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漸漸暖起來了。草綠了，花開了，小鵝們也破殼而出了。

一天之內(nèi)，十一只小鵝全都啄破了殼，掙扎著從殼里出來。初生的小鵝絨毛濕漉漉的，一縷縷貼在身上，走路也不穩(wěn)，東倒西歪的。

不出幾個小時，它們的絨毛就干了，變得軟軟的，嫩黃嫩黃的。它們睜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用稚嫩的聲音叫著“鵝啊鵝啊”。

小鵝們特別喜歡跟著人走。只要有人從旁邊走過，它們就會跟上去，邁著兩條小短腿快步跑著，跟在人的腳后邊，模樣甚是滑稽可愛。

爸媽白天要出去做活兒，所以我主動提出照顧小鵝。我每天喂它們四至五次飼料和涼開水，如果天氣暖和，就帶它們?nèi)ビ斡尽Ｋ鼈兲焐鷲鬯?，看到水池就飛跑著跳進(jìn)去。它們就像是一塊塊兒海綿，輕巧地漂浮在水面上，怡然自得地游來游去。游得開心時，它們會從水里搖搖擺擺地走出來，有模有樣地直起身體，扇動小小的翅膀，飛快地奔跑。它們跑著跑著會突然停下，接著反向跑回來，“撲通撲通”地跳下水。這是撒歡，是小鵝們非常開心的表現(xiàn)。

等到它們玩累了，就會聚在一起休息。它們有的把頭藏到身子下，有的躺在同伴的身上，有的相依而睡。雖然睡姿各異，但夢是一樣香甜。(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小鵝們的絨毛漸漸變白了，這是換羽的征兆。它們要變成大白鵝了。

其中一只公鵝個頭最大，身材很挺拔，爸爸說它將來準(zhǔn)能長到十斤重。一般的鵝只有七八斤，十斤的是很少見的。這只公鵝每天都很神氣，它也是整個小鵝隊(duì)的頭兒。白天，它帶著大家去肥美的草地覓食，飽享美食后，它會臥在柔軟的草地上美美地睡覺，而其它的小鵝也圍著它進(jìn)入夢鄉(xiāng)。等睡飽了，玩夠了，它就帶著整個隊(duì)伍回家。

這只小公鵝在動物中迅速成了霸主一樣的存在。以前家里的老母雞是最兇的，她會搶小鵝們的食物，還狠狠地啄它們，所以小鵝們見了母雞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一次晚飯時，老母雞又大搖大擺地來搶吃的，嚇得小鵝們趕緊溜走了。但那只小公鵝不僅一動不動，反而高傲地抬起頭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老母雞。老母雞低下頭準(zhǔn)備享用美食，不料這只小公鵝猛地啄了她一口。母雞暴怒，兇狠狠去啄它。小公鵝絲毫不退縮，反而更快速地攻擊。老母雞啄下了一大簇鵝毛，小公鵝好像完全不覺得疼，追著老母雞啄。老母雞悻悻而走。此戰(zhàn)之后，小鵝們吃食時，母雞再也不敢上前搶了。

這只小公鵝在家中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了，不出意外的話，它將長成一只健碩的大白鵝，守衛(wèi)鵝群，甚至守護(hù)我們的家。

因?yàn)樾※Z們在飛快地長身體，食量大大增長，于是我常帶它們?nèi)ゴ暹呉捠?。它們喜歡吃新長出的嫩草，每次都要吃得嗉囊鼓鼓的。我也常在路邊采些青草，帶回家給它們吃。

一天下午，我照例給它們采了一大束新鮮的野生麥苗回家。它們見了我手里的青草，都眼巴巴地圍著我討吃的。見到它們這饞樣，我趕緊把麥苗切碎了，灑在它們的食盤里。它們你爭我搶地囫圇吞下，一會兒就全吃光了。

傍晚時候，媽媽回來了。她說：“小鵝們不對勁兒，都不起來了?！?/p>

我忙過去看。果然。以前只要見到我們，它們都會走過來，仰著脖子叫，但現(xiàn)在都軟趴趴的，聲音很微弱。

“不會是吃到農(nóng)藥了吧？”媽媽擔(dān)憂地說。

我一聽，隱隱不安：“我在黑爺爺家地頭兒采了野麥苗！”

“我今天見他灑農(nóng)藥了!快去拿肥皂水，我去拿豬油！”媽媽急匆匆地說。

我快步跑去拿肥皂水。媽媽讓我給小鵝灌進(jìn)去，然后她灌豬油。這樣可以把小鵝嗉囊里有毒的東西排出來。

“大公鵝好像吃得多，先給它灌”，媽媽說。

我趕緊掰開它的嘴，灌了肥皂水進(jìn)去，媽媽接著給它灌了一大勺豬油。它的絨毛沾上了肥皂水和豬油，一縷縷地貼在身上。想想平時那么驕傲神氣的它，這會兒卻是無力掙扎，任我和媽媽灌水灌豬油。我很懊悔，如果我沒有拿來有毒的草，它們就不會遭受這些了。

