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一

父母是雙職工，接二連三的兒女出生，看護(hù)成了很大的問題。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了，老家只有一個外婆。外婆在鄰縣一個叫高鎮(zhèn)的農(nóng)村，離S縣城有50來公里。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外婆的身體還比較硬朗，于是，父母就把大姐甩給外婆照看。但這也有問題。一個是老家離S縣縣城還是比較遠(yuǎn)，雖然父親經(jīng)常出車到高鎮(zhèn)，但并不順路。要到老家，必須從主干路上拐進(jìn)村道，然后再往前走七八公里才到。坐父親小車的都是縣領(lǐng)導(dǎo)，到老家也不是那么方便。要看望一次女兒，大概一兩個月才會要一次機(jī)會。

另外，母親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他們的兒女也都和我們差不多大小。照看一個不照看一個也存在公平的問題。雖然父母是公家人，在家庭中比較有身份和地位，但這里面的道理簡單？？，也許舅舅和姨媽表面上不說出來，但他們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長此以往，會影響兄弟姐妹的感情。

雖然如此，父母還是把大姐甩給外婆。直到大姐四五歲了，到讀幼兒園的時候了，父母才把大姐從農(nóng)村接回來。

過了一年多，我也出生了。我再次被甩給外婆。但不久，父母也感到這樣做有點不妥。(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帶我的時間不長，大概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時間。

然后父母把我接了回來。父母要上班，他們只能給我請保姆。

我們這里對保姆一般稱為婆婆。婆婆是我們這里對年紀(jì)比較大的中老年婦女的稱呼。在我們這里，十有八九到別人家做保姆的人都是中年以上的婦女。那個時候生活艱苦，沒有保養(yǎng)條件，所以，中年婦女就已經(jīng)顯得比較老了，稱之為婆婆也比較貼切。

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記不清其他保姆了。我現(xiàn)在還能回憶起的是一個姓張的婆婆。她已經(jīng)比較老了，臉上滿是皺紋。她的頭上包著一個白色的帕子，那是我們這里老年人的一種標(biāo)志性的裝束。讓人非常深刻的是，張婆婆還抽煙。那個時候生活還不是很富裕，大部分抽的都是一種有點像雪茄的土煙，但張婆婆卻抽的是包裝香煙。小時候不懂，長大了才覺得這里面還是有問題。照看得好壞不說，就說抽煙這件事，這對小孩子的健康來說肯定是不好的。我還小，經(jīng)常需要婆婆抱，如果這個時候她抽煙，煙霧對我的傷害更厲害。關(guān)鍵是母親是醫(yī)務(wù)人員，吸煙危害健康的道理她是應(yīng)該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找一個會抽煙的婆婆來當(dāng)我的保姆呢？

現(xiàn)在想起來，張婆婆應(yīng)該是父母請的鐘點工，父母上班的時候把我交給婆婆，下班了就把我接回去。

張婆婆大概照看了我一兩年的時間。大概是父母覺得不滿意，就沒有讓張婆婆繼續(xù)照下去。我又被甩給外婆。在外婆家我又成長了一年。我對外婆家還有一些零星記憶。我還記得我和外婆是住在一間廂房里。正房是大舅住著，二舅和幺姨在另外的一個院子住。廂房里除了一張床后，邊上還有一些農(nóng)具和柜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屋比較黑，屋頂沒有沒有天花板，能夠看到椽條和瓦片。在房子的屋頂，安著兩三片量瓦，但透進(jìn)來的光線有限。

在我記憶的片段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頂上的量瓦。外婆已經(jīng)早起到外面勞作去了。我自己穿好衣服，然后走到門外。我坐在大舅家門邊的一個長凳上望著前方。前方是山包，山包后面是更大的山包，再后面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然后，我就等著外婆回來做飯。

在我的記憶力，和我經(jīng)常一起玩兒的主要是大舅家的兩個兒子。大舅的大兒子和我一般大小，我們在一起抽陀螺。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經(jīng)常打架。

