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份，我到山西省絳縣安峪鎮(zhèn)看望了居住此處的遠(yuǎn)房叔叔。叔叔一家是清朝末年由山東萊蕪牛泉鎮(zhèn)逃荒到此落地生根的。當(dāng)時，叔叔的祖父西行逃荒時，不像后來我的四爺爺闖關(guān)東那陣，在去東北的路上，還能幸運(yùn)地爬上火車，蜷縮在悶罐似的車廂里，在老龍頭的海嘯聲中，焉仄仄地爬上山海關(guān)，然后再挾裹著關(guān)外的寒風(fēng)，一路北上流落到嫩江平原，開荒屯墾、繁衍生息。他們則不同，手推木輪小車、馱著破爛不堪的行李卷，在吱吱呀呀地木輪聲聲中，過黃河、鉆山洞、翻越中條山的千溝萬壑，度過千辛萬難來到晉東南的一隅，如同狗尾巴草的種子，在此落地發(fā)芽，榮榮枯枯生存了上百年時間。

叔叔家所居住的村莊名叫長桿村，坐落在中條山西南的拖腳處，村東山腳下有幾排坍塌的窯洞，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就像顏色深淺不一的老年斑長在了中條山的腳背上。東南方向一股匯集千溝萬壑的清流，順峽谷滔滔不絕地繞村莊向西南方向、朝著黃河故道脫韁而去……

中條山北接太行山、南臨黃河、西南隔著風(fēng)陵渡與華山相鄰，山勢呈東北高西南低走向。期間，堂哥李虎用摩托車帶著我與幾位萊蕪移民的后代順著谷底的簡易公路，一路絕塵向山中鉆去。時值暮春時節(jié)，公路兩邊的懸崖峭壁上，郁郁蔥蔥的灌木叢，一片一片地穿透眼簾，撞擊著被綠色迷亂的瞳孔，偶爾看到金黃色的連翹、粉紅色的山桃花點(diǎn)綴其間，讓那久已疲勞的視覺為之一振，伸長脖頸貪婪逡巡著峽谷兩邊的旖旎風(fēng)景。沙土公路右邊的河床里，一股清藍(lán)藍(lán)的山澗溪水，如同一條青色的巨蟒在斷層與落崖間張牙舞爪地奔跑著，山水飛濺，蒸騰起白茫茫的雨霧，在粉身碎骨間各找出路，然后在狹長的峽谷中奔流而去，遇到峽谷束腰處，再糾纏在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朝著谷底狂奔不竭……

越往上走，地勢越高，摩托車的轟鳴聲在峽谷中滾雷般地回旋，不知道的還因?yàn)槭乔к娙f馬挺進(jìn)中條山。這時，堂哥李虎提議暫時休息一下后再向山頂沖擊。于是，我們一行五人將摩托車熄火?？吭诼愤?，分別坐在路沿石上休息起來。

初一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高。

那春風(fēng)吹動，楊呀楊柳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月里桃花開，情人捎書來。

捎書書帶信信，要一個荷包袋。

……

忽然，一陣山西小調(diào)混雜著高亢的秦腔從懸崖密林深處傳來，那抑揚(yáng)頓挫、婉轉(zhuǎn)回旋的歌聲，如同天籟之音、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蔓，掠過林梢，行云流水般的在峽谷山澗飛揚(yáng)飄蕩。遁聲尋人，卻不見人影。堂哥說，這是常年居住在山中的采藥人，他們以采野生草藥為生，行如猿猴、動如脫兔，身體敏捷得就像蜘蛛俠一樣穿行在懸崖峭壁間。剛才草藥人是以“曲子戲”的腔調(diào)唱得《繡荷包》。“曲子戲”也稱“眉戶戲”。據(jù)說，此戲種最早流傳于陜西的眉縣、戶縣一帶，所以稱為“眉戶戲”。因唱腔、音韻委婉抒情，詞句通俗易懂而備受民眾贊揚(yáng)。還有的說，此戲種發(fā)源于晉南的蒲州、臨猗、臨晉一帶。但可以肯定的是晉南眉戶是由陜西眉戶演變而來的！它的唱腔中既有眉、戶二縣的太白山歌，也有華陰、華縣的民間小曲，更有晉南的民歌調(diào)。堂哥李虎邊說便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氣沉丹田，一曲帶有秦腔味的“眉戶戲”如同噴薄而發(fā)的紅日從谷底冉冉升起：

郎是年青漢，妹如花初開。

收到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來。

收到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來。

……

那邊唱來這邊應(yīng)，你方唱罷我登臺。歌到委婉處，如春蠶吐絲、纏綿悱惻、熱耳酸心；動情處，如泣如訴、低回柔美、山一程來水一程，令朗哥俊妹執(zhí)手相看淚眼，難舍難離；激情處，如蛟龍出海、瓦釜雷鳴、剛健婀娜、淋漓酣暢，使人血?dú)鉃橹畡邮帯?/p>