媽媽這樣救過老母雞、小雞。希望這個辦法也能救小鵝們。

晚上的時候，小鵝們還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媽媽說，熬過這一夜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只小鵝死了，大公鵝的狀況也很不好。它還站不起來，只是驚恐、虛弱地叫著。媽媽說，再等等看吧。

中午的時候，大公鵝依舊凄慘地叫，掙扎著站起來，但稍走兩步就會倒下。媽媽說，它是不是餓了。我把食物放在它的面前，它沒有去吃的意思，反而一下子撞到了盤子上。

我再一次把盤子放它面前，它好像沒有看見一樣，一直朝右側(cè)轉(zhuǎn)圈，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

“它的眼睛看不見了吧？”媽媽拿手在它眼前晃了晃，它沒有反應(yīng)。另一側(cè)也一樣。我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哭著問媽媽：過幾天是不是就好了？媽媽頹然地說，再看看吧。

我把大公鵝單獨(dú)放在一個窩里，備足了水和飼料。我每隔一會兒去看它一次。我好希望下次去看它時，它就能看到東西了。

但是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一周后，它依然看不見。它只是驚恐地“鵝啊鵝啊”地叫，不停地在原地轉(zhuǎn)圈。我把食盤放在它的腳邊，它轉(zhuǎn)圈的時候把盤子踩翻了。它不知道到底碰到了什么，反而受到了驚嚇，更加沒有方向地亂跑，結(jié)果又碰到了墻壁。它愈加害怕，邊跑邊凄厲地叫。我慌忙抱住它，它驚恐地、無力地掙扎著。

它是一只瞎鵝了。

可是我仍想讓它活下去。

要想活下去，它必須學(xué)會吃食物和喝水。我把它的嘴放在食盤中，它掙扎了一下，后來慢慢感受到了是食物，就邊叫邊吃了起來。它吃食物的動作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頭來，眼睛睜得圓圓的，盡管它什么也看不到。它仿佛忘記了剛剛在吃東西，開始張望起來，恐懼地朝各個方向試探?？墒菬o論怎么變換位置，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我再次把它的嘴放在盤子上，它才又吃了幾口。不管怎樣，它學(xué)會了吃食物和喝水。雖然每次都吃不多。

以前的它，驕傲地走路，愉快地玩耍，享受地吃飯，安心地睡覺，勇敢地戰(zhàn)斗。而現(xiàn)在，它是一只無助的瞎鵝，只有恐懼、孤獨(dú)和茫然不知所措。

它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敢邁出腳步。即使邁出去了，也不知道走向哪里，踉蹌地在原地轉(zhuǎn)圈。它有時會發(fā)了瘋似的到處走。但它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只是一味地走，結(jié)果就成了一直在原地轉(zhuǎn)圈。每當(dāng)它碰到東西后，就會特別驚慌，發(fā)出凄涼的叫聲?？墒寝r(nóng)藥傷害了它的嗓子，它的叫聲沙啞而微弱。

黑暗是它無法適應(yīng)的。它再也沒能安心睡覺。以前它是舒服地臥在地上，把頭埋在身子下美美地睡覺。但現(xiàn)在它總是把脖子挺得直直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僵硬地站著睡覺。極度疲倦后才臥下休息一會兒。

還有其他的后遺癥。比如它的發(fā)育停止了。半個多月后，別的小鵝已經(jīng)開始換上潔白的羽毛，它依舊是褪了色的、臟臟的絨毛。一個月后仍是這樣。更糟的是，它無法消化和吸收食物，愈發(fā)瘦得厲害。

我?guī)斡?。把它放到水池里后，它驚恐地拍打翅膀，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意識到這是水。往日讓它興奮到發(fā)狂的水，現(xiàn)在也喚不起它的喜悅。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游到一個地方，碰壁了就嚇得亂撲騰，慌忙向別的方向游。如此反復(fù)。從水里出來后，它的絨毛稍微干凈了點(diǎn)。它沒有像以前那樣，停下來細(xì)細(xì)梳理絨毛，還是直挺挺地站著。我把它抱回窩棚，它似乎更瘦了。

我開始懷疑，自己如此費(fèi)盡心機(jī)地讓它活下來，對它是不是一種煎熬？

不久后的一個下午，我放學(xué)回到家，媽媽說：“你去看看吧，瞎鵝死了?！?/p>

我慌忙跑去窩棚。瘦瘦高高的、長著絨毛的瞎鵝不再繞圈了，原來每天都可以聽到的“鵝啊鵝啊”聲也沒有了。它僵硬的躺著，干癟的皮緊緊貼在長長的腿上。

它終于可以躺下來了，而它的眼睛，也終于閉上了。

多年以后，我回家鄉(xiāng)。在路上看到了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容貌姣好的、很安靜的小女孩。我問媽媽，這是誰家的孩子。媽媽說，是你海大娘的外孫女，四歲的時候發(fā)高燒燒聾了，現(xiàn)在也不會說話。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知道生命是脆弱的?？墒?，即使這個世界沒有對我們溫柔以待，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堅(jiān)強(qiáng)地、努力地去生活？

或許，我當(dāng)年真正想對瞎鵝說的是：試一試，試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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