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醫(yī)如命的父親
我父親叫錢繼文,1936年出生,湖北省長陽土家族自治縣榔坪鎮(zhèn)樂園村人,是當?shù)匾幻麖尼t(yī)50多年的老赤腳醫(yī)生,至今仍在自家小藥店忙得團團轉。
自1962年初開始,20多歲的父親拜師學藝10年。他的恩師叫肖光照,據(jù)說,當年很有名氣,1972年去世,我很小,沒記憶。父親跟師主要學了草醫(yī)草藥、接骨拿損等醫(yī)術。他雖然只讀了四年私塾,但是通過多年的勤學苦鉆,掌握了真才實學,具備一名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的基本要求。
1966年8月10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農村合作醫(yī)療試點在樂園公社推行。這個創(chuàng)始人就是家住杜家村的覃祥官,后來被譽為中國農村合作醫(yī)療之父。同年11月,一份反映樂園公社合作醫(yī)療情況的調查報告送到中南海。毛澤東閱后當即親筆批示,稱贊合作醫(yī)療“是醫(yī)療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革命”,“解決了農村群眾看不起病、買不起藥的困難”,“值得在全國推廣”。那年,三十而立的父親在生產隊當衛(wèi)生員,辦土藥房,大辦合作醫(yī)療。他出診看病時,遇到不懂的難題,經(jīng)常跑到師傅那兒不恥下問。按照合作醫(yī)療有關規(guī)定,生產隊社員每人每年1元錢,吃藥管一年,掛號費5角錢。同時,以“三土”(土醫(yī)、土藥、土藥房)、“四自”(自種、自采、自制、自用)為特點,村衛(wèi)生室和村民小組土藥房都開辟了藥園,種植了大量的常用易植藥物。與此同時,村衛(wèi)生室還號召群眾上山采藥,交藥付錢或記工分。這樣就會減少合作醫(yī)療經(jīng)費的開支,減輕了農民負擔,做到了“有病早治、無病早防”,深受人民群眾擁護。
1968年7月,父親被調到大吉嶺大隊衛(wèi)生室當醫(yī)生,負責全大隊醫(yī)務工作。從此,他經(jīng)常跟覃祥官當助手。那時,大隊共9個生產隊,9個衛(wèi)生員,9個土藥房。合作醫(yī)療的好處是:小傷小病不出隊,大傷大病不出大隊,疑難病轉院治療報銷。父親說,覃祥官鼓勵我向白求恩同志學習,我下決心把大吉嶺大隊、生產隊(后為村組)兩級醫(yī)療搞好,為村民解除病痛。從1978年開始,家家有藥源,戶戶有衛(wèi)生員。3天一預防,7天服一次藥,還有“一根針、一把草治好百病”的神奇說法。當年,全國有19個省市來我們大隊土藥房參觀學習。聽到父親滔滔不絕的話語,仿佛回到了當年。
父親年輕時,還經(jīng)常頭戴草帽,腳穿草鞋,手拿小鋤頭,肩背小背簍,和他師傅及同行們結伴而行,上山采藥。他們每次都是早出晚歸,午餐是隨身攜帶的土豆、玉米餅等食物,有時沒帶吃的就餓一頓,直到晚上回家才有飯吃。他們主要采的是:三百棒、頭頂一顆珠、白山木、女兒紅根、見血飛等珍貴藥材。有過采藥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越是珍貴藥材,越是生長在地勢險要處,或懸崖峭壁上,或密林峽谷里。為了采到心儀的藥材,他們經(jīng)常冒著生命危險,就像蜘蛛俠般攀巖走壁,即便弄得遍體鱗傷也全然不顧。只要采到好藥,他們都會高興得大聲喊叫;假若,拼盡全力也無法到達,心里會難過好幾天。記得我懂事后問父親,您采藥時不怕嗎?能不怕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話語中帶著無奈。他冒險采藥,節(jié)約的是藥費,挽救的是生命,帶來的是健康,就是再苦、再累也覺得值。想當年,父親不知有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每每回想都不寒而栗。
