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的姿態(tài)

廖風(fēng)忠

對于身處“八山一水半分田”的信豐人來說，山，是最為熟悉不過的了。開門見山，觸目皆是，但是，我之所以從來沒有對山有過更深的認(rèn)識，恐怕也正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審美疲勞吧。

山是含蓄的哲學(xué)。只有投入山的懷抱，感知山的經(jīng)絡(luò)，諦聽山的脈動，才能接通山的靈魂，觸摸到山的溫度。

木公寨，我是早已聽說過的。但僅限于“位于信豐縣正平鎮(zhèn)中壩村，隸屬庾嶺山脈”這些沒有溫度的地理知識的層面上。而正是這些冰冷知識的先入為主，讓我對這座山的隔膜直到今天。

在一個連陽光都在盡力顯擺的夏日，我與幾個愛好文字的同事才下定決心拜訪這一座平日不大待見的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從縣城驅(qū)車經(jīng)正平、過九渡、入中壩坑，由省道轉(zhuǎn)鎮(zhèn)道轉(zhuǎn)村路再走山路，直到山前無路。行在崎嶇的途路中，不斷地疑心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世界的盡頭，因?yàn)轭^腦有限的想象無法設(shè)計(jì)下一步的路應(yīng)該會如何安排，擔(dān)心轉(zhuǎn)過前面的拐角是不是就轉(zhuǎn)到了另一個世界。輾轉(zhuǎn)過不知多少個峰回路轉(zhuǎn)，才行至一個被山圍困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村落?！鋵?shí)不應(yīng)該叫村落，不到十戶人家，竟是東零西落地散落在路邊、山坡、和田間。面前便矗立著一方巨石，上書“木公寨”三個大字，隨行的向?qū)×褐钢^頂前方上的一個山尖，說：“這就是木公寨?！?/p>

一眼望去，在群山簇拱之中，有一座山頭渾厚豐滿，杰然兀出，涳濛掩映，一枝獨(dú)秀。小梁告訴我說：“木公寨主峰海拔746米?！奔?xì)忖起來，746米的山也不算得是高山了，難怪在以數(shù)據(jù)爭奪排位的當(dāng)下被湮沒無聞了。一聽說才746米，同行們便興奮起來，決定征服于它，并信誓旦旦要在吃中飯前爬完山返回。

小梁便拿來開路的山刀隨同一起出發(fā)。我們過了田壟，由前面的小山盤桓而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兩旁，布滿密密的蘆葦，一朵朵葦花不住地撩拔著同行的美女同事，引逗出陣陣銀鈴笑語，噤住了鳴咻的山鳥，驚起野兔四處躥跳。我想，我們的闖入，一定是驚擾了山的酣夢。

往山里挺進(jìn)，但見古木參天，隔離云日；藤蔓羅絡(luò)，野芳競發(fā)，草木幽邃，敗葉滿地。小梁不時地向我們介紹各種花草，同事們都對小梁的無所不知深表敬羨。小梁謙虛地說：“我懂得的還是太少，山里的東西太多了，我只知道里面的一點(diǎn)點(diǎn)?！彼选耙稽c(diǎn)點(diǎn)”說得很重，分明是強(qiáng)調(diào)他的所知僅僅是滄海一粟，恒河一沙而已。我想他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誠懇的。山是博大閎深的，它納采萬物，胸有丘壑，本是一部讀不盡的書。小梁只不過是提醒我們大山低調(diào)謙卑的姿態(tài)。而我也明白，長年行走在山的懷抱里，小梁的謙遜或多或少受益于大山的濡染，我想，他是懂得山的。

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抄了一道近路上山。固然縮短了行程，卻是吃了不少苦頭。我們攀著兩邊的草，踏著嶙峋的山石一步步往前挪，只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哪里顧得上頭發(fā)衣服被灌木扯來扯去的尷尬。行不至二十米，便是“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了。看著同行的幾個姑娘那躡手躡腳、寸步難行的樣子，忽然就慨嘆“世路崎嶇行不易”。我這個年紀(jì)的人是極容易把腳下的路與世路相牽扯的，內(nèi)心的天真浪漫早已貧乏。我相信那是山在給我們出的一道考題。世上是沒有捷徑可走的，所謂的捷徑，就在是同等的時間里付出更多努力的一種方式。既然認(rèn)定了“無數(shù)風(fēng)光在險(xiǎn)峰”的前方，為什么不能接受“崎嶇羊腸路百轉(zhuǎn)”的腳下呢？想到這里，心中便開始釋然，“杖屢無忘數(shù)來往，不妨樵路小崎嶇。”果能如此，那就“竹藜芒杖輕勝馬”，盡管一路前行！

