就流血。直到三十歲左右,有一天突然讀到了一篇文章,說是年老力衰的父母你完全可以把他們當做你的孩子來看待,忽然之間仿佛有一道光直射我幽暗的心底,那一刻,頓悟一般,我原諒了母親,開始覺得她的可憐——她不會表達愛,但不代表她不愛我們,只是她延續(xù)祖?zhèn)鞯慕逃砟睢^棍棒之下出孝子——打罵是愛的另一種方式而已。
從那一刻的成長開始,我仿佛長大了很多,再也沒有恨過母親。并且,努力試著去愛她照顧她,關心她,及至后來自己也做了母親,俗話說“養(yǎng)兒方知報母恩”,我更深深理解了母親對我的愛,不管兒女怎么做,是遠離還是親近,是包容還是糾結,母愛就是母愛,從來沒有變過,永遠在那里。
想起扎西拉姆那句動人的詩歌:《見與不見》。是的,有時候我們無條件地愛著自己的親人,甚至愛著一個自己認為值得愛的陌生人,也會是這樣的:不管你見與不見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不垢不凈);不管你愛與不愛我,你都在我的心里,像池塘里的那朵美麗的睡蓮,永遠盛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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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睡蓮的評論 (共 48 條)
- 春風 審核通過并說 描寫一段很糾結的母女情感,很真實也很真誠!
- 魯振中 推薦閱讀并說 欣賞!文筆平和沖淡,描寫細膩柔潤,抒情自然卻在我的心里掀起波瀾 。親情演繹出不一樣的溫暖,令我們回味而深深的依戀。問好!點贊!
- 心靜如水 推薦閱讀并說 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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