在老家又成長了一年多，然后就到了讀幼兒園的年齡了。我被父母接回身邊。

再后來的記憶中，婆婆暫時沒有了。我們的大致生活是：白天上幼兒園。星期天父母經(jīng)常把我和姐姐鎖在屋里或者讓鄰居家的嬢嬢照看著。然后我慢慢長大了，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了，我們再也不用請婆婆了。

然后三妹出生了。在我的印象中，有一個婆婆來我們家照看過一段時間三妹，但這個婆婆照看三妹的時間不長，然后又換了好幾個婆婆，照看的時間都不是很長，這段時間的婆婆給我印象有限。有時候沒有請到婆婆的時候，父母再次如法炮制，把三妹送到外婆那里。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照看四弟的婆婆。這個婆婆姓林，在四弟不到一歲的時候就到我們家來了。那個時候我們還住在福音堂里，她來我們家的時候大概50歲左右。

林婆婆一共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遠(yuǎn)嫁外省，小女兒在本地。小女兒沒有正式工作，一直在打零工，小女婿在一個大集體單位上班。其實，林婆婆也可以帶自己的外孫，她的外孫和我們的年齡也差不了多少。但那個時候生活困苦，掙錢對于一個人、一個家庭來說比孩子成長的舒適度更加重要。于是，在照看外孫和掙錢之間，林婆婆選擇了后者。

二

林婆婆在我們家當(dāng)保姆，在我們家吃住，每年父母還要給婆婆做一套衣服，每個月的工錢是10塊錢。林婆婆在我們家承擔(dān)的家務(wù)很多，要洗我們一家大小的衣服，為我們煮一日兩餐的飯菜。當(dāng)然，林婆婆的主要職責(zé)是照看四弟。

在我最早的印象中，有這么樣一個情景一直存儲在記憶深處。那個時候四弟非常小，大概只有一歲吧。有一次四弟可能是生病了，不住地哭鬧，怎么誑都誑不住。于是，婆婆就抱著四弟到街上去。從福音堂出大門左拐，經(jīng)過一條七八十米長的巷道，就來到新開路的路口。從路口往東是僻靜的街巷，往西是人煙稠密的大街。婆婆抱著四弟朝西走去。我那個時候大概有七八歲的樣子，我也跟著婆婆一起出去。從路口往西走七八十米是兵役局，在兵役局的大門梁頂上有一個很大的五角星。

“乖乖，快看，”婆婆指著五角星哄誑四弟?！拔褰切?---五角星！”

也怪，四弟看到五角星后真的就暫時止住了哭聲，然后盯著五角星看。

但過了不到半分鐘，四弟又開始哭起來。我想，可能剛才是一時分散了注意力，但不舒服依然存在。

我們又繼續(xù)往前走。

又走了七八十米，我們來到舊車站。舊車站的候車室外面的墻壁上，左右兩邊各有一副毛主席語錄。

“毛主席語錄！”林婆婆指著那些紅色的大字對四弟說。林婆婆不認(rèn)識字，但她知道那是毛主席語錄，是縣城的居民大概都知道。

但這樣的誑哄也指持續(xù)了十幾二十秒鐘。

然后又往前走。走了50米遠(yuǎn)，我們來到一個丁字路口，這里有一副很大的毛主席像。

“毛主席萬歲！”林婆婆抓著四弟的小手，邊喊邊把四弟的小手舉起來。

也不知道是這個時候四弟的不舒服有所緩解，還是毛主席的形象起到了作用。四弟頓時止住了哭聲。然后看著毛主席畫像出神。婆婆有時候原地打轉(zhuǎn)，但她不停地用毛主席的畫像哄四弟：“毛主席在看弟弟呢，他看弟弟，弟弟不哭，他就笑了，他是在表揚弟弟呢！毛主席是觀音菩薩，是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但效果最后還是失效了，四弟又開始哭鬧。婆婆的哄騙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

最后四弟是怎樣被誑住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也許是疼痛減輕了，也許是哭累了睡著了。我知道，病痛總會過去，過程總會過去。