從前,父親經(jīng)常跟我嘮叨,他學醫(yī)除師傅外,還遇上了兩個貴人,即曾任三峽大學教授的艾壽坤及夫人彭恢憬(曾任三峽大學仁和醫(yī)院婦產科主任,后為該院婦產科返聘專家)。他們于1977年同時下鄉(xiāng)到樂園鄉(xiāng)衛(wèi)生院,從事西醫(yī)外科和婦產科工作13年。期間,他們經(jīng)常來我家玩,與父親切磋醫(yī)術,親如一家,來不打米,去不分家。令父親喜出望外的是,從艾教授夫婦身上免費學到了許多終生受用的醫(yī)術。每當談及此事,父親總是洋溢著得意的笑臉。其實,我也知道,艾教授夫婦是我們家的恩人,他們不僅教過父親醫(yī)術,而且還幫襯我們家許多。艾教授們剛退休那幾年,住在宜昌,還能常見面。后來,倆老去了遠在北京兒子那里定居,但直到現(xiàn)在,兩家人仍有聯(lián)系。1987年3月,艾教授送給父親的全家福,一直由我保存,這是全家人的念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從醫(yī)幾十年,從未忘記恩師,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都給先生上墳,從未間斷。上墳的地方是一處1000多米凹凸不平的陡坡,每次到達,都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足以見證父親堅定的感恩之心,是后輩們學習的榜樣。只是,越往后,我越擔心他的安全,畢竟是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人了。記得有幾次我陪他,挺有意思的是,只要鞭炮一響立馬就跑,因為聲音驚動了父親師傅家里人,會強行把他拉去喝酒,幾乎無一幸免??梢姡赣H和他師傅及家人的感情很好,一直延續(xù)至今。小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父親每次喝酒前,都要用小指甲在杯中勾一下向外彈出,原以為是為了弄出杯中的臟東西,后來才明白,他是以這種方式先敬師傅。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足以窺見父親的細膩和孝道。
父親是1977年入黨的老黨員,工作中曾受到過8次獎勵。他說,當年雖說僅交2元、5元不等的黨費,但是體現(xiàn)著黨性覺悟和黨員意識。每次開會,他都跑得快,我經(jīng)??渌憩F(xiàn)好。自我記事起,父親一直是個大忙人。一年四季,他一心撲在行醫(yī)上,好像其他的事都與他無關,家務事和田里活等,母親從不指望他。我感覺父親對從醫(yī)有著天然的感情,是他一生的摯愛。他責任心強,把工作當成事業(yè)在做。雖然沒有大的成就,但是他投入畢生心血,只為做好一件事,只要能為鄉(xiāng)親們看好病,他都無怨無悔。父親從醫(yī)50多年,一年365天,幾乎天天起早貪黑,與病人和藥房打交道。他經(jīng)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東西南北連抽轉,不知疲倦地日夜忙碌著。有時候,不是通宵達旦不回家,就是半夜敲門去看病。一天到晚,與家人難得一見。這種情形,直到他年紀越來越大,實在力不從心了,才有所“收斂”。有時,我好奇地問父親,您當了一輩子醫(yī)生,究竟給多少人看過病、救過命?他總是笑而不答。因為他根本答不上來,其實也毋須回答。
八十年代初,隨著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推廣,合作醫(yī)療制度因“一刀切”而陷入低谷,可父親仍義無反顧、不圖回報地奔忙在醫(yī)療第一線。那年月,父親曾跟一位遠在黑龍江省工作,慕名而來的覃偵祥患者,治好了纏繞他多年的風濕病。臨走時,他特意將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貼在父親所在的衛(wèi)生室門外。回到家,他又跟父親寄來一雙黃色翻毛大頭皮鞋,這在當年是很貴重的禮物。我曾笑父親受賄,他笑道“留作紀念吧”!漁峽口鎮(zhèn)的一位眼病患者求醫(yī)多年,后來也是父親治好的。父親還治好了響潭園村一名叫賴付庭的多年精神病患者。當時,他為了感謝父親,又苦于窮無法表達心意,便拜寄父親為干爹,不知所措而又哭笑不得的父親,只好默認。像這類事例,不勝枚舉。這也是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為何干兒子多的原因所在。