我們來至一條溪澗的邊上，潺潺的溪水從茂密的灌木叢里涓涓流出，清澈見底，我掬一捧水入口，頓時有一種透骨的清涼蔓延至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脈脈的溪水輕輕滑過我腳下的一塊圓石，是那樣溫柔嫻靜，生怕驚動初識的來客，幾枚小魚悠游其間，恰似裝在一個水晶瓶里。溪水一定是大山的精血，否則何以如此清洌爽口？何以如此晶瑩剔透？

趟過溪澗不遠(yuǎn)，我們便堵在了一方?jīng)_天的巨石前，巨石中間有一道罅隙，僅能容一人通過，這就是傳說中的“一線天”了。曲徑通幽處，別是有洞天。造物主總是樂于這樣捭闔收放，抑揚(yáng)迭宕地安排。進(jìn)得里面，幽暗陰冷，僅高空中有如閃電般劃開的一道口子，便不得不驚嘆開山五丁的那把利斧了。所有的攀山者都不約而同地引頸仰望，心中升起虔誠的膜拜。果然逼仄之后便豁然開朗，土原平曠，地闊天高，已然到了峰頂。騁目遠(yuǎn)舒，群山逶迤、蒼茫一色，山腳下，田園村郭星羅棋布，車如蟻行，河如帶繞。難怪古人說“一上高山萬物小”。

山頂上，怪石疏懶、造型各異。如雄鷹振翅欲飛，如雄獅咆哮，如哲人沉思，如美人梳頭，無不栩栩如生，令人嘆為觀止。游人們不停地拿出相機(jī)拍照，以收下這瑰麗的天賜。我不擅長拍照，但我喜歡在腦海里重組風(fēng)景，便難免涂抹心緒的色彩。“倚劍登高臺，悠悠送春目?！睗M目青山送幽情，是需要登高作賦的雅致才好，只是慚于才短，枉卻了一片風(fēng)光。

山頂上有一口石井，仍能看到盈盈的井水在蕩漾。聽人說，這就是木公井。話說當(dāng)年山上有一座廟，廟里有個小和尚——故事往往都是這么開頭的。因?yàn)閺R宇廢馳，殿堂坍蹋，便想采購一些木頭修葺殿祠，但是山高路遠(yuǎn)，小和尚早出晚歸，僅能扛回一根木頭，眼見廟宇日漸荒圮，建房之材卻難以運(yùn)回，便分外傷感，晚上無法入睡，便在深夜打坐誦經(jīng)，忽然有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入得殿堂，詢問小和尚因何煩惱，小和尚便將煩惱和盤托出，老者哈哈大笑，指著殿外水井說：“你何不從井里打撈？”說完便不見了。第二天小和尚將信將疑地來到水井旁，果見水井里有木頭徐徐從井底伸出，趕忙取出，取出一根又新長一根，不到半天時間建廟的木村便夠了。不久廟宇建成，殿堂一新，小和尚又想弄幾根木材去換些零花錢，井里的木頭卻再也拔不動了。對于這種老調(diào)重彈的故事，當(dāng)然不能用考古家的眼光去求證，因?yàn)樗那疤峋褪莻髡f，是帶有神話般的浪漫的，就像《白蛇傳》里的白娘子，倘若非要去野地里找出那條曾經(jīng)化為人形的蛇來，那簡直就是荒唐。所以我還是樂于接受這么一個故事的。它只是用一個故事寄寓一種德性教化——戒貪欲。

有一句名言：“欲望是痛苦之源?！比酥酝纯?，是因?yàn)闊o止境的欲望。自人類從伊甸園出來之后，欲望的本性就與生俱來，從而開啟了智慧與欲望的沖撞之旅?，F(xiàn)在，在這遠(yuǎn)離塵囂的僻地，又重溫這個“戒貪欲”的話題，總覺得有一種冥冥的隱喻。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遺世獨(dú)立，遠(yuǎn)離塵俗，沒有紛爭，寧靜淡遠(yuǎn)，所以大凡隱者都選擇歸隱山林。它的姿態(tài)是靜穆的，謙卑的，寬厚的，更是無欲的，所以，山總歸是磅礴的。

下山的時候，在山腳下，我看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嫗坐在頹圮的屋檐下，低頭剝著豆莢，神情極為專注，一臉的安祥。我想，在這偏遠(yuǎn)的大山里，斷壁頹垣下，一個活過了七八十年的老嫗，她的脾氣應(yīng)該與大山有著某種程度的契合的，她的無欲無爭的姿態(tài)，便是一座山的姿態(tài)吧？

木公寨的魅力，也許就在這里了，我想。

2017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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