總的來說，林婆婆的身體不錯，但時間一長，也免不了生病。林婆婆生病后很少看西醫(yī)，她信實的是中醫(yī)。林婆婆經(jīng)常是到她家附近一個集體所有制的中醫(yī)診所去看。時間久了，林婆婆自己對中醫(yī)也有了一些了解。揪痧是她和其他中老年婦女經(jīng)常使用的治療方法。林婆婆傷風(fēng)后經(jīng)常揪痧，所以，我經(jīng)常看見她的脖頸上被揪得一道一道的紫痕。在我的印象中，揪痧好像還是有些作用，一般頭痛腦熱不用吃藥打針，這樣揪一下也就好了。

林婆婆的腦子里還記著了一些簡單的方子。所以，每當(dāng)四弟生病的時候，她也試著自己找些藥材來治療。我記得那個時候四弟經(jīng)常消化不良，或者肚子疼痛。

“隔食了?！绷制牌耪f。

然后，林婆婆就自己到野外去扯藥。有時候我也跟著她一起去扯。經(jīng)歷了幾次后，一些藥材我也認(rèn)識了?，F(xiàn)在能夠記著的比如有矮桐子、五爪頁、琵琶葉子、臭草等。把藥材扯回來后洗凈，然后搗成漿糊狀，稍微加一下熱，然后敷到肚臍上，再用紗布包上。母親雖然是醫(yī)務(wù)人員，但經(jīng)常對四弟出現(xiàn)的一些癥狀也束手無策。有時候后母親帶四弟看醫(yī)生，有時候搞疲了，她也讓林婆婆用自己的方法給四弟治療。你別說，這些土單好像還管用，四弟的腸胃毛病慢慢就調(diào)理好了。

三

林婆婆不但吃苦耐勞，而且還心靈手巧。這一點主要反映在做鞋這件事情上。做鞋的第一步是扎鞋底。林婆婆托城郊的熟人找來筍殼，用筍殼剪成鞋底樣子。然后將舊衣服撕成一條條的碎布，接著，用漿糊一層一層地把布片糊上去。這樣一共要糊很多層。然后就有一定厚度了。當(dāng)厚度達(dá)到一公分厚左右就差不多了。然后經(jīng)過修邊，鞋底的大模樣就形成了。

然后是扎鞋底。先是搓麻繩。麻繩搓好后就用一種大針穿上，然后一針一線扎。因為鞋底很厚，布片很密實，所以，每一針都需要很大的力氣。扎鞋底的人必須戴頂針才能把針頂穿過去。頂進(jìn)去很費勁，把針抽出來更費力氣，經(jīng)常一次兩次還抽不出來。所以，為了省力，這個時候就需要使用一種鐵夾子。用鐵夾子夾住針，然后把針拔出來。這樣一排一排地扎，一排要扎二三十針，一排扎完了再換排，一雙鞋一共要扎四五十排。這是鞋底制作中最費力氣的一道工序。因為并不是專門扎鞋底，都是抽空余時間扎，所以，要扎完一雙鞋子，一般需要兩三周甚至更長的時間。

鞋底扎好了，然后就是上面子。面子的制作也和鞋底一樣不簡單，制作比起扎鞋底具有更強(qiáng)的技術(shù)性。也是先要做樣子，然后用漿糊把布片糊上去。但面子比較薄，一般內(nèi)芯兩三層就夠了，然后是封面和內(nèi)襯。一般內(nèi)襯面是白布，外面是非常講究的黑布或者青布。最后，還需要給面子包邊。

面子做好后，就是把面子連接到鞋底上。這在外人看來是一項技術(shù)活，但對于做過鞋子的人來說并不算什么。這是布鞋制作的最后階段，所以，這道工序最有成就感。看著看著，一雙鞋子就慢慢地成形了。

