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拾瑛---采擷幾處宋詞中的“勝景”
這是一篇本不必寫的文章。
讀詞的時候,看了箋注也好,不看也罷,總有一些句子是擺脫了方塊字的束縛,直抵心靈深處的。當然,對不同的人,這樣的句子也不盡相同。如果有哪個句子是古賢今人都深以為激賞的,那必定是得了神祗的眷佑,“只應天上有”的。而我所擷取的這些句子,就未必合所有人的意。又因為能觸及心靈的感想絕非只言片語可以道盡,所以,這篇文章或者是不應該看的,或者是不需要看的。倘說還有一點微末的價值,便在于其中的一兩個句子或許是讀者疇曩未嘗留意的落英,今日拾得了,不復拋棄。
(一)蘆花深處泊孤舟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李煜《望江南》)
先說這個詞牌,有許多叫法,諸如望江南、望江梅、憶江南、夢江南。為人所最為稔知的以此創(chuàng)作的詞其實當屬白香山“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以及因G20峰會而出名的“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這都是俊朗的詞作,雖然香山也非得志之人,但畢竟“君亭枕上觀潮頭”,是以郡守之身做一方父母;而重光做《望江南》時已入宋,傳車窮北為楚囚,遠去英雄不自由。
這首詞中的景,發(fā)生在清秋時節(jié)。柳七郎詞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足以見在多愁善感的人眼里,“清秋”二字的無限傷懷了。而李后主所夢見的“清秋景象”,當是他所熟稔的一望無垠的南國風物:玄瓦素墻、小橋流水,松江的鱸魚、西鄉(xiāng)的菘菜……我不知他那時有沒有這些,但情感總是一致的,那便是“寒色”。這是白茫茫的蘆葦?shù)念伾?、以及比蘆葦稍深一些的舟楫和蓑衣的顏色。要之,都是冷色。自然,還有末句的月華泄在樓上的清冷的、慘怛的白。如此,笛聲大抵應和蘇子在赤壁所記的簫聲相仿,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自然,這只是北國的秋天閑來無事的一場夢罷了。
(二)山抹微云,天連衰草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秦觀《滿庭芳》)
簡單來說,這無非是一首送別的詞,但因為景寫得實在太好,以至于讓秦少游得了個“山抹微云秦學士”的雅號。談及送別,有壯別,如王子安送杜少府;有俊別,如李太白送孟襄陽。但最多的還是傷別。所以,僅憑能從一眾傷別的詩詞中脫穎而出,就可管窺這首詞的絕俗了。
大約是黃昏時節(jié),暮色冥冥,遠山和微云相映成趣,肯綮還在于一個“抹”字。這是很難用修辭學闡釋的只可意會的美學,仿佛一幅畫卷上已畫好了山,又在碧峰抹上了淡沲的云煙。詞人所站立的地方,由“暫停征棹”可以忖度,應是城外的渡口,而把詞人和遠山聯(lián)系起來的,無疑是蔓蔓衰草。這衰颯之景實在太有味道,直到民國時期,弘一大師還用了這意境,寫出膾炙人口的小歌:斜陽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幾乎是從少游這首詞中脫胎而成的。
接下來便是更為人熟知的“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這是人皆可賞的句子,大略屬“只應天上有”之倫,不言而自明的。但我想談談“斜陽外”這三個字的妙處。蓋當時已近傍晚,日沉南浦,唯有一席夕輝漫灑,像是照相師所打出的光圈。然而,寒鴉、流水、孤村卻儼然在光圈之外的暗影里,這是頗有趣味的構(gòu)圖。詞人所關(guān)注的,不是柔和的晚霞,而是帶有寒意、凄愴的晚霞之外的暗處。不消說,這是情與景交融的效果,心中本有送別的悲戚,因而見到歸鴉片片,流水潺潺,隨暮色漸深而悄然淡去,應格外有觸景傷情之感。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過片的“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一句,并非如許多人臆想的那般香艷。蓋古人多在腰帶上佩容臭,故而羅帶與香囊,都是貼身之物,此刻贈與友人,足證情深意重而已?!颁N魂”二字,則應解為因過度愁苦而神思茫然,亦或有歧義,因予闡明。
送別已畢,回首之時,已是夕陽不見,華燈初上。詞人是要回到城里去的,但還記得上片的斜陽外的孤村嗎?我以為,他的天性是屬于那爿孤獨的土地的。
(三)無邊絲雨細如愁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秦觀《浣溪沙》)