父親一生從醫(yī),跑遍了土家的山山水水,奔走于蜿蜒崎嶇的鄉(xiāng)村小路,只要有人煙的地方,都曾有過他的腳印,聆聽過大地的心跳。在方圓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土家山寨,有兩個人物家喻戶曉,一個是覃祥官,另一個就是我父親。70、80年代,戶外墻上到處印有“人人學習賀家坪,個個學習覃祥官”的大幅標語。覃祥官是農村合作醫(yī)療的創(chuàng)始人,我父親便是合作醫(yī)療的執(zhí)行人之一。1998年,因父親臀部長包,我請假回家看望。單位領導怕驚動我,通過查閱檔案了解住處,然后開車一路問到我家。當他們行至原秀峰橋鎮(zhèn)時,打聽我的名字沒人知道,因為我出來工作早,而問起父親個個都點頭。那次,領導的專程慰問,在其樂融融的舉杯換盞中,父親醉得一塌糊涂。
父親在醫(yī)療戰(zhàn)線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練就了一身老到的經(jīng)驗,嫻熟的技術,治好的病人也越來越多。同時,他帶的幾個徒弟也是功成名就。因此,在當?shù)氐目诒絹碓胶?,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親切地稱他“錢醫(yī)生”。在貧窮年代,他每到一戶看病,兜里總會揣滿老鄉(xiāng)們硬塞給他的瓜子、花生、核桃、板栗等各種小吃,而他從來不吃,都帶回家被我一掃而光。這是我兒時最開心的事兒。
父親作為一名醫(yī)生,被他治好的病人不計其數(shù),而面對自己的腳雞眼,卻無能為力。他左右腳板、腳掌、腳趾等部位,共長了9個雞眼。1988年,艾教授幫他做過一次大手術,僅好了兩個,還有7個仍在繼續(xù)無情無盡地折磨著他。這種雞眼很頑固,挖了舊繭,又長新繭,層出不窮,有時疼得父親寸步難行。我每次打電話,都會問到該死的雞眼。因為這,他從未穿過皮鞋等硬底鞋,他很無奈,我們很無助。盡管他常年行走不便,但從未影響到他救死扶傷,服務百姓。每每想起此事,心里就不是滋味。這或許是他的宿命。
父母共有三男兩女5個孩子,為了把我們拉扯大吃盡了苦頭。我曾聽本村老支書鄧全階(已故)說過,70年代初,父親原本有機會解決“農轉非”問題,但是他考慮到家大口闊,轉正后口糧少,全家人吃不飽,因此,主動放棄了“鐵飯碗”。此事,父親從未提起。說實話,父母為了養(yǎng)育我們,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只有他們心里清楚。1998年5月,大哥因病早逝,給父母以致命打擊。老淚縱橫的父親,執(zhí)意將他的棺材讓給大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然而,不到10年,母親又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接二連三的打擊,壓得堅強的父親喘不過氣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從此,父親除行醫(yī)外,還得做原來從未做過的家務事,如洗衣做飯以及喂養(yǎng)牲口等。而我們又常年在外,愛莫能助,勸他少做點,也無濟于事。自母親走后,父親像換了個人一樣,樣樣都干,我越發(fā)感到父親過得不容易。好在時隔不久,他就跟大嫂和侄兒們住在一起。
