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豆包
蒸豆包
我的老家榆樹林子是有名的“煎餅豆包區(qū)”。每年小雪過后,家家開始蒸豆包,凍好放在背陰處的缸里,能吃到開春,是冬天的主要干糧。
不過,鄉(xiāng)親們見面問的不是“蒸豆包了嗎?”,而是“淘米了嗎?”。因為淘米是蒸豆包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米一般是用大黃米,就是加工過的黍子,也有用江米的。兌上棒子面、大米渣子面。淘好的米在大蓋頂上控著水,等礘松后拿去用機器加工成面。早先都是用碾子軋的。早早起來拿一把笤帚放在碾子上,宣示自己已經(jīng)排隊等候了。這個習慣漫延到生活中,發(fā)生類似的事也說“先拿著笤帚占上碾子”。碾坊角落里有兩個平臺,放上大簸箕。女人飛快地用籮從碾子上舀起半成品的面篩著。有關于籮的謎語流傳“圓圓下面全是眼兒,手一動,下一地小青雪”?,F(xiàn)在,碾子這種過時的東西大多已被推倒了,幸存者如鳳毛麟角,有粉碎機誰還抱著碾棍去推呢?
上午,加工回來的面放在炕頭兩個牛腰粗的巨大瓦盆里。女人總是先活一點兒面烙幾張粘餅子。中午吃一頓,裹上芝麻鹽,給孩子解解饞。主要是試試面的粘度,好確定兌面的比例。面兌好了,家鄉(xiāng)人嫌這樣蒸出的干糧發(fā)白不好看,所以還要加一些姜黃。最終讓豆包黃得透亮,看著就喜慶。午飯后,水燒得滾開。女人拿著水葫蘆均勻地把水澆在面上。等溫度稍低能承受時,該和面了。這是個力氣活,輪到男人出場了。屋里熱氣騰騰,他甩掉帽子,解開棉襖,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胸肌,把一只胳膊從袖子里褪出來,半蹲在盆邊,開始和面。手深深地插下去再拽上來,如拔草般地帶起一坨。上下反復攪按揉壓,干面不斷減少,面團漸漸成形。男人頭上冒起白氣,汗水從發(fā)根流下,胸肌愈發(fā)閃閃發(fā)亮。女人不時地為他擦一下,柔聲細氣地詢問稀糨情況。和面可以檢驗男人活計的好壞,最高境界是“三光”,即盆光、面光、手光。如果你活完后,身上、臉上全是面粉,盆里磨磨嘰嘰,手上恨不得帶了半斤面,那你的活計肯定被定為不合格。老家人是很講究活干得漂亮而不拖泥帶水的,你應該做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面粉”?;詈玫拿嬗帽蛔游嫔稀D腥顺楦鶡?,休息一會兒。女人忙著升火烀豆餡。大多是黑豆和紅豆,大火燒開,小火慢燉,弄得爛乎乎的,再用勺子搗成泥,加上糖精增進口感。
男人這時已恢復力氣,開始去院子里劈柴火。這個活是力與美的完美結合:洋鎬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深深地釘入小腿粗的木頭里。男人一個神龍擺尾,把鎬把往邊上一掰,“咔”的一聲脆響,木頭裂開一道縫。洋鎬再度揚起落下,準確地找到了裂縫的延伸處,木屑紛飛,裂痕擴大。幾個起落后,鋤把長的木頭就被劈成了均勻的兩半。男人利落的幾鎬,又把它們變成了劈柴柈子。上初中時,我看到父親舉重若輕的瀟灑樣子,忍不住拿起洋鎬也要嘗試一下。我高高揚起鎬把,狠狠劈落。只聽得“當”的一聲,震得我虎口欲裂,原來劈到了地上,在凍得堅硬如鐵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小坑。木頭伏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不屑理我。我偏不服氣,鎬尖瞄準木頭再次劈落,這下劈中了,不過注意力全用在瞄準上了,力道不足,沒劈進去。