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敘舊

2017-04-06 14:55 作者:草苗 0人讀過 | 12條評論相關(guān)文章 | 我要投稿

小學(xué)敘舊

作者：張亞軍

01

舊年，我家門外有條馬路，路上走的是馬車；人拉的架子車，我們叫板板車；還有人推的雞公車，就是獨輪車。剩下的便是復(fù)復(fù)往往的挑夫了。馬兒經(jīng)過時嘴里喘著粗氣，冒著白色的沫粒兒，蹄聲嘚嘚響，坐在車把上的馬夫揚著細(xì)長的鞭兒，空中打一聲響鞭，吆喝：“駕！”聲音十分脆響。拉車的、推車的、挑著擔(dān)子的人，“嗨??！嗨唷！”喊著號子，步履沉沉。

至今在我靈魂里顫動。

這些馬和人，是從河邊的碼頭，載著貨物一路爬坡，來到我家的門外。坡算是爬完了，馬兒抖一抖馬鬃，頸上的長毛甩一些汗星子，噴一二聲響鼻在空氣中；人也敞開衣衫，扇一扇身上的汗水，用他們粗糙的手抹頭和臉，又從后頸窩勾出一把汗來抖在空氣中。人與馬都舒出一口氣來，然后舒緩地下坡，繼續(xù)稍微輕松些的活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陽光里他們的身影恍若眼前。

過了馬路是幾步石階，階上是條石板路，直走，盡頭是一座氣派的院子：謝家院。

院子的主人沓無音信，公家分給十余戶人居住。

你是哪里人？回答：謝家院。覺得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孛?。我家是謝家院122號。

石板路的中間，往右拐是條上山的小路，兩傍是菜地，小路很窄，細(xì)雨霏霏的雨天，十分泥濘，很滑，常有人摔跟頭。

山腰的臺地上有所小學(xué)，因地勢得名：高底校。屋面被樹蔭罩著，樹是一棵苦楝。只有西端的墻壁露在夕照里，白里泛黃的石灰墻上寫著紅色的毛主席語錄：領(lǐng)導(dǎo)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dǎo)我們事業(yè)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在夕照里鮮艷而奪目。

一群麻雀總是追趕著最后的那縷晚霞，飛向西墻后的樹林，叫倦鳥棲林。

它們的叫聲很吵。

追憶時吵得好苦。

02

小學(xué)有兩間屋：正屋孩子上學(xué)，偏屋老師起居用。老師姓周，五十出頭，皮膚和農(nóng)民一樣黢黑，蓄著短發(fā)，額頭突出發(fā)亮，精神十足，不像老師，像個下苦力的農(nóng)民。夏天穿一件洗得發(fā)黃的白布襯衣，冬天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服。雨天，總有他的身影在小路上，用煤碳灰為孩子們鋪路。晴天常在門外的壩子上給孩子們上課：美術(shù)、音樂、體育、算術(shù)、語文、讀毛主席語錄……

一個人上所有的課。

這所小學(xué)我未念成。

我媽說它是民辦校，外號板板校，幾塊木板搭起來的學(xué)校，說垮桿就垮桿。

好像我上了這所小學(xué)，以后辦事、做官、為人都要垮桿一樣。

03

一九六七年哥哥到了學(xué)齡，媽媽帶他去報名，我也跟著去了。

學(xué)校叫包家沱小學(xué)，是所區(qū)小，座落在一道山梁上，離我家有五六里路。

報名是在操場上，課桌一字排開，像條長龍，人頭攢動，場面熱鬧。

學(xué)校的操場有三個，上面是主操場，面積相當(dāng)于兩個標(biāo)準(zhǔn)籃球場，報名就在這兒；下面的操場更大，是上面的兩倍，側(cè)面還有一個小操場，大小只有上面的一半。