這就是土家族傳統(tǒng)布鞋的制作過程。

在我的記憶中，我穿過很多雙這樣的土布鞋，這當(dāng)然都是林婆婆的功勞。但老實說，我并不喜歡這樣的布鞋，因為這樣的布鞋顯得比較土。而以當(dāng)時的審美觀來衡量，那種商店里賣的工廠生產(chǎn)的鞋子更格式。那時候商店賣得最多的是膠鞋，男式布鞋很少，布鞋都是女式。在那個年代，大部分小孩子都是穿土布鞋，只有家境比較好的，父母大方的人家孩子才穿膠鞋。后來重慶知青來了，他們帶來了一種布鞋的新樣式。它的樣式和土布鞋的最大不同就是鞋的兩個側(cè)邊加一條松緊，這樣，既能夠讓鞋穿起來更合腳，而且還是一種裝飾。就加這么樣一個東西后，就能夠讓土布鞋頓時變得很時尚，很洋氣。

在我的記憶力，林婆婆給我做過一雙這樣的布鞋。我很喜歡穿這種新樣式。

做這樣的鞋子非常淘神費力。雖然我不清楚父母和林婆婆雇傭口頭協(xié)議上的內(nèi)容，但我有99%的把握認(rèn)為：父母沒有要求林婆婆給我們做鞋。林婆婆這樣做，完全是一種自愿行為，表現(xiàn)出她對父母為人處世的認(rèn)可。有些義務(wù)和責(zé)任，規(guī)定了效果不一定很好，有些付出和犧牲，沒有約束也可能出現(xiàn)不吝奉獻(xiàn)的情況；無形的自覺比有形的限制具有更大的力量。

小時候也沒有什么文娛活動，聽講故事就成了我們少年的一種難得的、奢侈的精神享受。那個時候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一個著名的針對少年兒童的廣播節(jié)目：小喇叭，可惜，這個節(jié)目的播送時間和我們縣高音喇叭的開機(jī)時間不合，我們無法聽到。記得小學(xué)四年級以前，老師幾乎沒有講過故事。那個時候我們小孩子也經(jīng)常提出講故事的要求，但老師的回答每次都認(rèn)我們很失望?，F(xiàn)在想起來，老師可能是真的講不來，因為講故事看起來簡單，其實并不是誰都會講。我想，就是以現(xiàn)在的小學(xué)老師來看，10個老師中，會講故事的老師恐怕也不會超過3個吧。

但到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來了一個姓王的新語文老師。王老師是文藝青年，吹拉彈唱樣樣都會。最讓我們興奮的是他還會講故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講《烈火金剛》。他講得很好，是那種戲劇性的、表演式的講述，手勢很夸張，聲音很形象，有很多擬聲，比如打槍、馬嘶等。我記得最清楚的情節(jié)有八路軍的一個叫史更新的排長和日本鬼子一個叫豬頭小隊長的搏斗，非常逼真，非常驚險。當(dāng)然，王老師講得比較多的還是一些反映新人物、新氣象的新故事。雖然不及那些傳統(tǒng)故事，但只要是講故事，我們小孩子都非常喜歡。

王老師講故事主要是利用課余時間，比如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感到他的腦子里故事不少，要講隨口就可以講出來。但王老師似乎是故意吊我們的胃口，或者把這當(dāng)成是一種條件，比如要我們表現(xiàn)好，然后才講故事。但我們的表現(xiàn)經(jīng)常讓王老師不滿意，于是，故事也很長時間等不來。

三

還好，我還有林婆婆，她有時候會給我們講故事。林婆婆是家庭婦女，不識字，是大老粗。但林婆婆的腦子里儲存得有一些民間故事。當(dāng)我長大了，對故事開始感興趣后，我就請求林婆婆講故事，但林婆婆對此都不會輕易答應(yīng)，她一般會提出明確要求，我如果做到了，她才講。林婆婆提出的要求一般有點高，輕不容易達(dá)到。但有時候我努力了，也勉強(qiáng)符合了要求。這個時候我就纏著林婆婆，要她講故事。有時候林婆婆心情一好，這故事就開講了。

