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
楊延斌
一個人逝去了,并且逝去了許多年。這期間,你不但時常想起這個人,還能在夢里多次見到他。毫無疑問,這是個對自己一生有重要影響的人。我要講述的人叫劉秉章。生前,他是德州化肥廠的老總(今恒升化工集團),是一個對社會有重大貢獻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他逝世于2001年。逝后不久的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的劉總打電話找到我。他說找不到家了,讓我告訴他回家的路。我把這個夢說給他老伴聽。老人家傷感地哭著說:“自從搬進新房,秉章一趟也沒回過家,他可不就找不到回家的道嗎。秉章活著時最常念叨的就是你。這不,死了找不著家了,也忘不了去找你。你們爺們的關系是真好??!”
我和劉秉章是兩代人,且身份不對等。他是個在社會上有重大影響的經(jīng)濟界領軍人物,結交的人層次都比較高。相比之下,我就是草根一族。年7月底,我從黑龍江省浩良河化肥廠調到德州化肥廠,因老家在平原縣,也算是歸根。當時的德州化肥廠,正在從小氮肥廠向大化肥廠的邁進途中。我主要負責編廠報。沒多久,廠報就挺有影響了。有一天下午,一個戴著安全帽身著工作服,面相有五十多歲的人走進我辦公室。我以為他是哪個車間的老師傅?!澳憬袟钛颖蟀桑扛傻貌诲e。廠里的住房很緊張。以后會好的!”聽他說話的口氣,我猜八成是老總?!皩Σ黄穑以撛趺捶Q呼您?”我試探著問來者?!拔沂莿⒈?。今天,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認本事不認人!”我是被劉秉章看了個人資料后拍板調入的,但上班兩個月后才和他謀面。又過了些日子,廠里接到通知,說省里要出一本有關山東經(jīng)濟領軍人物的書。要求廠里寫一篇不少于萬字的文章,全面地寫一寫劉秉章。這個不好干的差事落到我頭上。但要寫劉秉章,我卻遇到大難題。對要寫的主人公一無所知,這等于要做無米之炊。我試探性找?guī)讉€人談了談,感覺幾個人都是面笑心冷,明顯流露出對我這個外來人不友好。有人還諷言譏語陰陽怪氣。我這人很犟。辦廠報算第一腳,踢得挺體面。這第二腳,哪能容得人家看笑話呢。我要直接面對主人公,了解第一手資料。但真要去敲劉秉章辦公室的門時,我還真挺緊張。關于劉秉章對人怎么怎么厲害的風傳已填滿了兩耳。其實,劉秉章是個很善言辭的人。他只是很反感別人在他對面邊說邊記的感覺。我第一次和他交談是在下班后的晚上。大概談了半個小時后,劉秉章突然話題一轉:“你怎么不記錄呢?我看你沒拿紙筆,要不?我這有!”他說著便要伸手從抽屜里拿。我擺手阻止說:“我不用記錄?!彼犖胰绱苏f后眼睛一亮,挺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是聽別人說什么了吧?”我搖著頭說:“我本事大著呢,不用記錄!”我拍著胸脯有點調侃地說。沒想到他聽后哈哈大笑?!昂?,痛快!這下,我要說了反動言論也沒證據(jù)了!”他也在調侃。談話的氣氛改變了,我不緊張了。他也放下了架子。經(jīng)過十幾次聊天式的交談,我們的心里距離貼近了,不敢妄言我和他成了朋友,起碼劉秉章本人說“你楊延斌能成為我的好朋友。你的可貴之處在于,這么多次聊天,你沒說過一句奉承話。我喜歡你能用自己的話說明白大道理的風格。”文章寫完后,我拿給劉總看。兩天后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看完了,挺客觀。沒有一句肉麻的吹捧。老楊,你行!今晚咱找地方喝兩杯!”他的語氣是很真誠的。但聽他稱我為老楊,我有點受用不起?!昂染菩?。但您不能叫我老楊!咱是兩代人。再說您的孩子都比我大?!眲⒈鹿笮χf:“叫你老楊,跟年齡大小沒關系。有些人到了八十也老不了!”從此,他不讓稱呼他為劉廠長、劉總、劉老板。有幾次寫便條,他就用秉章落簽。和我通電話的開頭語也是“我是秉章”。盡管如此,我也沒敢這樣稱呼過。我很敬畏他。