操場的地面都是黃色的砂泥面，吃水，吃光，好處是雨天無積水，晴天無揚塵。

站在操場上，視線遼闊高遠，可以鳥瞰家鄉(xiāng)的全貌，長江從逶迤的遠山后面款款而來，江上帆影點點，笛聲悠揚，經(jīng)過家鄉(xiāng)的村莊后，浩浩蕩蕩朝著東方奔去，日頭在東山上升到了二丈多高的天空。

輪到哥哥報名，老師問：

你叫啥名字？

哥哥回：

張亞沙。

會寫嗎？聽老師又問。

我趕忙鉆了進去，抓起筆寫下哥哥的名字。

老師問我：

你呢？

張亞軍，邊回邊寫下了我的名字。

小弟弟你幾歲了？

我伸出手來，在老師面前晃晃，留下小指頭：

五歲多一點。聲音脆脆地回答她……

老師回頭對我媽說：

給他也報上名吧，讓他和哥哥一塊上學(xué)吧。

我五歲多一點便報上了名候著念小學(xué)了。

04

秋天漸漸臨近，開學(xué)的日子漸漸來臨。

這一年的夏天——八月五日《炮打司令部》一張大字報，在《人民日報》公開發(fā)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從中南海暴風(fēng)驟雨般席卷中國的大江南北，“文攻武衛(wèi)”迅速漫延到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曾經(jīng)馬路上走的馬車、人力車、挑夫，常常被頭戴鋼盔、藤帽全副武裝的隊伍代替。他們操列著整齊的步伐經(jīng)過我家門外，高聲地吼叫：一二一！殺！殺！殺！打倒劉少奇！保衛(wèi)毛主席！一二一！殺！殺！殺！……

嚇得我直往灶坑里躲，就連淘氣的小花貓，也和我一樣，嚇得身體發(fā)抖。

我家斑駁的墻壁上，不知是哪一天夜里出現(xiàn)了兩幅墨汁刷寫的標(biāo)語：打倒“八一五”xxx?。ㄎ覌專?。打倒“反到底”xxx?。ㄎ?a target="_blank">爸）。

城市變得一片混亂，家庭變得派系對壘，白天與夜晚斷斷續(xù)續(xù)響著的槍聲。

我和哥哥被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避亂，一避就是兩年多，等到“只興文斗，不準(zhǔn)武斗”的指示貫徹執(zhí)行下來，才回到父母身邊，時間已經(jīng)是一九七0年的秋天了。

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媽媽要求插班，學(xué)校翻出名冊，只查到了哥哥的名字，我的名字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老師問媽媽：

報名時交學(xué)費了嗎？

媽媽回：

哦，當(dāng)時錢不足，只交了一份。

于是哥哥續(xù)讀，上三年級，我呢，從一年級讀起。

05

學(xué)校是棟三層的紅磚樓房，矗立在山梁上十分巍峨，是前蘇聯(lián)建筑的風(fēng)格。每層有十間教室，二間辦公室。門廳軒朗，廊道通暢，水磨石的地面隱著油光。走進教室，窗明幾凈，陽光照在課桌上，空氣流暢。

黑板上方，中間是毛主席的掛像，兩旁是“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奔t字鑲著藍色的線條，白底白邊醒目清爽。

鐺！鐺！鐺——

鐘聲響亮悠揚。

鐘掛在一棵彎脖子的樹上，是一只車轂，銹得黑黃。敲鐘的大爺像個石匠，用榔頭把鐘敲響：

鐺！鐺！鐺——

樹林里的鳥兒紛紛飛走，孩子們一窩蜂往教室里跑。

我們小學(xué)，一個年級有六個班，五個年級三十個班。我分在一年級二班，妹妹在最尾巴那個班，哥哥在樓上，是三年級五班。

班里有五十六個小朋友。平均算，學(xué)校共有三十個班。算出有多少人？呀！好麻煩，我的手指頭，數(shù)不過來。用“和”的方法，一個班一個班相加，列算式，在本紙上也列不出來，要列也只能在操場上，用棍子來劃，才能列得下。

