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送我上大學
2012年8月,我送兒子上大學,在我離開學校的前一天,我在清華園甲所夜不能寐,起來給兒子寫信。信的開頭我這樣寫道:我們近在咫尺,卻已經(jīng)在給你寫信,我此時的心情,恐怕只有在你送你兒子上大學的時候才能體會到。
而每到每年的高考時節(jié),我總是會想起父親送我上大學的情景,盡管30年過去,那一幕一幕,依然歷歷在目。
1987年我高中畢業(yè)。父親在學期開初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除了交代學習生活,他還特意提到,希望我堅持努力,馬到成功,他已擬好我上大學時準備貼出的對聯(lián):為當四化兵,再讀幾年書;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高考前一天,父親來縣城陪我,看到父親緊張的樣子,我安慰父親說:爸您放心,按您要求,考個本地師專我是十拿九穩(wěn)的。沒有想到一語成讖,我高考至少在語文上大跌眼鏡,分數(shù)離本科線差了不少,被錄取到江西大學的???。父親很高興,我卻很失落。我和父親商量,想回爐一年,我說:再讀一年,就算不能考上北大,上人大是沒有問題的。父親沉默良久,叫著我的小名,說:還是去讀吧,家里沒有錢——再說在別人家,上個中專也算光宗耀祖的事,你還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學呢。
父親于是忙碌著送我上大學,向人借錢籌辦路費書費,求人買去南昌的車票。
臨行前一天,父親帶我去圩上采購。走在路上,突然下起了雨,我和父親趕緊跑往前方一個房屋去避雨,跑著跑著,父親捂著胸口,氣喘吁吁說:你快跑吧,不要兩個人都淋到雨了。父親心臟不好,又60歲了,我哪能讓他一個人淋雨?我們慢慢跑到避雨處,幸好雨并不大,很快就停了,我們都沒有淋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回來的路上,我們背著采買的東西艱難行走。正好有個父親年輕時幫助過的縣領導坐個農用車路過,看見父親,就叫司機停下車來,捎帶我們一程。駕駛室坐不下了,我們上了車箱。父親站在車箱扶著欄桿,迎著呼呼而來的熱風,很感激的說:這個領導還是很講義氣的,以后你也要這樣做人。我當時百感交集,在想,我一定要努力,讓父親以后也可以坐在駕駛室里。
臨行那天,父親主辦了一個非常熱鬧的家庭儀式歡送我,他把那擬好的對聯(lián)貼在祠堂;在我們家廳堂,他又書擬了一副對聯(lián):歡送滿子游伴,喜慶主器弄璋。父親那年60歲,大孫子出生,小兒子上大學,父親的喜悅溢于言表。
父親不顧年老體弱,坐了一整天的汽車把我送到學校。沒有想到,第二天體檢,我被查出心動過速,要進行復查。我當時并不在意,認為也許是老天幫忙,要我當年上不了大學,那我正好回去復讀,明年考個好學校。父親卻異常緊張起來,坐在我宿舍的床上不停地撫摸胸口,顯然受到了刺激,怕我被退學,顯得非常難受。看到這些,我不禁暗暗自責,自責自己的自私和不孝。我不停地安慰父親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復查結果一切正常,我順利入學,父親就要回去了。父親把他身上所有的錢拿出來,一共42.5元。父親留下35元作為我第一個月的生活費,自己只留下7.5元。父親說,回興國的班車早上5點就發(fā)車,他到車站去住,車站5元的旅館很好,剩下的2.5元,路上早、中飯1元,從縣城回家車票1.5元,正好。
我知道那時從南昌到興國的汽車經(jīng)常誤點、拋錨。父親是按照一切順利的情況給自己留的路費的。我堅持不肯父親就帶這么點路費回家。父親說沒有事的,應該不會出問題,就出問題也可以找人幫忙,車上肯定有認識的人。我從35元里把5元拿出來,給父親細算,我一個月生活費有30元是足夠的,要父親多帶5元。父親再三不肯,塞到他手里,又塞回我,我只能收起來。
晚飯后,父親堅持不要我送他去車站,他說我從來沒有去過城市,怕我迷路。我堅持要送。送到公交站,他又堅持要我回去,我不回去,堅持送父親到旅館。
來到父親說很好的旅館,原來是南昌長途汽車站邊的地下旅社。父親說這樣的旅館很好,又涼快,又干凈。父親以前出差南昌都住這里,5元一個晚上。那時公差住宿費標準是8元,住這樣的旅館可以省3元,根據(jù)規(guī)定,自己可以多補貼一半省下的住宿費,得1.5元。
我送父親去他住的房間。從地面一個狹小的入口進去,燈光昏暗,有的地方甚至連路也看不清。一路往下,估計下了有三四層樓這么高,到了“房間”。房間在一個小小的鐵門后,約6個平方,里面并排著兩張小床,其中一張就是父親的了。那里除了一張小小的老舊兩斗桌,一張灰黑污穢的獨凳,沒有其他任何家具?;璋档臒艄庀?,空氣稀薄,散發(fā)著一股潮霉的氣息,而低矮的“房頂”和墻壁,赫然是不知道是受潮還是漏水留下的條條塊塊的污痕。這就是父親說的條件很好的旅館了。
父親說:你看這種旅館很好吧,關鍵是便宜還涼爽,物超所值呢。我強壓著淚水,點點頭,然后又跟父親說他沒有帶夠路費的事情,父親反復地說沒事沒事的你放心。我沒有再說什么,把5元錢塞到父親手里。父親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那5元拿在手里,沒有再塞給我。
我急忙和父親告辭。父親送我上來,一直在給我交代回去的路線,我什么都聽不清,只能使勁地點頭。我想的是,我這輩子,一定要讓父親住上好的旅館……
到公交車站,我跳上回去的公交車,車門嘎的一聲閉合,透過車窗,我看到父親蒼老的身軀,站在那里,一直在向公交車揮手。我情不自禁,淚如雨下……
到了2000年末,我才因為機緣巧合有了車坐,差不多還清了結婚生子買房的債。而年老的父親沒有能夠等到那一天。父親在1995年就已去世,他去世的那天,還在還我結婚生子買房欠下的債……
以父親的德行,父親在天國一定會很安好。但我,讓父親坐汽車駕駛室;讓父親住好的旅館……等等愿望,是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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