經(jīng)過短暫休整，我們重新發(fā)動摩托車順著凸凹不平的簡易沙土路攀沿而上。這時，陣陣寒風(fēng)迎面而來，仿佛把人帶入了早春季節(jié)。路兩面的山坡上已看不到春天的顏色，懸崖峭壁間還未融化的積雪就像白斑一樣粘附在山巖的背陰處，死皮賴臉地和春天的陽光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待沖上一片開闊地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三五頭黃牛悠閑自得沿著河床兩岸正埋頭啃食剛剛鉆出地皮的嫩草芽，幾間坐北朝南的石頭房建在路北邊的山崖下，房頂矗立的原木空心煙筒突突突地冒著白煙，十幾只家雞在一只雄雞的帶領(lǐng)下，正繞著房前屋后撒歡地追逐、刨食。路兩邊的田地里，剛剛新翻的泥土夾雜著還未融化的冰凌，在春陽的照射下，泛著白晃晃的光芒。路邊一根柏木桿上，掛著一塊長條形的木牌，上面寫著“垣址坪”三個字。原來，這塊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開闊地就叫“垣址坪”，雖然人煙不多、但是，水美草豐，風(fēng)景優(yōu)美，堪稱世外桃源。

在河對岸的山腳下，一間坐南朝北、黑色筒瓦覆頂?shù)纳缴駨R，在這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中，顯得那么的突兀，而又格格不入。尤其是那兩扇鮮紅色的木門，似乎有裊裊梵音從中飄出，引起了我們前去朝拜的興趣。

跨過河上石板搭成的水漫橋，沒走多遠(yuǎn)便來到了山神廟前，只見門框上貼著一副“春秋兩社祀靈祀圣祀土地，冬夏兩全祭雷祭電祭山神?！钡膶β?lián)，橫批是“神恩浩瀚”。因廟太小，僅容兩人朝拜的空間，于是，我們按照單人依次進(jìn)入的順序履行朝拜禮。當(dāng)我進(jìn)入廟里后，懷著非常虔誠的心，朝著身披紅衣、金粉塑身的碧霞元君大行跪拜禮時，發(fā)現(xiàn)在青花陶瓷香爐的后面，擺著一個比成人拳頭略大、用草絲、羽毛做成的鳥巢，鳥巢里面盛著三枚拇指大小、平滑亮白、點(diǎn)綴著紫灰、銹棕色小點(diǎn)的鳥蛋。從鳥巢和鳥蛋的體積可以看出，這不是山鷹、山雞、大山雀等鳥類下得蛋，而是那種身體嬌小的黃鸝、麻雀、黃眉柳鶯之類小鳥下得蛋。大家都知道，給神仙、故人上供菜肴或者水果時，都是以三、五、七單頭奇數(shù)為準(zhǔn)，從沒有以二、四、六雙頭偶數(shù)去供養(yǎng)的。恰巧這圓圓的鳥巢里面正好是三枚鳥蛋，難道說這知性的小鳥用這種方式，供養(yǎng)感恩碧霞元君的蔭澤庇佑，還是為了延續(xù)后代逃避天敵的侵害，落戶這廟中尋求神靈的保護(hù)？透過紫灰的外殼，似乎讓我看到了混沌世界里，三只肉嘟嘟的軟體正在透明的包漿里涌動、掙扎、破殼而出。然后，嘀地一聲，沖出廟門，居柳鳴翠，用翅膀書寫春天的詩行，用歌喉演奏春天的交響曲。

此時，也仿佛讓我看到了無數(shù)條山蛇對著鳥巢里面的蛋體饞涎欲滴，只是攝于碧霞元君的神威，爬行到廟前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碧霞元君不是劉邦，覬覦鳥蛋的山蛇也沒有芒碭山蛇莽的膽量，敢于發(fā)出“你敢斷我頭、我就斷你頭、你敢斷我尾、我就斷你后”的狂言，惹怒劉邦抽劍將當(dāng)?shù)赖尿邤r腰斬為兩截。碧霞元君（泰山奶奶）魔力無邊，既不動怒、也不動粗，談笑間可讓行兇作惡的毒蛇灰飛煙滅。

《禮記?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fēng)雨，見怪物，皆曰神?！边h(yuǎn)古人們敬畏自然的神秘力量，將山岳神化而加以崇拜，各種鬼怪精靈皆依附于山。我想，不管你是那方神圣，只要有能力使氣候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能力保佑人們的幸福安康，這樣的神就是好“神”，如果只占其位、不謀其政、為非作歹、不為人民造福，這樣的“神”塑得再高大，也不是好神。

敬畏自然，自然就會敬畏你。這是一條千萬年來顛覆不滅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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