好在媽媽在病床上教過我“積”的辦法：三五：十五；三六：十八。

得出結(jié)論——我們學(xué)校不算老師與員工，光是學(xué)生就有1680人！怪不得上學(xué)和放學(xué)，孩子們像一群卟卟卟，嘎嘎嘎，一邊跑著，一邊叫著，被趕著過河的鴨子。

06

說說的語文書，先說封面：封面是四個孩子：中間一位作工人打扮，一手高舉紅寶書；右側(cè)一位，作解放軍打扮，右肩鋼槍，左肩扛一個射擊用的靶子；左側(cè)一位，是個小女生，作農(nóng)民打扮，肩扛一捆麥穗；后排有一位露頭，努力高舉毛筆，顯示他的存在感，算是學(xué)生代表——代表著我們，“小荷露出尖尖頭?！?/p>

再說課文：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全文：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中間的課文記不住了；最后一課不敢忘，也實在是不可能忘，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內(nèi)容還有：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

翻開薄薄的課本，我未用到一節(jié)課的時間便讀完了。好像整個學(xué)期，就剩下背著書包到學(xué)校去玩了。

上語文課是范老師，人瘦瘦的，身材偉岸，鼻梁隆起形成山脈的線條，眼神銳利而沉郁，寬闊飽滿的額頭像線條后面的一片平原，頭發(fā)有些花白了，臉形清瘦，顯示出溫良儒雅的氣質(zhì)。

印象深刻的一節(jié)課，是第一節(jié)課，至今依然拴住著我的心魂。

他站在講臺上，拿起書，一陣遲凝，放回書：

同學(xué)們翻到第一課：《毛主席萬歲》。

接著他念了一遍：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大家讀三遍：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聲音嘈雜而響亮。

他走向講臺側(cè)邊的窗前，靜靜地佇望著長江。

孩子們在教室里開始追逐打鬧了，桌凳的碰撞和孩子們的喧鬧乒乒乓乓……

他回過身來，緩緩回到講臺上，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首詩歌。對同學(xué)們說：

大家回到坐位上，我們看看誰先坐下來呢？

我們看海去！他聲音頓時提高，渾厚高昂，神采飛揚：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著白色的帆。/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照到海面照到船頭。/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

……

孩子們跟著他一遍又一遍高聲地呼吼著：

我們看海去！

……

直到下課的鐘聲敲響，孩子們依然高聲地呼吼著：

我們看海去！

從教室里一路呼吼到陽光燦爛的操場上。

我們看海去！

……

07

記憶像一扇門，只要輕輕推開，就會有很多光陰的故事，從那一扇門里飛出來，特別是童年的故事，人心，人性受到啟蒙的故事。

在那樣的年代里，人心與人性混淆顛倒的年代，我們的童年在人心、人性最初嫩的時期，遇到了這樣的啟蒙老師，是我們一生的幸運、倍感珍惜。

每個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有一段想回又回不去的歲月，那是精神上，心靈上最后的依托。