開始我還懷疑林婆婆不會進(jìn)故事，但林婆婆講了第一個故事后，我對此就不再懷疑了。以后，林婆婆不斷地有新故事講給我們聽，我更加相信在她的腦子里有很多故事。她如果愿意，會有講不完的故事。林婆婆講故事不像王老師那樣夸張，她是輕言細(xì)語那種。林婆婆講的故事很生動形象，情節(jié)曲折，所以，故事很吸引人。現(xiàn)在我還能記住很多故事梗概。

有這么一個叫《蛇大哥》的故事。

說一戶人家有一對孿生姐妹。有一天二女兒去山上砍柴，不小心把斧子掉進(jìn)了一個蛇洞里。洞很深，大姐無法伸手把斧子取出來。斧子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物件，回去后無法向父母交代。于是，大姐就坐在旁邊哭。但哭了一陣也沒有辦法。最后，大姐只好對著蛇洞說：“蛇大哥，蛇大哥，你行行好，你把斧子給我丟出來吧。如果你能夠把斧子丟出來，到時候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p>

這個時候洞里有聲音傳來：“我要你做我的媳婦，你愿不愿意呢？”

“我愿意?！?/p>

“那三天后我就到你們家抬轎迎娶。”

“好的?！?/p>

于是，“啪”地一聲，斧子從洞里面被甩了出來。

大姐背著柴回到家里，向父母訴說了在山上的遭遇。要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條蛇，這對于父母來說是一件很苦惱的事情。但既然大女兒自己同意了，而且想到大蛇可能兇殘厲害，不答應(yīng)怕遭到報復(fù)和懲罰，父母也沒有辦法，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我不想去?！贝笈畠赫f，“我死也不去！”

“我們是窮苦人家，”父親對大女兒說，“我們家錢財是沒有什么，但話還是值錢的。你既然答應(yīng)了，就應(yīng)該照辦。”

大女兒：“那不過是我哄它的話。”

雖然父母做工作，大女兒就是不同意。

“那我替你去吧?！倍脤Υ蠼阏f。

“真的嗎？”大姐大喜過望。

“嗯?！?/p>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三天后，大道上果然來了一支娶親的隊伍。眼看事將成真，大家都非常悲傷，全家人抱頭痛哭。

二女兒要走了。她向父母要了一把菜籽放在身上。

“父親母親，我今天要走了。我把這些菜籽沿路撒下，春天來了，菜籽發(fā)了芽。如果你們想念女兒了，就可以沿著菜籽路一路走去，就能夠找到我家?！?/p>

“好的?！?/p>

春天到了，菜籽發(fā)芽了，長出了小苗，長到了一尺多高，最后菜籽也開花了。這花從家門口一路延伸下去，形成了一條很明顯的菜籽花路。很久沒有看到女兒，父母非常想念，于是，一家人沿著菜籽花的指引一路尋去。在菜籽花的盡頭，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子。

房子有三進(jìn)三層。庭院里有大花園，有假山，有池塘。那里哪里有什么蛇洞，哪里有什么蛇大哥。蛇大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副風(fēng)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原來，他被惡魔詛咒，被變成了一條蛇。最后，強(qiáng)大的愛情力量將魔咒被解出，富家公子恢復(fù)了人形。二女婿把岳父母一家迎進(jìn)屋里，自然是一番熱情招待?？吹蕉畠河羞@樣一個歸宿，生活得非常幸福，老兩口也感到非常欣慰。

但這樣的情景卻讓大姐非常懊悔，也產(chǎn)生了一種惡毒的嫉妒。她想，這一切本來是她的，是自己一時糊涂，把這樣美好的事情讓給了二妹，她要把這一切奪回來。

一家人在二女兒家里耍了很多天。有一天，姐妹倆一起到花園里散步聊天。大姐把二妹引到池塘邊，趁二妹不注意，一把把她推了下去。二妹在水塘里撲騰了幾下，然后就沉了下去。

過了三天，二妹的身體從池塘里浮了起來。這件事感動了王母娘娘，王母娘娘便賞賜一顆仙丹。大家把仙草塞進(jìn)二妹的嘴里，二妹復(fù)活了。然后，她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大姐的罪行被識破了，她受到了上天的懲罰。就在她在廁所解手的時候，突然后面長出了一攏荊棘，抓住二姐的屁股，然后又一伸出一攏，再伸出一攏，伸出了很多攏，這些荊棘像人的手一樣，一把一把把大姐拉到廁所里淹死了。

