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故鄉(xiāng)行

魏兆凱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牽夢縈的土地。得意時想到它，失意時想到它。逢年逢節(jié)，觸景生情，隨時隨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風塵碌碌，酒闌燈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陽秋風，巴山夜雨，都會情不自禁地惦念它。離得遠了久了，使人愁腸百結(jié)?！蚂`《鄉(xiāng)土情結(jié)》

我離開故鄉(xiāng)已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愁腸百結(jié)。雖然故鄉(xiāng)留給我的印象并不美好，但我依然對她充滿感情。我是個高中語文教師，每當我給同學們朗讀《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時候，我的淚水總止不住的往下流。因為我離開故鄉(xiāng)確實太久，太久了，我多么想回去看看她啊。

我的故鄉(xiāng)在安徽省肥東縣陳集鄉(xiāng)大魏村，那是個離縣城很遠很遠的村莊。全村除了幾戶姓程的人家，其他的都姓魏，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里，我也在這里出生。我8歲時被我父親接到安徽巢縣去讀書，1968年底插隊到老家落戶當農(nóng)民。我家是地主成分，爺爺奶奶在艱巨時餓死了，在文革那個瘋狂的年代，整天批斗整人，我們家自然首當其沖。爺爺奶奶不在了，開四類分子會、批斗四類分子、辦學習班，勞動改造等活動都要叫我媽媽去。憑什么呀，我媽媽也不是四類分子，可大隊干部說，你家是地主，總要有個人頂門戶。我非常氣憤，就對他們說，我是男人，這個門戶我來頂。就這樣，我這個城里的下放知青，一下成了四類分子。在故鄉(xiāng)的那段日子，政治上的迫害倒能忍受，而最難忍受的是經(jīng)濟上的貧苦，每年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只夠吃半年，其余的只能吃糠咽菜。

1973年初，在遭受了五年屈辱和苦難的我終于離開了故鄉(xiāng)。我們?nèi)野徇w到安徽巢縣烔煬鎮(zhèn)山橋大隊王橋村，這是個離我父親工作的烔煬中學只有不到一公里的小村莊，這個村莊還算富庶，起碼我們在這里不愁吃，不愁穿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把我當四類分子了。不久我還當上了民辦教師，幾年后又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教書。1996年年底，我調(diào)到江蘇省昆山市一中，一直工作到退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故鄉(xiāng)啊，你其實并沒有給我?guī)砣魏?a target="_blank">快樂和幸福，在我的記憶里，全是苦難和悲痛?？晌以趺淳屯涣四惆?，我還是那么深深地愛著你，幾十年來，連做夢都想回到你的懷抱。這恐怕就是鄉(xiāng)土情結(jié)了。

現(xiàn)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只有一個只比我大幾歲的堂叔還在留守。他打電話通知我，老家的祖墳已經(jīng)修繕一新，建了圍墻，立了墓碑，希望我今年清明能回去掃墓，我當即答應了他。

2012年清明節(jié)，我剛辦完退休手續(xù)，就帶著我的妻子親自驅(qū)車奔向我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車子在高速上行駛還很順利，可出了縣城駛向101省道，汽車都成了蝸牛，四十公里的路程足足行了近兩個小時。

我的故鄉(xiāng)大魏村已經(jīng)橫在我的車前了，快進村時我突然想到唐代宋之問的詩;“嶺外音書絕，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彼氖炅耍氡禺斈晡沂煜さ脑S多人都不在人世了。汽車緩緩駛進了村子，停在一個小商店門前的一塊空地上，我們一鉆出車子，就被一群孩子圍住了，我突然又想到賀知章的那首詩;“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 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笔堑?，不但這些孩子我不認識，就連他們的父親我也一定認不識。