回到課堂里去吧，再一次溫習(xí)范老師講的課文。

課本里的課文，范老師講得多的是生字：他在黑板上寫出生字，給我們講字的筆畫、部首、偏傍、樣子、聲音、意思、來歷……然后要大家讀寫：

寫好了嗎？

寫好了。

讀來聽聽：

聲音朗朗……

翻一頁本子，要我們默寫。

刷刷刷，翻紙的響聲，寫字的響聲……

寫完了，孩子們歡喜報告老師。

范老師巡看一遍，回到講臺上，開始講課文里沒有的課文。

——貓捕鼠，犬守門，各司其事，人無職業(yè)，不如貓犬。

……

小貓要過河……

我們接嘴：游水。

小貓不會游水……

劃船，聲音七零八落。

小貓沒船。

孩子們急得無言。

老師笑著說：

小貓向鵝借船……

對頭，鵝會浮水，孩子們插話。

鵝說：我沒得船。

用身體托，孩子們幫小貓出主意。

大家真聰明，聽聽小貓如何說：

你的身體不像船嗎？你的腳不像兩把槳嗎？

鵝笑著說：

請你就上船吧。

對小貓的聰明機智和鵝的雍容大度。孩子們拍手表揚。

……

梧桐葉落在池里，金魚說：這是我的傘，他就躲在葉子底下。梧桐葉落在河里，小蝦說：這是我的船，他就站在葉子上面。梧桐葉落在園里，燕子說：這是家里寄來的信，叫我回去啦。

叫我回去啦！

范老師的聲音很好聽，婉轉(zhuǎn)悠揚帶著水音，特別是那句——

叫我回去啦！

能夠穿透時光，在耳畔回響。

……

梧桐葉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拾柴的孩子會用鐵釬子，把它們從地面上戳起來，串成一層層厚厚的長長的串子，扛回家去生火，家鄉(xiāng)的屋面便會升起一片帶著梧桐葉香味的炊煙。

在夢里叫我回去啦！

……

童蒙養(yǎng)正，固本培元。人文素質(zhì)、人道主義的培養(yǎng)要從源頭抓起。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兒童一旦記住，終身難忘。

08

肩寬腰厚，一點曲線都沒得，腦殼又是圓鼓隆冬的，站在講臺上，簡直是水桶上坐了個大冬瓜，丑死了。

此人是校革委會主任，在操場的土臺上訓(xùn)過話，滿臉橫肉，不怒時已是兇神惡煞了，一旦發(fā)怒，非常嚇人，沒有人不怕他。

他走進教室，站上講臺，聲音沙啞而尖銳，像鴨青般嘎嘎開始說話：

范老師生病了，不能繼續(xù)上課，由我來代任。

他展開手里的報紙：

今天我們學(xué)一篇文章，題目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路線》。

一段一段地讀了起來。

孩子們一頭霧水，根本聽不懂。

09

春天，開學(xué)后范老師被劃成了右派，罪名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的反動代表。

一天課間，校革委的陳主任把我和班里女同學(xué)劉紅叫到他的辦公室，要我倆分別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路線和擁護無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

等我倆交回“作文”，陳主任一瞧，嚇得雙手發(fā)抖，連忙把它撕得粉碎。原來我倆把題目寫反了，寫成“擁護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路線”，“批判無產(chǎn)階級的教育路線”。心里蠻有理由，范老師是好老師，我們擁護他，和他相反的，當(dāng)然我們要批判。

成年后想起這件往事，既有一份僥幸又有一份落寞，僥幸的是小小的年齡沒有當(dāng)上“小反革命”，落寞的是或許果真當(dāng)上了“小反革命”，保不準(zhǔn)還要被歷史記上一筆，成為文革時期年齡最小的反革命呢。

010

我們?nèi)タ捶独蠋煛?/p>

大家商量帶什么東西去看范老師呢？你一言我一語：鮮花、水果、糕點……一時拿不出主意。買東西要花錢，哪來錢呢？一位同學(xué)說：我們不如每人回家里拿兩枚雞蛋，在哪兒哪兒聚合。

雞蛋湊了滿滿的一竹籃子，孩子們“好朋友，拉拉手，慢慢走……”一路上又說又唱去看病中范老師。

范老師根本沒病，好好的，他對同學(xué)們關(guān)心他，非常高興，非常感謝。接著告訴我們：好朋友要相互關(guān)心，相互幫助，搞好團結(jié)，共同進步，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成為有知識、有文化、有能為的人。人有了知識、文化、能力才能自食其為，安身立命，自己能夠安身立命了，才能幫助別人，才能好好地為別人和社會服務(wù)。