宋詞中如果少了秦少游、柳三變,就少了太多醉人的景語。不同的是,柳耆卿善慢詞,多做長調(diào),景也是合起來看才更得其神韻。秦學士則只需要一個句子就能深深使我動容。要說明的是,這絕非為二人分了高下,柳郎的慢詞,在秦郎是做不出的,就如秦郎的小令不是柳郎所長。而全因為我為著躲懶,只是摘了短小精悍的句子,自然沒有厚此而薄彼之意的。
這首詞中的景,應當發(fā)生在孟秋或仲秋。我沒有查過它具體的寫作背景,只是從上片的“似窮秋”知道還未到深秋,而寫的又實在是秋風秋雨。觸景生情,陰雨天可能會使許多人的心緒不暢,無端地生出許多閑愁來。愁是抽象的事物,把抽象的事物具象化是詞人的本事,也是天性,如“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但這里卻別有一番韻致。
“無邊”是借雨點明此愁的多、廣,不言自明。但雨是“絲雨”,愁是“細愁”,又讓人生疑:這究竟是什么樣的愁緒呢?在我看來,詞人的愁,實在不是什么遭際之后的感傷,而只是天性的自然流溢罷了。詞人天生是容易發(fā)愁的,這可不是稼軒所謂“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實在是內(nèi)心的柔軟和敏感所致。這愁無從禁絕,無遠弗屆,但又不是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悲大愁,故而多且細密,雖不驚人,卻綿長悠遠。
這是種獨特而又普遍的生命體驗,但只有秦學士把它記載得如此傳神。
(四)雨聲滴碎荷聲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歐陽修《臨江仙》)
夏天的雨多是驟雨,不同于春秋兩季的淅瀝,所以聽雨的時候已可以看到“小樓西角”的彩虹。但最傳神的,還是對雨聲荷聲的描摹。
什么是荷聲?大抵是荷蓋因風因雨而翻動的聲響,本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但六一翁這“滴碎”二字可實在是妙手了。對這句話,實在是不好翻譯,但無論如何譯,都能窺其風流而不能盡得其風流。這是讓人無可奈何又為之深深迷戀的事實。一種譯法是:正因了荷蓋的存在,故而本來綿綿不斷的雨也被人聽出了間隔,幾乎有“抽刀斷水”之妙。另一種譯法是:雨聲與荷聲交織,相映成趣,各自鑲嵌在對方的旋律里。究竟哪種更妙,抑或有第三種,都不可說,但“滴碎”二字占盡風流是無疑義的。
詩人所著之詩,如果晦澀的叫人看不懂,是不可取的;但如果淺俗地過了分,也的確沒什么意思。而最有意思的就是這樣:你深深地對詩詞中的內(nèi)容有了共鳴,但要你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又欲語還休了。類似的情形是,前幾日重讀泰戈爾的詩,看到這句: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but for this I have been waiting long.大抵能引起許多青年男女的共鳴罷。但如何翻譯成中文呢?已有的譯本我看了都覺得失去了原文的韻味。當然,原文是我看不懂的孟加拉文還是我看得懂的這句英文,都沒什么分別了。要之,有些意境幾乎是神創(chuàng)的,偶爾被人間的詩人聽了去,傳給蕓蕓眾生,而其內(nèi)涵,即便是想要翻譯成另一種人類的語言,也是難上加難的。
就譬如這“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五)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晏幾道《臨江仙》)
這首詞是一首相思詞,講了一個愛情故事,說的皆是綿綿情話,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個句子即或從故事中剝離開來,也是極有感染力的。至于小晏的這個故事是什么,感興趣的人自會去查。古人品評道: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春J乔厣儆危∩绞顷處椎?。傷心人往往最具洞察力,最能看到普通人所遺漏的風景。
這個句子的妙處不必說了,最好的解說應是找一位模特,背面站在落花風雨之中,與飛燕拍一張合影。對這“模特”的要求么,男女皆可,沒必要有傾國傾城貌,但有一點是必要的:須得是個“傷心人”。
真正被上面哪一個句子打動的人,可能會覺得我的解說實在是差強人意。而在我看來,我是用人的語言去解讀神祗的靈感,不差強人意才奇怪呢。要怨,就怨那些當初因為修建巴別塔而惹惱上帝的人們?nèi)チT。當然,這是玩笑話,最好的詞作源自于最澄澈的性靈、最細致的觀察、最透徹的體驗和感悟,這當是詩詞給我們的最大的福澤:在喧囂浮華的塵世里,還能得到千年以前無瑕的詩心的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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