我堂弟魏誠早站在路口等我們，他說他爸爸和我們家族的其他人已經(jīng)到墓地去了，我們可以直接開車到墓地。到了墓地，堂叔他們正在給各個墳墓挖墳帽（家鄉(xiāng)習俗，在有草皮的地上挖出上大下尖的圓形土塊，每個墳墓頂上蓋兩個，下面的尖朝上，上面的尖朝下合在一起）。我趕快加入他們的行列，給我的老祖?zhèn)兙淳?a target="_blank">孝心。

墳帽蓋好后是放鞭炮，三爺家的女婿用農(nóng)用車拉了一車子鞭炮和紙錢，整個墓地彌漫著煙霧。我們按輩分依次在墳墓前磕頭，我第一個跪在我的祖父祖母墳墓前，眼含淚水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爺爺啊，你這個不孝孫子，四十年后才給你燒紙磕頭，望你老人家多多原諒，我以后會經(jīng)常來看你們。我們家的墓地可是塊風水寶地，當年的風水先生說我們這個家族將來要出幾十根筆桿子，現(xiàn)在看來，還真的應驗了。從我們祖父輩到我們的兒子輩，大學生也確實有好幾十個了。墓地按輩分給我們都留了墓穴，可是我們家族的大部分人都早已漂流在外地，年紀大的就是去世也在外地火化，入了外地公墓了。像我這樣定居在千里之外的昆山，以后還能落葉歸根乎？

中午在克釗小爺家就餐，嬸嬸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餐桌上擺著的都是我以前最愛吃的地道的家鄉(xiāng)菜，尤其是在原始土灶上用柴草燒的鐵鍋飯，那才叫香啊，香得讓我忘記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幾個從省城來的弟媳（克仁三爺家的媳婦）居然在鍋灶上搶鍋巴吃，其中一個弟媳還把搶來的鍋巴分了一塊給我，我咬著嚼著這厚厚的焦黃的鍋巴，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我長期住在城里，一直吃著用電飯鍋煮的飯，要不是今天在小爺家吃的柴草灶的鐵鍋飯，我真不知道這飯是什么味兒了。

下午，我來到我的故居。幾十年過去了，已然面目全非。我努力復原以前的舊貌，可還是難以找尋。后來堂兄兆福幫我一起復原，我才知道我家的大門的位置，進院子必須踩踏的一塊長條石還依舊躺在那里，站在院子里，我對我妻子說，我就在這個屋里出生的，那里是我家堂屋，我以前就睡在放在堂屋拐角的一張破床上，那時家鄉(xiāng)還沒有通電，我晚上坐在床上點著煤油燈看書，早上起來，一擤鼻涕，就會竄出兩條黑色的長蟲（煤油燈的黑灰）?，F(xiàn)在我兆福哥早已將舊房子拆掉了，他的大兒子是泥瓦工，在原址上重建了磚混結(jié)構的大房子。

村子的變化也非常大，原先我家的隔壁鄰居全都搬走了，舊址上長滿了雜草野樹，過去村前的打谷場，還有大片的良田現(xiàn)在都蓋滿了房子，我還真懷念以前的老樣子，那時家家戶戶緊密的挨在一起，給人的感覺特溫馨，吃飯時端著碗挨家挨戶鬧門子，誰家有點新鮮的菜，就叫來一起嘗嘗。村東現(xiàn)在開了集市，十天逢兩次集。到逢集的那天，一條長長的水泥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買賣的產(chǎn)品都固定地方，集市也有專人管理，我克釗小爺就是專門管理豬羊牲畜的買賣的?，F(xiàn)在村子的布局有點亂，原因是許多年輕人在城里買了房子后，村子的家基本不住了；還有大家都聽說要建設新農(nóng)村，所以干脆等上面來統(tǒng)一規(guī)劃。

我們開車到一個叫上徐村的小村莊，去看望我的姑媽，如今，我父親兄妹四人就剩下她一人了。她雖然八十多歲了，可身體很好，沒什么病，天天下午還喜歡摸幾圈小麻將。我們到她家時，她還在麻將桌上，是她的女婿去通知她的。姑媽知道我們來看她，非常高興，一定要留我們在她家吃晚飯。由于我舅舅家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只得與姑媽告別，到兩公里外的肖圩村去看望我的親娘舅。

