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散文)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的家鄉(xiāng)地處半山不洼、平原與山區(qū)的銜接帶上,家鄉(xiāng)的人們常常因祖先們選擇了在依山傍原的黃金分割線上,建造了一座村莊而津津樂道。那壘墻砌房的石塊則來自于村前山中的巖體上,先人們用鐵錘、鋼釬一點一點將它們從母體上剝離下來,然后再將它們斧鑿成截面整齊、厚薄不一的建房之材。于是,一座座大小不同、規(guī)則不一的石頭房屋,組合成了一個柴煙彌漫、牛哞雞叫的山村里巷。那嵌入房墻中的石塊就像母腹中分娩出來的孩子,離開溫暖的母體,選擇了與母親不一樣的活法,他們站在大地之上,組成了一個虛心的整體,在為主人遮陽、擋寒的同時,低眉抬首看到的都是日月星辰。
(一)
我很佩服我的曾祖父是位有名的“工匠”,他有李春、魯班那樣精湛的手藝,又有泰戈爾、雪萊那樣的浪漫情懷,創(chuàng)作出流芳后世的不朽詩作。我的祖居是全部用石頭徹成的四合院,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石塊,錯落有致地勾連在一起,每一層石墻都在一條水平線上,從底到上絕沒有一塊重縫或直縫的。尤其是坐北朝南的三間正房,雖然看不到一塊秦磚漢瓦,但那用鐵斧、鋼鑿刷過的石塊,殘留著鐵與石擦出后的火花印痕,長方形的墻體棱角分明,那起脊麥秸覆頂?shù)氖?,如同一塊鏤空的巨石,渾然一體地在村中矗立著,他在我的眼中就像埃及的金字塔那樣神圣,讓我感到自豪與驕傲。
祖母常說,那是曾祖父設(shè)計、用兩對口甕麥子雇傭一班專業(yè)的石匠修建的。怪不得至今坊間還在流傳著曾祖父救了狐仙后,院子里糧食堆成山、胡蘿卜餃子餡一夜之間變成羊肉餡的神話故事。我曾經(jīng)求證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據(jù)說有年春天,我曾祖父中午收工在回家的山道上,被一只皮狐擋住了去路。在家鄉(xiāng)皮狐被看作是作惡多端的害人精,它能駕馭死人的靈魂,在陽間作奸犯科、為所欲為。都說鬼怕惡人,那些豎肉橫長、一臉殺氣的壯漢,皮狐精見了嚇得會繞道走。假如體質(zhì)弱、八字軟的病秧子,往往是被皮狐精盯注地對象,如果一旦被皮狐精附身,不單單是精神上萎靡不振,甚至靈魂出竅、人還活著,魂已經(jīng)被皮狐精抓走了。所以說,皮狐過街要人人喊打,更何況是一只擋道的狐。當曾祖父的?頭即將落到皮狐的頭上時,那只擋道的皮狐突然雙膝下跪,下巴抵在路面上,眼睛里嘩嘩地流出了淚水。此時,鐵石心腸的曾祖父心軟了,他想,這是只有靈性的皮狐,人狐山道相遇,或許是一種緣分。于是,他輕輕地放下?頭,彎下腰仔細地觀察起這只流淚的皮狐來,尖尖的雙耳、流過淚的黃眼圈分布著斑斑點點的紅血絲,棕黃色的長毛蓬蓬松松地張揚著,泛著油性的光彩。更讓他吃驚地是皮狐的右后腳被一只鐵夾給夾住了,殷紅的鮮血岑岑地流著。于是,曾祖父更加憐惜起這只受傷的靈狐來,他急忙將粗布上衣的口袋撕了下來,對皮狐受傷的右腿進行了簡單地包扎,然后用上衣包著受傷的皮狐回到了家中。