他讓我們趕緊回家，大人在家里候著你們呢。

次日的清晨，我拉開門，門口邊放著滿滿的一竹籃雞蛋，范老師把孩子們送給他的雞蛋還回來了，一枚雞蛋下壓著一張小紙條，鋼筆字，楷書，端正有力：謝謝孩子們！隔行落款：范思齊。

那一籃白花花，晶瑩瑩的雞蛋像一粒粒碩大飽滿的淚水。

011

天麻麻亮，還未亮醒，江面升上霧水，一層層，一縷縷向岸邊漫延，很快漫上屋頂，街景若隱若現(xiàn)，鳥鳴、雞啼、犬叫、開門的響聲夾雜在煙里。

停職反省以來，清晨與黃昏，范老師不是游于山坡，便是行于江畔。

江邊有一片偌大的石灘，叫河壩灘，是完全裸露的青石，勁頭如一只威猛的斗牛，挾帶著岸邊的臺地，硬生生地抵進長江的身體里，長江被抵彎了腰，怒氣沖沖地朝著對岸涌去。

灘的上游形成一個巨大的回水沱，繁衍出河街與村落。

站在江灘上凝視回旋、跳縱、反撲、倒流的江水。

他喟嘆道：莫滯凝、莫停頓、莫憂傷……

江河雖然有反復(fù)，一江春水仍然會東流；東方的山嶺被云層封鎖，但是總會有云破日出的時候。

他呤誦出：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吁唉……

012

我們換了語文老師。

新老師是位漂亮的女老師，年齡只有十八九歲，像個大姐姐。清秀的臉龐，白白凈凈的，笑起來腮邊顯出嫵媚的酒窩，聲音很好聽，像叮叮淙淙的泉水。穿一件有格子和印花的斜紋布上衣，頸項里露出湖水色的絨衫，是圓領(lǐng)，領(lǐng)邊里綴著幾粒小珍珠，亮晶晶的。褲子是瓦青色，黑色的平跟皮鞋，有襻子，露出腳背，腳上穿的是純棉襪子，腳抬高一些襪口繡得有花紋。

我喜歡尾隨在她的身后，欣賞她款款的盈盈的風(fēng)柳般行進，兩條齊腰的辮子擺來擺去的，風(fēng)里陽光里滿是她婀娜的身姿。

幾十年后，我到她家里拜望她，說到小時候懂得欣賞女性的美，是從尾隨她開始的，美麗的人生，是從尾隨她成長起來的。

她輕輕地笑出聲音，兩腮的酒窩還是那樣嫵媚，只是略加緋紅了些，鬢邊的銀絲掩不住她當(dāng)年的青春。

開學(xué)后也有惱人的事情，是窘得惱人。

沒有及時繳納學(xué)費的學(xué)生，老師要在課堂點出名字，讓大家抓緊時間去繳費，被點到名字很傷害人的自尊心，頭埋得老低，不敢看老師，不敢看同學(xué)投過來的眼睛。

回到家里，趴在媽媽床邊悄悄流著淚水，病里的媽媽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輕輕說道：

都怪媽媽，你和哥哥緩段時間……

為啥妹妹不欠費呢？我問。

媽媽接著說：

妹妹是女娃娃呀，女孩子面子薄，受不住委屈。哪像你，玄巴蟲，只曉得合我兩個玄臉。

噫、噫、噫——

朝媽媽滋牙咧嘴，還扮個鬼臉，想跑走。

回來，媽媽從枕下拿出一個信封，媽媽說：

把它給老師，媽媽已經(jīng)在信里請求老師不點你的名字了……

有天回家，老師來我家啦，她坐在床邊和媽媽說著話兒，臨走時她拉著媽媽的手，親切地說道：

何姐，安心養(yǎng)病吧，剩下的事交給我辦。

媽媽要我替她送送老師。

出門后老師牽著我的手，夸獎我：

怪不得你會識哪么多的字，還會念唐詩和宋詞……

我還會給媽媽讀……

趕緊停住，想起了媽媽的告誡，我們在家里讀過的書不要告訴外人。改口說道：

讀墻上的報紙。

心里的話沒有說出來，想說的是讀《紅樓夢》。

都是媽媽在手板心上教你的吧。

老師接著說：

要聽媽媽的話好生學(xué)習(xí)，在家里照顧你的媽媽。

媽媽從我五歲多一點就生病了，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沒有康復(fù)，直到我高中畢業(yè)媽媽才從病床上站立起來，我們家才算是坐上了開往春天的列車。