父親是個性情中人,性格開朗,為人直爽,謙虛謹慎,樂觀幽默。他從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我們,遇事總是商量著辦。從我記事起,他從未打罵過我們。因此,在我們小孩子的性格特質中,或多或少有父親性格的元素。這得益于他的潛移默化。小時候,父親送我一句“人要長后眼睛”富有哲理的話,至今記憶猶新。甚感欣慰的是,我曾經(jīng)的《人要長后眼睛》一文,榮獲2015年“中華情”全國詩歌散文聯(lián)賽銅獎,并編入《全國詩歌散文作品選集》。這是父親的驕傲。記得我剛參加工作時,父親經(jīng)常提醒我“在外穩(wěn)當點搞”。自從我結婚得子后,再也沒聽到這種聲音。我一直為擁有這樣一位穩(wěn)重的父親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父親年輕時除行醫(yī)外,還樂意為左鄰右舍當支客先生,即主事人。有時一連幾天熬更守夜,嗓子喊啞了,眼睛睜不開,他仍樂呵呵的。大約八十年代,我回家偶爾看見父親時不時來點招魂打胎的事兒,手舞足蹈、念念有詞地搞得像模像樣,可我一句也沒聽懂,直樂得我忍不住偷笑。這在那年頭并不鮮見。后來,他思想解放了,再想看也看不到。
九十年代初,我二哥在丁家坪(現(xiàn)為胡家坪)村也當上了醫(yī)生。剛開始,二哥只要回家,父親就會手把手地教他,遇到病人,總把機會讓給他,想方設法給他壯膽,積累實踐經(jīng)驗。二哥經(jīng)過幾年的苦心學習、不斷實踐,把脈問診、看病拿藥的能力和醫(yī)術與日俱增。他是我們這代人唯一的接班人,都看好他。
2000年6月,侄兒因車禍,導致腦干淤血,生命垂危,醫(y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就連專家都說,挽救過來也是植物人,言下之意,讓我們放棄,而父親一直堅信他會活過來。當時,我們把侄兒從縣醫(yī)院轉到市醫(yī)院搶救半個多月,在病情稍微穩(wěn)定后,將其接回家中繼續(xù)治療。因為淤血不能手術,只能靠慢慢吸收,急不得?;丶液?,父親帶著二哥堅持天天輪換給侄兒輸液打針,日夜守候在病榻前。經(jīng)過耐心治療,侄兒終于在昏迷70多天后蘇醒過來,并很快恢復正常。奇跡的出現(xiàn),父親功不可沒。
2002年10月,中央做出決定,強調建立和完善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制度,長陽縣成為試點縣。從此,大山深處的樂園又來了一茬茬的參觀者,各地新聞記者紛至沓來,老百姓臉上又有了久違的歡笑。而我父親因村里合并中心衛(wèi)生室,就退了下來,沒了收入,也曾有過失落感甚至抱怨??蓻]過多久,他自己又在大吉嶺租房,辦起了小藥店,臉上又堆滿往日的歡笑??墒?,好景不長。2008年,母親去世,在子女們的勸說下,父親才勉強回家。然而,一向閑不住的他,又重操舊業(yè),在家里開藥店,不為賺錢,只為過得充實。因為,從醫(yī)是融入他生命的一種精神寄托,是不能自拔、樂在其中的職業(yè)。有時,他還幫手頭緊的病人墊錢治病。有的賒賬成了呆賬,他一點不在乎。其實,家人知道,他只是在享受從醫(yī)的快樂過程,大家都很支持。近年來,他因視力下降,為防止意外,只看病開處方,或拿藥,不輸液打針。正是他嚴把關口,才確保行醫(yī)至今,從未發(fā)生過醫(yī)療事故。這種責任擔當,彰顯出一名老共產黨員的本色。
近幾年,父親的身體大不如以前,而他又一如從前,不厭其煩地喂豬養(yǎng)羊,樂此不疲,老不聽勸。他這樣做,為的是兒女們回家有吃的,走時有帶的。我們每次回家,總能吃到味道鮮美的豬肉和羊肉。他用心扮演著父母親的角色,真是煞費苦心啦!每想到此,除了感激外,只有嘆息和搖頭。要是母親九泉之下有知,也會心疼和感謝父親。
如今,已到耄耋之年的父親,除在家坐診外,還喜歡打打小牌,煙酒明顯少了,因為他知道其危害。因工作關系,我一年到頭難回幾次家,大部分時間只能跟父親通電話,好在他身體還算硬朗,除了耳背、腿腳乏力外,別無大礙。有時,我和父親大聲喊著通話,問他“身體還好嗎”?他笑道“生意還蠻好”,耳背,沒辦法。這,就是我永遠閑不住、視醫(yī)如命的父親。
(作者:錢緒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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