曾祖父沒有戰(zhàn)國時期韓非子筆下宋國人的機遇和口福,野外撿個撞斷脖頸的野兔,回家美美地吃上頓野味。其實曾祖父的機遇并不比宋人差,假如他一撅頭把皮狐砸死了,也能美美地吃上一頓皮狐肉,另一版本的《守株待狐》被好事者記錄下來后,李姓家譜的野史記載就被改寫了。然而,上帝偏偏安排他遇上了一只受傷的皮狐,況且這只受傷的皮狐還感動了曾祖父的心,將這只皮狐帶回家后養(yǎng)了起來。令人想不到的是,幾天后這只受傷的皮狐在祖居的柴垛中生下了三只幼狐,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飼養(yǎng),母狐的傷口逐漸地愈合了。祖居畢竟不是它們的家,從哪里來還得回到哪里去,曾祖父上山干活的時候,順便將母狐和幼狐帶到山上放歸到山中。秋后的一個深夜,那只被曾祖父救過的皮狐帶著它的兒女從大門旁的貓道中悄悄地又來到了祖居中。清晨,當曾祖父打開屋門后,院子里一堆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照得滿院生輝。從此,每隔三五天就會有玉米堆出現(xiàn)在祖居中,以至于讓曾祖父不斷地添置口小肚大的對口甕來盛放玉米。鄰居們聽說了這種蹊蹺事后,都說曾祖父遇上了“富家仙”,這帶有傳奇色彩的主話題,一傳十、十傳百地在坊間傳頌著……
(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曾祖父那個時代,只要能吃上飯就是有尊嚴的活著。谷殼、秸稈、樹皮雖說也能果腹,但人畢竟不是動物,沒有反芻的功能,不能二次加工,吃多了會把胃撐破的。當餓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候,吃什么那就不由得人來選擇了。聽祖母經(jīng)常說,村里很多人因吃觀音土滯留在肚中排泄不出來而撐死。因此,那個時候誰家擁有幾對口翁糧食就是最大的財富,手中有糧有時候比擁有金銀財寶都好使,要不怎能有“守著元寶餓肚皮”之說呢。我家因“富家仙”的幫扶,存有了幾對口翁糧食,自然而然成了村里名副其實的“富農(nóng)”。有了這些糧食,曾祖父既沒納妾、也沒雇傭長工、短工,而是用兩對口翁玉米的代價返修了大門、院墻、房屋。他夢想,有一天也能過上大地主劉文彩那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生活,也不枉在人世間走一遭。
于是,曾祖父挖空心思地在糧食上做文章,賣了糧食置辦田地,收了糧食再賣、賣了糧食再置地,倒地、買地經(jīng)像一根鏈條在曾祖父的腦子里高速地運轉(zhuǎn)著。他這種置地模式,春風化雨般地也影響了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比起來,祖父的買地方式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繼承了曾祖父的家業(yè)后,祖父也繼承了曾祖父“驢打滾”式的土地經(jīng)營模式。唯一與曾祖父不同的是從牙縫里省糧食的同時,偶爾打打牙祭,安排祖母包頓粗面餃子吃。
從石磨眼里流淌出來的面粉,帶著未脫盡的麩皮,然后摻上大半的地瓜面,二合一面粉做成的餃子皮,筋道而又韌勁十足。胡蘿卜屬于高產(chǎn)作物,在糧食無法填滿胃口的年代,家家戶戶基本上以種胡蘿卜來填補糧食不足的缺口。胡蘿卜能生著吃、煮著吃、也能腌咸菜,如果用作餃子餡則更佳。那摻了地瓜面做成的餃子皮,別說包胡蘿卜餡,即是包上石子在鍋里煮也保證不會破皮的。
我祖父的虛榮心特強,這一點他和我曾祖父有著一樣的想法,就是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有尊嚴的生活。每吃一頓胡蘿卜餡餃子,祖父逢人就會說,我們家吃胡蘿卜餡餃子竟然吃出了羊肉味道。如果這話從別人嘴里說出,鄉(xiāng)親們就會說這個人八成是瘋子,簡直是癡人做夢。那從我祖父的嘴里說出,人們都會相信,而且聽著聽著羨慕得嘴里會流出哈喇子來,他們認為是狐仙經(jīng)過法術(shù)將胡蘿卜餃子餡加工成了羊肉餡子,對此深信不疑。到底是胡蘿卜餡還是羊肉餡?如人飲水,只有祖父冷暖自知。