老師到父親的單位，請求組織出具職工困難證明，給我和哥哥辦理了免繳學(xué)費的手續(xù)，每學(xué)期如此，幫助我和哥哥免費讀完了小學(xué)。

老師叫李智秀，她的名字永遠銘記在我心中。

013

馬上我就要當(dāng)紅小兵啦！

“五一”過后，老師說：

“六一”兒童節(jié)要發(fā)展一批紅小兵，我們一年級每一個班集體，學(xué)校給了一個名額，怎么辦呢？我們投票選舉，在黑板劃“正”字，筆劃得的多的當(dāng)選。

同學(xué)們同意。

老師說：

好，大家舉手，一個一個來，報一個名字我就在名字下劃一筆。

站起來的同學(xué)脆聲聲地喊出一個同學(xué)的名字，居然五十六個人，沒有一個喊出自已的名字。

我的筆劃獲得最多。

老師宣布：

張亞軍同學(xué)獲得四十三票，當(dāng)選我們班首批加入紅小兵的資格。

同學(xué)們鼓掌通過。

……

下面曬曬當(dāng)年我參加紅小兵的申請書：

申請書（居中）

紅小兵團：

我志愿參加光榮的紅小兵組織。我一定努力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誓做一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無限忠于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紅小兵。請組織批準(zhǔn)我的請求！

申請人：張亞軍

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九日

（落款與時間錯行放在稍微右邊一點）

現(xiàn)在重讀，依然熱血沸騰，好生親切。

“六一”一天一天臨近了，離我參加光榮的紅小兵日子越來越近了，然而我卻高興不起來。

老師說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為什么紅旗是紅色的呢？紅旗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學(xué)校要求新加入紅小兵的同學(xué)那天要穿著白襯衣、藍褲子、白球鞋上到操場的土臺上接受授戴紅領(lǐng)巾隆重莊嚴(yán)的儀式。

我平時穿的衣服都是媽媽親手縫制的，除了青藍還是青藍，有補丁也還是青藍二色；褲子可以湊合，只要提前清洗干凈，等到那天穿上便行了；鞋子我有一雙農(nóng)田鞋，是解放鞋的顏色，不同的是它有高高的鞋邦子，媽媽說它經(jīng)穿，冬天暖和，下點雨也不怕泥濘，剩下的還有一雙涼鞋，是媽媽穿過的黑色的皮涼鞋，樣子好看，只是那條細(xì)窄的鞋襻子太秀氣了，男同學(xué)要笑話你。

我們家窮，不好意思向媽媽要新衣服。

只剩下三天了，課間的時候，我怯怯地找老師，老師見我在門外縮手縮腳的，便叫我：

進來啦。

我低著頭說：

我不當(dāng)紅小兵了，讓給同學(xué)吧。

哪能呢？

我蹭著腳，不爭氣的淚水落在了腳背上。

老師有所察覺……

我扭過頭跑出了辦公室，過道里我用手背一下子就把臉上的淚水揩干凈了。童年的心事是隱秘的，童年的淚水愿意在心里流淌。最能打動人的淚水不是流出來的淚水，是那些滿含在眼眶里欲流未流的淚水，是那些蓄滿在心間里的淚水，心間里的淚水滋潤著人的感情，凈化著人的靈魂。

明天就是“六一”啦，只剩下一天了。

老師上完課，走到我身后，用手里的書本拍我頭：

走，到辦公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