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句話
父親從學校畢業(yè)后在外工作,一月回家一次,住三兩天左右。
一年麥收后,一家人在堂屋圍著小飯桌吃飯。祖母用新麥烙餅,砸蒜泥,香椿末炒雞蛋,煎了一盤臘肉。大家吃著,歡快地聊著天。突然,父親沖我說:“以后你的兩個弟弟就靠你了?!?其時我八九歲,正專注眼前的美食,愕然,回道:“我的日子怎么過?” 家人大笑,大意是我反應過度,僅從自己的角度考慮,有些自私了。那時父親三十多歲,正值盛年,身體康健,不知他為什么突然說這樣的話,有點像托孤。我當時的想法應該是:撫育子女是父母的責任,你推給我是不對的。大家笑了一陣,都沒有在意,就過去了。
父親本人學習勤奮從農(nóng)門走出,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初中帶我在身邊讀書,給過很多鼓勵。初一學平面幾何,入不了門,考試僅靠代數(shù)得分,一百分的題目僅得五十一二分,考完試心里緊張的不行。父親晚上去班主任那兒看成績(他們是同學),未進門就喊:“你考得不錯!” 我當反話聽,把自己反鎖在屋里不敢抬頭。又聽父親說:“毛老師說了,你考試坐第一排,成績沒有水分,是真實的!” 父親敲開門,滿臉喜悅。初三時班里進了很多復讀的同學,解數(shù)理化題像喝涼白開水似的,霍霍霍霍如庖丁解牛一般。我在班里的排名更靠后了,有點愁眉不展,吃飯時父親常開導:“別懼怕,你年齡小有自己的優(yōu)勢,他們復習地頭發(fā)都白了?!?其實父親也知道復讀生功課扎實,每年中考成績都極好,只是為家庭條件所迫想上小中專早工作,超了中專線不上高中選擇復讀。我知道父親所說不全符合事實,是為了給我鼓勁,重拾破碎愧疚的心,在學習征程上再得一分。
父親喜讀書,好文史,他的枕邊常放著《史記故事》 《春秋演義》 《戰(zhàn)國故事》。我至今尚記得有一本書的作者是林漢達,記得書里的人物孫臏、龐涓、張良、蕭何,記得“火牛陣”......他講得最多的是韓信年輕時受胯下之辱,努力發(fā)奮,研習兵法成就一番功業(yè)的故事。那段時光安寧、美好。我像一只快樂的燕子,一天到晚飛來飛去,不識憂愁。大院里有幾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初春開燦若云霞的淡紫色的花,散發(fā)極濃郁的香氣;夏日一片濃陰,秋雨后落葉紛飛卻讀不出“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的寂寥。我連地上的一枚小石子也不會放過,快樂地唱著歌。
父親有極高的天賦才情,人耿直敏感自尊心強。工作上的人事排解不開,有些話悶在心里。高一下學期,父親開始失眠、煩躁,見人不愿交談。好在我知道用功,成績好,又把大部分家務(wù)承擔下來,父親控制不住情緒時也撕過我的作文選,扔過幾次飯鍋,高中三年算順順利利地讀下來。我去省城讀大學,大弟弟來縣城讀初中,據(jù)院里的人講父子倆常上演滿院追逐的戲碼。
大學一年級的秋天,應該是國慶節(jié),我回家,父親在門前的水龍頭下洗著什么。我遠遠地喊了聲,夕陽中,父親慢慢站起身,手里端著濕衣服,不說話,像個孩子似地笑。酸澀的小蟲瞬時從心中爬進眼里:我尚未長大,父親已然老邁了。其時父親四十六歲,該值人生最好年華。大院中的梧桐樹雖仍是碩大的綠葉,卻擋不住滿目蕭索的味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十多年前父親飯桌上的話可謂一語成讖,他的身體如山一樣轟然垮塌,五十一歲就走了。我和母親一起支撐風雨飄搖中的家。前幾天的一個夜里,父親走到夢里來:清瘦、須發(fā)略長,半躺在竹椅上,無力而有些期許地注視著我。我俯下身將臉貼近他耳邊,父親有點想哭的樣子,不說話,他在世時我從未主動靠近過他。
記得有一年冬天,父親晚上回家發(fā)現(xiàn)我的腳上有一層厚厚的污垢,臟地看不清膚色了。他讓母親燒了一鍋水,坐下來給我洗腳,中間不停地加水,笑言洗腳水要倒在羊糞堆上當肥料。我現(xiàn)在依然清晰記得那晚昏黃的燈光,燈影中父親慈愛的模樣,摩挲我腳丫的手濕熱有力量。那時大弟尚未出生,我四五歲的樣子。父親手上有一處小傷口,因為給我洗腳,發(fā)炎潰爛了一個多月。
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兒時餐桌上的那句話是冥冥中的天意還是父親心中一時憂傷地表達?
爸爸,我還愿自己是四五歲的樣子,可我也已近天命之年了。
爸爸,我做得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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