那個時候,炫富是有極大風險的。祖母常說,光棍世里那些有錢的人整天提著腦袋過日子,出門不但要眼觀四路,而且耳朵要好使,走路要有精神,天天耷拉著個死羊眼,在你還沒回過神來,可能就被那些虎嘯山林的光棍給擄去了。祖母所說的光棍,有一幫是來自平邑的劉黑七,他們一般晚上不會竄入村中搶人搶錢、殺人放火,大多時候在光天華日之下,騎著洋馬、手持盒子炮、大砍刀、二人臺大火銃,明目壯膽地血洗村莊。這幫光棍到底有多兇殘,假如夜里誰家的孩子哭了,孩子的娘就會對孩子說劉黑七來了。一聽到劉黑七三個字,那哭鬧的孩子立馬鴉雀無聲、大氣不敢出地躲在娘的懷里直打哆嗦。還有一幫光棍是當?shù)匾载料蟮?、吳曰志、王秀養(yǎng)為首的硬拳道組織。他們不像劉黑七那幫光棍,以槍炮為武器實施滅絕性的殘殺。這幫當?shù)氐墓夤髟谌瓗煹闹笇?dǎo)下,天天習武,個個練得膀大腰圓,遇到對手后,一般手持紅纓槍赤膊上陣,大有刀槍不入之勢。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幫光棍除了對抗黨的組織外,一般不欺負窮人,專殺富人。如果那個村里的富人晚上被搶走了,被搶的人家拿出錢財來,委托村里威望高的村長或族人到光棍堡里找到亓象德或王秀養(yǎng)二人,不出三天人就安全地放回來了。光棍收費也有標準,大富的拿大錢、小富的拿小錢,如果鐵公雞一毛不拔,撕票的事也經(jīng)常發(fā)生。
我家鄰居姓張,據(jù)說有克夫之象,早年守寡,無兒無女。最困難的時候,曾三天滴食未進,餓得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祖母知道后把地瓜面摻樹皮做成的窩窩頭送到她的炕頭上,伺候她吃了窩頭才救了她的命。都說紅顏多薄命,她的丈夫雖然餓死了,但她長著一幅高窕的個子、婀娜多姿的腰身。先天的優(yōu)勢,遇到了一個合適的時間,陡然間她的命運有了轉(zhuǎn)機。有一回,光棍頭子王秀養(yǎng)騎著高頭大馬、肩挎盒子炮、帶著兩個護兵威風凜凜地從她家門前路過,無意中看到水蛇腰的鄰居,他讓兩個護兵強行將鄰居擄到了駐地,做起了他的姘頭。自此,鄰居的命運也改變了,沒幾天變得花枝招展起來,菜色的蠟黃臉也變得紅潤起來。只要她想回家,王秀養(yǎng)就會安排小光棍用毛驢將鄰居送回來,后來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鄰居竟然敢騎著一匹大騾子招搖過市了。每每人們議論起鄰居給光棍頭子做姘頭的事情來,祖母就會勸她們說,誰也不愿走這一步,都是窮逼的。事實證明,我家未受到光棍幫的侵擾,于鄰居在光棍頭子面前說好話是分不開的。
高高的院墻、厚厚的大門、屋門板,兩只小眼睛似得、逼仄的窗戶,至今我才明白,這些都是為了防光棍的。窮怕餓死,富怕害死,只有在厚厚的門板后面、堅硬的石墻里面,才感覺到有一絲的安全感。
解放后,村里實行土地改革,當祖父眼含熱淚,雙手顫巍巍地從墻洞里掏出那摞用楷體毛筆字手書的地契時,成為富賈一方大地主的美夢隨著地契付之一炬也化為了灰燼……
(三)
每天清晨,當我和弟弟縮著脖子躺在暖烘烘的被窩里時,父親早早地起床將窗戶上用谷草打成的草簾摘了下來。于是,被木窗欞割成碎片的陽光映照在窗臺上。這時,祖母邁著她那尖尖的金蓮腳,將父親從山上挖來的荊木球、柏樹疙瘩抱到屋里,把那個用火煉土、沙子摻在一起做成的土火盆放在屋子的中央,然后在火盆的底部放上些虛柴,虛柴上面架上荊雜木、柏樹疙瘩,點燃虛柴后蹭蹭地火苗一會就將那些帶著油性的柏樹疙瘩和荊木球引燃了。不多時,濃煙就鋪滿了屋子里的每一個空間,絲絲縷縷的青煙帶著濃烈的油脂香氣,就像掙脫束縛的小蛇,貼著墻壁尋找每一個空隙,它們千方百計地從墻縫、門縫、窗欞的縫隙中鉆出去,與村子上空那些流浪的青煙糾纏在一起,形成無數(shù)條藍色的煙帶自由自在地飄灑彌漫……