木頭的另一端彈了起來,似乎在嘲笑我的無能。我氣急敗壞,一通亂劈。木頭如不認主的野馬般難以馴服。我渾身骨節(jié)無處不疼,手磨了個大泡,才歪歪斜斜地劈下一小塊。父親在旁邊微笑不語。我喘息片刻,暗中揣摩父親的動作。平復一下心情,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舉鎬,穩(wěn)穩(wěn)落下,“咔”的一聲入耳,如音樂般動聽,我成功了。木頭如溫順的小羊,在我的動作下快速地被肢解。我找到了劈柴的竅門,也嘗到了勞動的喜悅。
一切準備停當,天就擦黑了。吃完飯,人們早早睡覺,養(yǎng)足精神,為蒸豆包做準備。面什么時候發(fā)好什么時候動手,一般是在半夜,趕到清晨蒸完。這樣既是為了豆包能在晚上凍透,也是為了第二天炕散熱,不然睡不成覺。夜沉如水,繁星滿天。伴隨著女人的一聲“面好了!”,全家人行動起來。男人將鋪好的平笠拎進來。女人挖下一小塊面,“噼噼啪啪”地拍成餅狀,放上豆餡。兩手一合,在掌心滾幾下,一個圓圓的豆包就成了。一個挨著一個地擺成圓圈。她們的手極快,談笑風生間,一鍋包完了。男人小心翼翼地拎走,在鍋中放好。再拎來一個平笠。女人們接著包,因為都是兩個灶交替進行。男人蓋好鍋,開始燒火。灶里的火在風箱的鼓吹下著得極旺。水很快開了,屋里熱氣籠罩不見人影。男人還是坐在灶坑燒。對時間的掌控他們都有自己的尺度:有人根據(jù)女人包的速度,有人說哈氣到頭頂時?;穑傊嗄甑慕?jīng)驗發(fā)揮了作用。豆包不會蒸太長時間,那樣費火;也不會因時間短而不熟,俗稱“欠火”。(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停火大約十五分鐘后,豆包就可以出鍋了。鍋蓋掀起,一股熱氣呼出,什么也看不見。白霧消散,大家一聲歡呼。豆包黃黃的,亮亮的,好似一個個小型的彌勒佛。有詩為證:皮白餡黑灶火紅,笑語劃破夜霜濃。待曉雞啼掀鍋看,尊尊銅佛白霧中。
揭豆包該我們孩童大顯身手了。早早準備好了小木鏟,放一碗清水在旁邊,忍著熱,我們把豆包揭起,蘸點水,把邊角抹平,放在一個長條的平笠上,排滿后抬出去凍上。其實,我們最大的樂趣在于吃。剛出鍋的豆包特別筋道,就著秋后腌的小咸菜,什么蔥葉啦、芥菜櫻子啦,味道好極了。我的最愛是腌小茄苞子,一咬一包湯,與豆包是絕配。聽爺爺說,他小時候給地主家蒸豆包,負責揭鍋,一鍋吃一個豆包。蒸了三十多鍋吃了三十多個。我目瞪口呆,矯舌不下,因為我的極限是九個。
天光大亮時,豆包蒸完了。我們走到院子里,將凍得梆朗梆朗的豆包起下來,如收獲熟透的果實,“嘩啦啦”地倒入廂房的缸里存放。留下一部分,裝進干凈的塑料袋中,封進紙箱,饋贈給城里的親友,因為這是“榆樹林子豆包”。
蒸豆包的整個過程細說起來是單調而勞累的,可是一家人分工協(xié)作,共襄盛舉,使在年復一年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中形成的默契更進一步,讓平凡日子里點點滴滴的親情得到充分發(fā)酵。全家似乎在小小豆包的粘合下融合得更加緊密,更加快樂。我們心心念念追求的幸福不就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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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豆包的評論 (共 9 條)
- 魯振中 推薦閱讀并說 欣賞!自然、流暢,形象、生動、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