從此，二妹和自己的父母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這樣的民間故事沒有《烈火金剛》的暴力和血腥，沒有民族仇恨和政治宣教，而是一種春風(fēng)化雨般的道德熏陶和品質(zhì)引導(dǎo)，比如誠實做人講信用，好人有好報，壞人壞事最終會受到懲罰等等。不管大人小孩，這樣的故事都很受歡迎。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jīng)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當(dāng)然也有？？的副作用，那就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在廁所里解大手的時候，總是對后面墻壁充滿著一種恐懼，怕后面長出一攏荊棘出來或者伸出一只手出來。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壞人，但還是害怕。我想有了這樣的擔(dān)心，當(dāng)我們真的面臨好壞選擇的時候，大概會多一份善意和良心。

林婆婆經(jīng)常和一些中老年婦女聊家常，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說到她死去的丈夫。她叫他死鬼。

“那個死鬼走后對我們還不放心，”林婆婆說，“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聽見米壇壇響，可能是那個死鬼擔(dān)心我們沒有吃的，來看看我們儲糧的情況?！?/p>

“你看見他了嗎？”我插話說。

林婆婆：“他肯定是隱身噻，哪里能夠看見。”

我說：“大概有一個影子吧？”

林婆婆：“沒有?！?/p>

“那你和他說話沒有呢？”我繼續(xù)追問。

“你一個小孩子懂什么！”其他婆婆打斷了我的問話。

現(xiàn)在想起來，米壇壇響很可能就是老鼠在愛大米。那個時候我大概不到10歲吧，聽到這樣的話，感到非常神秘。在我們小孩子的概念中，對神仙有好印象，對鬼則心存畏懼。但林婆婆說起這事來語氣充滿溫暖，心情顯得相當(dāng)平靜。從中可以看出，死鬼生前林婆婆對他不錯，他生病了------如果是病死的話------林婆婆也盡到了一個妻子的照顧義務(wù)，于是，林婆婆心里根本沒有什么好害怕的，這大概也可以理解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一種特殊的版本吧。

四

林婆婆主要的職責(zé)是照看四弟，她對我們其他幾個孩子也很關(guān)心，我們和林婆婆的感情還是比較深的。但長期在一個屋檐下，有時候矛盾也難免，就像牙齒咬嘴唇一樣。

有一次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和林婆婆不知道為什么發(fā)生了沖突。事情來得很突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鬼使神差，一伸手就把林婆婆端在手上的飯碗給奪了下來。

林婆婆感到很驚愕。

“雷也不打吃飯人，”林婆婆不滿地說，“你還敢奪我的飯碗哪！等你老漢回來了，我找他來評評理！”

林婆婆把這件事看得很嚴(yán)重。林婆婆可能以為，她是父母請來的，她吃的這碗飯是父母給的，我一個小孩子有什么權(quán)利奪她的飯碗。

林婆婆當(dāng)頓真的就沒有吃飯，她很生氣，在和一個小孩子賭氣。

奪林婆婆飯碗的時候我是一時沖動，奪過后我就有點后悔了。特別是林婆婆表現(xiàn)出的這種？？的態(tài)度，我感到了這件事情的嚴(yán)重性。

那天父親一早就出車到鄉(xiāng)下去了。父親出車大部分時候是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來。

我感到了害怕。我知道，如果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我肯定免不了一頓打。

那天的情形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很清楚。整個下午，我都非常擔(dān)心。我們大家都在等待，等著父親回來，等著這件事情的了結(jié)。

下午快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在車房里忙了一陣，然后才回到家里。因為擔(dān)心挨打，我就在外面閑逛，想盡量拖延一點時間。

