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煎咸肉

吳小街

祖母三歲的時候送到祖父家，做了童養(yǎng)媳，八歲開始太祖母就讓她在廚房里做飯，一直做到72歲生病為止。

庭院里的柚子花開了六十九次，結了六十九次果實，祖母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她手中的鍋鏟侍候了幾代人，到我們出生時，祖母還在給我們做飯。

祖母很會做菜，她個子高挑，皮膚白凈，常年用簪子將頭發(fā)綰成一個美麗的髻，70多歲了，一口整齊的牙齒依然如雪白的貝殼一樣。

端莊、沉穩(wěn)是祖母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駐村干部都喜歡派飯到我家來，他們覺得祖母好客，人又齊整，廚房里干干凈凈，做出來的飯菜總是那樣合乎大家口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這些人眼中，祖母做的米粉煎咸肉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的菜了。

物質貧乏的年代，每個人的肚子都是癟得慌，越窮越要干繁重的體力活，一天到晚、一年到頭拼死拼活地干，肚子還是填不飽。我家一直窮，頭年臘月宰的豬肉全部腌制，善于精打細算的祖母一年到頭的油和葷菜全部指望這些腌肉。所以當夏季雙搶或者來人來客，祖母才會用刀割掉一點腌肉作為桌上的主打菜。

漫長的年月，祖母的招牌菜就是米粉煎咸肉。每次看到祖母用刀割了一小段腌肉從里屋走出來，腌肉已經(jīng)成了蛋黃色，有時還滴著水。祖母將腌肉切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放到臉盆里，用碗舀上糯米粉，雪白的糯米粉經(jīng)過水的稀釋漸漸成為漿糊狀，那切開的暗紅色的腌肉早就被稀釋的糯米粉團團圍住，陷進一片雪白的世界里，一塊塊臘肉穿上了厚厚的白羽絨服，仿佛圣誕老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祖母不斷用手攪拌著肉和糯米粉，我的任務就是死死按住臉盆，那臉盆不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覺得這可是那個年月里最美妙的聲音了。

祖母放上一點點油，吩咐我將火控制在最小的狀態(tài)。油在鍋里發(fā)出“滋滋滋”的響聲，祖母用筷子將拌好的腌肉放進鍋里，頓時腌肉周圍的糯米粉和油一個猛烈的擁抱，擦出愛的火花，糯米粉四周開始滋滋作響，祖母用鍋鏟輕輕翻動，雪白的糯米粉慢慢成為焦黃色，腌肉里面的油開始向糯米粉里四處流溢，那慢慢成為焦黃的糯米粉已經(jīng)酥脆了，這個過程中腌肉溢出的油不斷滲入酥脆的糯米粉里，香味開始不可抑制的飄出簡陋的廚房里，從我家路過的鄰居無不被這香味勾住了腳步，我肚子里數(shù)以億計的饞蟲在涌動，在吶喊。祖母用筷子一塊塊兩面煎的棕紅的米粉肉放進雪白的盤子里，表面上泛著一層油膩的光芒，我的眼睛跟著祖母的手從鍋里移到盤子里，再從盤子移到鍋里，反反復復，我咽了咽流到嘴邊的口水，我想，現(xiàn)在就讓我吃飯，四大碗肯定沒有問題的。臨近中午的一束陽光透過瓦片直射到盤子里，米粉肉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坐在灶下的我咽著口水，拼命壓制住身體里千千萬萬的饞蟲，只盼著父母趕緊從田里收工回來，他們一回來，我就能吃飯了。

? ? ? 好容易盼到父母回來，猴子在水簾洞瘋搶一般拿碗盛飯，祖母微笑著給我夾了一塊米粉煎咸肉，這塊不大不小的米粉煎咸肉，披著厚厚的棕紅盔甲，里面是一塊肥肉，外表的米粉油膩膩的，那是肥肉滲入到里面的油滋潤了干癟的米粉，真是一塊上好的肉啊！輕輕咬上一口，我的天!那個香，那個酥脆中帶有絲絲的糯軟，肥肉里面還有一點點的嚼勁，簡直是人間最美好的味道!一口下去，扒拉一口滿滿的飯，米粉、肥咸肉、米飯全在嘴里來來往往嚼著，越嚼越甜，通過食道一路舒舒服服暢通高唱凱歌直到胃里，沿途經(jīng)過之處，饞蟲是熱烈歡迎啊！一口飯下去，只覺得體內芬芳馥郁，舒暢無比!沒有語言形容那時難看的吃香。祖母望著我，嘴里不停說著:“慢點，細吃點（意思是少吃）下飯!”

? ? ? 父親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那時父親正是生命最鼎盛時期，常年四季的勞動得不到營養(yǎng)的補充，父親眼窩深深下陷，偶爾桌上一點葷菜憑著他的飯量，吃完一盤都不在話下，可是桌子四方其他六雙筷子也在米粉煎咸肉四周猶猶豫豫?。∮绕涫俏覀兯男置醚壑樽拥蓤A了，恨不能像豬八戒吞吃人參果一樣連盤子都吞下去才過癮。

? ? ? 窮苦的歲月，農(nóng)村很多家庭都是這樣吃不飽!

? ? ? 可是祖母自己一塊都沒有吃，她連連招呼父親多吃一塊。多年以后的今天，寫到這里很是感動，我覺得生活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片非常溫馨的一幕:父親是上門女婿，和祖母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不知道他們在漫長的時間里是怎樣一步步由當初的陌生到隔閡最后漸漸融洽的過程，時間在他們之間顯示出最為溫情的一面，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父親稱呼祖母一聲“媽”是那樣的自然親切，他們從來沒有吵過，祖母一有個寒寒熱熱，父親立馬就推她到醫(yī)院里看病，以至不了解我家情況的人認為他們真是一對母子。表現(xiàn)在飯桌上，祖母經(jīng)常叫父親多吃好菜。我常想:時間真的是感情的紐帶，他可以撫平像我父親這樣可憐人心靈的疲憊和創(chuàng)傷。

? ? 每一個到我家吃過飯的人，無不被祖母做的米粉煎咸肉所醉倒，就連那些駐隊的干部吃了以后連連稱贊。

? ? ?26年前的夏天，73歲的祖母因病去世，我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米粉煎咸肉了，父親常常在吃飯時感嘆:還是媽做的米粉煎咸肉最香。兩年前的冬天，79歲的父親終于追隨著祖母而去，我想:這對不似母子而勝似母子的兩個人一定會圍著米粉煎咸肉吃得津津有味吧？

? ? ?那是因為有些東西非得經(jīng)歷了歲月才難以忘懷，就好像祖母做的米粉煎咸肉，那是因為愛的光輝在時間的長流中淡淡閃現(xiàn)了出來，開始是一種清淺的片片磷光，慢慢的，慢慢的，逐漸清晰和明朗，最后在我心深處堆積成陽光般的溫暖，一直照耀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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