窗外滴水成冰,屋內(nèi)盆火熊熊,炙熱的火焰將厚厚的墻壁烤得熱乎乎的。趁著熱乎勁,我和弟弟比賽似得穿上衣褲,然后,緊挨著祖母和父親圍坐在火盆旁邊,母親則將摻了青蘿卜絲的玉米糊糊舀到粗瓷碗里,一一遞到我們的手中,就著暖人的火焰,唏哩呼嚕地喝著甜絲絲的玉米糊糊,一會兒,臉上就汗涔涔地了。
進入臘月后,大街上零零星星地響起了鞭炮聲。那嘭、啪地響聲只把我和弟弟撩撥得心癢癢、手癢癢。爆竹響過后,我和弟弟就會偷偷地溜出大門循著響聲到大街上看熱鬧去。過完眼癮回到家中,則抱著母親的大腿央求母親給我們買鞭炮。母親總是以訓斥的口氣對我和弟弟說,不賣蔥哪有錢買爆仗?
我的家鄉(xiāng)有種雞腿蔥的傳統(tǒng)習慣,立冬后將地里種植的雞腿蔥刨出來捆成蔥個子,放到院中靠南墻的背陰處。過了臘月二十,年關(guān)的腳步就越來越近了。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就開始忙碌起來,在屋里燒上一大鐵鍋開水,將凍了一冬的雞腿蔥搬到暖烘烘的屋內(nèi),于是一家人圍著一個大盆,將干燥的蔥葉浸在熱水里將其泡軟后,開始挽起大蔥來。此時,屋外寒風凜冽,屋內(nèi)熱騰騰的霧氣濕潤著家人的笑臉,氤氳的暖氣里透著幸福的憧憬……
所謂得挽大蔥,就是將三棵大蔥束為一把,然后順時針方向把蔥葉纏在蔥桿上,挽成后的蔥模樣就像一顆未揭蓋的手榴彈。這只是第一道工序,第二道工序則是將這些挽了簪的雞腿蔥,簪對簪的打成炸藥包式的蔥捆。之后,再搬到院子里一個摞一個地垛起來,待到第二天凌晨,當雞叫頭遍的時候,父親便和村里其他作伴賣蔥的人,推著滿載雞腿蔥的獨輪車翻山越嶺向山前新泰的舊關(guān)、羊流、谷里等集市趕去了。
天亮后,當我和弟弟得知父親趕集賣蔥的消息后,飯也不顧地吃,便激動地跑到村南的山嶺上,翹首遙望父親的到來。從上午等到中午,直等到日落西山,當遠處的山路上傳來哐啷哐啷車轱輪地顛簸聲時,我和弟弟一邊歡呼著、一邊跑著向賣蔥歸來的父親迎去。當父親將盛鞭炮的布兜遞到我的手里時,我和弟弟急不可耐地解開布口袋,伸進手去摸到包裝成排的鞭炮后,心里那個樂啊,就像開了花……
曾祖父和祖父省吃儉用、付出代價為自己及其后輩建造了堅硬的石屋,其實也是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墳?zāi)?。曾祖父、曾祖母去世后,從這座石頭屋里出殯落土的;祖父、祖母去世后也是從這座石頭屋里出殯落土的;到了父親和母親去世后還是從這里出殯落土的。
今年清明回老家祭祖,站在房頂塌陷的石頭屋前,看到厚厚的榆木門板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門口兩則小眼睛似得窗戶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忠誠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一旦發(fā)現(xiàn)光棍入侵、小偷光顧,它好及時地將險情通報給主人??v有千年鐵門檻, 終須一個土饅頭。厚厚的門板、堅硬的石墻,都沒有阻止住族人駕鶴西去的步伐,現(xiàn)在只有老屋還在孤零零地堅守著主人的家園。
我情歸何處?大腦一片茫然,眼睛里滿含思親、鄉(xiāng)愁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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