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熱，膀大腰圓的市井老鄉(xiāng)（我一般叫他殺豬佬）就到我家串門來了，他直言不諱是蹭空調(diào)。依舊著肥大的短褲汗衫，靸一雙拖鞋，手里蠻有搞頭地搖一只大蒲扇----這是他熱天的標配，倘若取笑，他兩眼一翻白：“老子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沏上一杯屯堡花枝茶，此乃老家恩施云霧山中玉露珍品，竊以為媲美龍井，真想好好向世人炫耀一番，卻不情愿走民間傳說疊加皇恩浩蕩的路線，免得夷水清江山崖峭壁邊孕育出的精靈落入俗套。裊裊茶香從清澈澄明的綠色湯底升騰而起，鄉(xiāng)人把粗短的脖子伸將過去，嘖嘖稱贊，閉上眼用鼻子貪婪地嗅吸，毫不掩飾他那份滿意與陶醉。我暗自盤算：呆會兒親自下廚整幾個拿手好萊，我一看他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的吃相，內(nèi)心就得意非凡、滿足空前。實誠人的待客之道，莫過如此。

客廳中央的紫色玻璃茶幾上還躺著《紅樓夢》，他不是瞎子當然瞧得見。殺豬佬頗不屑：“又在看《紅樓夢》哇？”語氣帶著揶揄。我夙知他待我的德行----一根頭發(fā)絲遮得住臉，且像川猴娃兒說變臉就變臉。一方面心虛自己迄今為止通讀《紅樓夢》不過一遍，另一方面實話實說：“哪里，是兒子在看，這是他們高一下學(xué)期老師規(guī)定的課外閱讀任務(wù)。我要他看三遍，第一遍不會讀的字、不懂的詞語、不明白的典故查清楚，第二遍通讀讀懂整部小說，第三遍做注釋、摘抄、筆記。一個學(xué)期都完了，他就飄皮翻了一遍書，不會不懂不明的也沒查沒問，你看啰，書里面光溜溜的，比大姑娘還干凈。”“呵，你道道兒倒是一套又一套。別說人家一天作業(yè)多得要死沒時間看，就是有時間，逼他一個未經(jīng)世事乳臭未干的小子看《紅樓夢》，你想搞么子名堂嘛？”殺豬佬更加不屑，語氣更帶忿忿不平。

我想搞么子名堂？很明顯話里有話。此君平常在芝麻小事上總與我齟齬不合，這下子估計又碰巧戳到了他哪根早已忍無可忍的神經(jīng)，癲病發(fā)作在所難免，卻不甘輕易被奚落：“你少亂扣帽子亂發(fā)癲，有本事找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理論去。”“哼，少拿教育部嚇唬人也別轉(zhuǎn)移話題。我且問你，你那么煞費苦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兒子讀《紅樓夢》，當真只僅僅為了應(yīng)付考試？你那點兒小九九我跟你揪出來----不過是怕今后你兒子丟了你的臉面，‘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嘛！不過前兩句‘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你也是知道的嗬?！睔⒇i佬開始口泛泡沬，這是不祥的征兆。

既被他拿了七寸，那我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可不是么！本人平生也三恨，一恨文憑職稱低，二恨不會說英語，三恨紅學(xué)無根底。不然的話，會落魄在市井跟你一天閑扯？”“阿彌陀佛，狐貍尾巴現(xiàn)了形，幸虧你紅學(xué)無根底，不然這世上又會多出一個不要臉的禍害來。曹夢阮是做夢也沒想到，一部《紅樓夢》，二百多年來最偉大的現(xiàn)實意義竟然是豢養(yǎng)了無以計數(shù)的沽名釣利之徒。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品賞它本只需靜靜地用心靈與之對話，這跟對待賢淑美女的態(tài)度一樣，圍觀且指指點點是為無禮，非禮視聽言動，天厭之、天厭之！可事實讓人無語，什么三大顯學(xué)、紅學(xué)研究、紅學(xué)派、紅學(xué)家、紅學(xué)泰斗、紅學(xué)堂、紅學(xué)會、紅學(xué)網(wǎng)、紅學(xué)博文......林林總總、打著紅學(xué)招牌的各色旗幟漫天招展，晃得人撲朔迷離、眼花繚亂。更可恨的是，連貓啊狗啊都以紅學(xué)大家自居，隔三差五蹦出來發(fā)表一通奇談怪論?？v然《紅樓夢》是部鴻篇巨著，九百七十五號人，七十幾萬字，但要消費它的人實在太多，炒剩飯又丟臉；于是乎，紅人們發(fā)揚挖祖墳扒底褲的大無畏精神，不知廉恥地隨意捕風(fēng)捉影，毫無節(jié)操地編造蛛絲馬跡，什么都敢想，什么都能扯上關(guān)系，自以為見解高明之至，實則庸俗無聊之極。你本不過是個求田問舍的市井流俗，不愿和我閑扯，難道也想當紅猴，攀上高枝拉泡尿，順手薅得一把果子？你敢犯賤撞上我的槍口，那就別怪我翻臉認你不是人！”殺豬佬義正辭嚴，臉漲得通紅，伴隨著唾沫紛飛，女人般的胸脯一起一伏，已徹底激動。

哪里敢再吱聲呢？更沒招認的勇氣----我原本是寫了兩篇文章準備拿給他看，一篇叫《王熙鳳適合在當今造假的上市公司當財務(wù)總監(jiān)》，一篇叫《作風(fēng)不正的賈寶玉對當今和尚道士的影響》，看來只能學(xué)林妹妹付之一炬了。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形式主義地問鄉(xiāng)人：“留下來吃飯不？”殺豬佬絕非粗人，冷冷道：“飽了！”說罷起身摔門而出，哐當一聲。今天空調(diào)不降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34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