但事情總要面對。到吃晚飯的時候，我終于從外面回到了家里。

“你過來！”父親的話雖然不是很重，但明顯帶著兇狠。

看來，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奪林婆婆飯碗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大姐或者三妹給父親說的，還是林婆婆自己給父親說的。

我還沒有走近，父親就一把把我拉過去。

“跪下！”父親大聲地說。

父親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隨手拿起墻角的掃帚，對著我的屁股就是一陣猛打。

“你還敢奪婆婆的飯碗哪，”父親大聲地說?！笆悄膫€給你的權(quán)利！恁個小就這樣霸道，長大了那還了得！”

我“哇哇”地大哭起來。

“你各自說，錯沒有？”父親邊打邊問我。

“錯了。”我說。

這個時候，林婆婆就走上前來，她阻攔住父親，把我救了下來。

已經(jīng)很久沒有挨父親揍了，所以，我覺得被打很可怕。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尿失禁了。

父母給林婆婆的報酬是每月按時給付，一般是母親發(fā)工資的時候。但有時候手頭緊，母親也會拖欠一兩個月。在我的印象中，林婆婆好像也不是把錢拿去資助女兒家，她是把錢攢起來。但林婆婆很少到銀行存錢，她自有存錢的獨特方式。有一天晚上我和林婆婆到街上耍，我聽到他們說起一種叫什么“會”的東西。聽了半天，我也大概弄明白了。所以“會”，就是一個集體，三四人、五六個、七八個都不論，可多可少。大家每個月把一筆固定數(shù)目的錢匯集在一起，存在一個大家信得過的人的手里。中間如果有誰需要用大錢，就可以向“會”申請，他可以先支取比繳存大數(shù)倍甚至十幾倍的錢數(shù)，然后通過以后逐月的繳存把差額補齊。入會的人存錢取錢都有記錄。這其實就是一種民間金融，具有貸款的功能，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零存整取，只是沒有利息這一說。

林婆婆吃住都在我們家，每年父母還要給她制一套衣服。那個時候生活水平極低，用錢的地方不多。林婆婆一年有120元的收入，拿20元做零用雜志，她一年大概能存100元，幾年就是幾百元。幾百元在當(dāng)時雖然不是天文數(shù)字，但也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買房產(chǎn)。當(dāng)時房屋買賣很少，有，也主要是公家和公家之間進(jìn)行，私人之間房屋買賣的情況非常少，租賃比買賣的情況更多，全年整個縣城大概也成交不了兩三起。正因為少，所以私房的價格很便宜。臨街的房子，兩三間，三進(jìn)三層，賣價也不過四五百元。有時候我就想，林婆婆在我們家做了好多年的保姆，她的存款應(yīng)該超過千元。如果她想買房，她也是買得起的。不光林婆婆買得起，很多人都買的起。特別是像父母那樣的收入水平，買房更不在話下。如果誰買了，如果房屋地段很好，二三十年后，三四十年后，當(dāng)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后，當(dāng)縣城開始舊城改造后，這筆房產(chǎn)會增值多少啊！一千倍不多，五千倍不奇，一萬倍也應(yīng)該很輕松。

那個時候父母有錢，也遇到過幾次所謂的買房的機(jī)會。大概的情形不外乎哪里哪里有一處房產(chǎn)，房主急需用錢，房價很低，或者誰誰誰甚至找上門來問買不買房，房價也不高，但最終父母都沒有采取行動。幾十年過去了，有時候我們談到房價的時候，難免不說到以前的遺憾。

“就怪你爸爸，”母親說?！拔沂窍胭I，但他不準(zhǔn)，說公家有房子住，買來做什么？”

但我很懷疑母親說的話。真實的情形大概應(yīng)該是：父親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覺得沒有必要，母親說起這樣的事情，父親也不為所動。然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錯失機(jī)會。最終，父母一平方米的私房也沒有買入。