在肖圩老街道的一個飯店里，坐了滿滿兩桌人，這是我舅舅的外孫吳海偉安排的，他現(xiàn)在是肖圩小學的教導主任。我舅舅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妹，她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都是教師，他們不叫我長輩，稱我為教育界的老前輩。兩桌人都是我舅舅的家人，他今晚特高興，雖然血壓高，還是喝了不少酒。他還驕傲的告訴我，今天家里的人還沒到齊，不然三桌都坐不下。是的，我舅舅有八個子女，他們現(xiàn)在都已結(jié)婚生子，每年過春節(jié)，全部聚在一起，濟濟一堂，其樂也融融。我舅舅挺有福氣的，他真正是兒孫滿堂，享盡天倫之樂啊。

晚飯后我們又匆匆趕回大魏村，幾個那時同在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老戰(zhàn)友老朋友，聽說我回老家了，特地從縣城趕回來。晚上我們聚在從坤的弟弟家，大家異常興奮的回憶起四十年前的往事。1968年底到1970年底大約兩年的時間，我們幾個下放知青（包括回鄉(xiāng)知青）被大隊抽調(diào)去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共有二十來人，我們既是導演也是演員，同時還兼編劇，有時候還兼文武場（文場樂器，武場鑼鼓）。宣傳隊主要在農(nóng)閑時活動，晚上輪流在各個村子里演出，有時還會到公社或區(qū)里會演。演出的節(jié)目有的是從外地學來的，但大部分節(jié)目是我們自己根據(jù)本大隊或某個生產(chǎn)隊的實際情況，出現(xiàn)的好人好事，以及階級斗爭新動向，而編寫的舞蹈、短?。ㄏ喈斢诂F(xiàn)在的小品）、對口詞、快板、三句半等。我們自我感覺那時還蠻有才氣的，我們還調(diào)侃，假如我們一直堅持下去，說不定也會出個趙本山那樣的大明星。

宣傳隊的日子是那時最快樂的時光，給我們的印象最深刻，我們說起來滔滔不絕，這是我們整個晚上的主要話題。當然，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很多很多，我們大部分都忘記了，或者是不愿再提，各人的出身經(jīng)歷不同，遭受的苦難也不盡相同，但通過各人的奮斗努力，后來都離開了家鄉(xiāng)，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崗位，雖談不上功成名就，但現(xiàn)如今也都可以衣錦還鄉(xiāng)了。

因為還要到縣城和省城去看望一些親戚和老同學老朋友，所以在故鄉(xiāng)的時間很短，第二天一早我就開車離開了故鄉(xiāng)。我把車子開出村子后停下來，我拿出相機拍了許多張村子的照片，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回到她的懷抱，更不知道下次再來的時候她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經(jīng)過這次清明故鄉(xiāng)行，故鄉(xiāng)于我，以后決不是簡單的記憶與粗礪的映像了，更不是“春夏猶清”的閑適回望和“麥花如雪”的隔岸溢美。她已成為我精神的寄托、靈魂的溫床，時刻瘋長著我不朽的根須、不萎的枝蔓，永遠扎根于我炙熱的心房、熔煉著我生命的傷愁、芬芳與期待，讓我時時披滿世事的凄風苦雨，而不至于迷失走向故鄉(xiāng)溫暖深處的路途……故鄉(xiāng)啊，我愛你！（2012年5月初稿，2013年1月修改）

注：燈灺：讀dēng xiè 亦作“ 燈炧 ”。1.燈燭。 唐 韓偓 《無題》詩之一：“小檻移燈灺，空房鎖隙塵?！?2).謂燈燭將熄。 清 吳偉業(yè) 《蕭史青門曲》：“花落回頭往是非，更殘燈灺淚沾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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