五

父母對林婆婆的工作很滿意。四弟一年年長大，林婆婆也一直在我們家。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林婆婆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已經(jīng)離不開林婆婆了。但有一年，林婆婆病了。她先是干咳，這樣咳了一兩個月也不見好，后來發(fā)現(xiàn)痰中帶血絲，然后就到醫(yī)院去檢查。診斷的結(jié)果是：林婆婆得了活動性肺結(jié)核。

得了這種病當(dāng)然就不能再做保姆了。非常突然，有一天，林婆婆就離開了我們家。

一晃，我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林婆婆在我們家得了病，就這樣走了嗎？”有一次我問母親。

“是哎，不走能怎樣呢？”母親回答。

“沒有給別人一定的補償和補助嗎？”

“就是多給了一個月工資?！?/p>

“就這樣?。俊?/p>

“是哎?！?/p>

“比如承擔(dān)一定的醫(yī)藥費------”

“沒有?！蹦赣H搖搖頭。

“林婆婆提出來了嗎？

“沒有。”

“她的家人提出來了嗎？”

“沒有?！?/p>

其實，在這件事情上，我還是覺得父母做得不夠厚道。我有一種感覺：林婆婆和她的家人對這樣離開還是心存不滿。當(dāng)時沒有用工合同，對此也沒有明確的約定。父母和林婆婆關(guān)系很好，我們也早就把林婆婆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人。發(fā)生了這種事情，其中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其實還是靠自覺。不怎么管，似乎也說得過去：我們家人沒有人得這病，病不是我給你傳染的，這病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得來的。你得了這病，影響了我孩子的健康，我還沒有追究呢！這是一層道理。但還有另外一層道理：我是你請來的，我在工作任上得的病，你作為雇主，理應(yīng)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甚至是主要責(zé)任。補償補助我們就不談了，治病的醫(yī)藥費你得承擔(dān)一些吧，營養(yǎng)費你得拿出一點來吧……

還是因為那個時候的人比較質(zhì)樸，把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看得很重，把友情看得很重，不是那么地一切向前看，事情也就很簡單地就完結(jié)了，過去了。

那個時候治療肺結(jié)核的藥物和手段也已經(jīng)有了長足進(jìn)展，如果不是很？？地治療，費用也不是特別大的開支，鏈霉素、異煙肼、利福平等就差不多了，然后就是注意營養(yǎng)。這樣治療幾個月、半把年后，也就能夠基本治愈了。父母并不是沒有錢，他們在銀行里有不少存款。父親退伍的時候有一筆復(fù)員轉(zhuǎn)業(yè)費，父母工作了很多年，日積月累也有相當(dāng)?shù)姆e蓄。但母親很節(jié)儉，對用錢非常謹(jǐn)慎，只希望積蓄更多更多，減少一點她就心疼。

當(dāng)然，如果母親的積蓄最終能夠有一個好的用場，我也多少比較釋懷，但母親僅僅是為了儲蓄而儲蓄。結(jié)果，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她的存款迅速貶值。

我一直認(rèn)為母親在為人做事上經(jīng)常很欠缺，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把錢看得過重。她太斤斤計較、也不習(xí)慣于吃虧------哪怕是吃小虧。

對于錢，我也看重。但從根本上說，我是對錢比較鄙視的，我絕對不會讓金錢牽著鼻子走，不會做金錢的奴隸，不會因為金錢影響親情和友誼。舉個例子，比如我買彩票中了500萬，我肯定會拿出100萬左右來分給親戚。再比如我遇到想林婆婆這樣的情況，我會做得和母親很不一樣，很可能是截然相反。

對于錢，我很慶幸沒有繼承母親的遺傳。

林婆婆離開我們家大概七八年后因病去世了。據(jù)說她有冠心病和糖尿病，還有其他一些疾病。有一天她突然昏倒，送到醫(yī)院去就不行了。昏迷了兩三天，最終不治身亡。

沒有人把林婆婆的死和我們家聯(lián)系起來。我想，就是神仙恐怕也很難說清楚這件事情。也許沒有，也許有那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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