九十年代初,社會上一片下海聲。廠里也要辦實體。我拉開要跳海的架勢,參與了競爭。由于辦廠報的負擔很重,我根本沒時間寫演說稿。輪到我演說時,我便耍起小聰明,滿嘴跑火車似地胡謅一套邊境貿易、國際貿易。有了拔高的演講加上劉秉章的傾向性相助,我順利地當上德州市廣合商行經(jīng)理。從表面上看,我到市區(qū)辦公拉開了和廠里的距離。但從個人關系上,我和劉秉章交往的更多了。我們多數(shù)是在星期天的下午,相約到他辦公室聊天。聊到天黑,我們會到市區(qū)找個小飯館,痛痛快快喝幾杯。每次,我們至少喝完兩瓶六十度。他的脾氣挺火爆,生起氣來沒人敢勸。但唯我除外。不管他怎么氣惱,我?guī)追昼娋湍芙o他滅火。一次我在市區(qū)接到一個領導的電話:“延斌,你快回來一趟,劉老板氣得在罵人、摔東西,誰也不敢進他的屋?!蔽绎L風火火地趕回廠,只見有幾個人貼著墻根站在老總辦公室外,直朝我擠眉弄眼打手勢。他們在被罰站。我推開辦公室,見一只暖瓶被摔落一地。劉秉章臉色煞白?!澳銇碜崧铮?!”他朝我怒氣沖天地吼了一聲?!皝韥韥?,咱好事成雙聽個雙響,”我拿起另一只暖瓶舉到他面前說,“把這個再摔了。你要不摔我摔!”我調侃著“但是,老同志啊,想想老八路的規(guī)矩,損壞公物要賠呀。摔吧!”“哈哈哈,那俺不賠大了嗎!不摔了,不摔了!”陰轉晴。劉秉章開懷大笑起來?!袄蠗睿皇俏野缘?。我說給你聽聽,看看他們對得起工資不!”年近六旬的劉秉章,把所有的精力都給了工廠,他當然容忍不了別人對工作的懈怠。
我下海經(jīng)商后,天天和錢打交道。有些人明里暗里含沙射影,說劉秉章對我好,是我用錢把他喂住了。有一年快到八月十五了,我對他說:“說我沒給你送過禮,恐怕沒人相信??墒钦撦叿?、論關系,我也真該表示表示。咋樣?給個進貢的機會吧!”“老楊,這樣吧,我要啥你就買啥。你去百貨大樓給我買四塊豆沙餡的月餅。你別理會別人說什么,咱倆的關系,別人看不懂。說實在話,認識你這幾年,我想聊什么你都能和我聊起來。你從不裝懂,說的話不一定都對,但每一句都是真話。你從不故意順著我說,和你聊天我很快樂!”相交九年,我唯一給劉秉章送的禮就是四塊月餅。相反,我倒沾了他不少便宜。他常有意帶上我去陪酒。我那可真是蹭吃蹭喝啊。我也依仗和劉秉章的關系背著他辦過事。工廠的效益上來后,要給職工漲工資。有一年,多數(shù)人一下子漲四級。有人因故受過處份,按規(guī)定一級都不能漲。我認為這事太過了,就背著劉秉章找到有關人。這個人依照我的餿主意,給當事人漲了三級。事后我向劉秉章坦白此事。他不但沒生氣,還挺動情地說:“老楊啊,你辦了一個我想辦也沒法辦的事。你這是在替我滅火!”還有幾次,有些人故意當著我的面罵劉秉章。他們的意思是看我能不能在劉秉章面前奏本。特別是有個叫付某某的退休職工,竟然幾次到我辦公室,以看朋友為名,當我面破口大罵劉秉章。說是他在職時,給廠里買了四千多元的東西,已經(jīng)十多年了,就是不給報銷?!澳H自找過劉秉章嗎?”我試探著問。付某某怒沖沖地說:“我托人找過劉秉章幾次,人家說劉秉章就是不給報!”“我認為你托的這個人不靠譜,如果你說的是真事,劉秉章絕不會不給你報!”據(jù)我多年相處,認為劉秉章辦不出這等下作事?!澳惆哑睋?jù)拿給我。我去找劉秉章?!蔽蚁腧炞C一下對劉秉章的判斷。我找到已大病的劉秉章說明此事?!八那Ф鄩K錢,這在七十年代可是大錢。人家給廠里辦事,憑嘛不給人家報?這事誰也沒說過!不但給報,還必須給人家道歉!”果然,我的判斷是正確的。沒過幾天,劉秉章就指派一位領導,把一個裝著四千多元錢的信封交到我手里。我找到付某某把錢交給他。他認為能給報銷是因為我的面子。我說:“劉秉章根本不知此事。你托的人純粹是胡蒙。你屈罵了劉秉章十幾年。如果你真感謝我,就去向劉秉章道聲對不起!”
2000年7月25日,我接到去北京開會的劉秉章托人帶的信:“老楊,原約定八月份要跟你去北大荒走一走的事,因故去不了了。以后有機會再說吧。我現(xiàn)在不喝酒了。你也少喝吧。秉章。”后來,我聽說他在北京住院了,但不敢冒然去看他。幾個月后,劉秉章來了電話:“我是秉章。我病了,你也不來看看我。你不想俺俺想你??!”我當天趕到北京301醫(yī)院。眼前的劉秉章已被癌癥摧殘得不象樣。他有些傷感地說:“老楊,我得的是癌癥,沒治了,來日不多了,廠里有些大事我還沒辦完呢!我想回德州,在家里養(yǎng)著?!彼脤柕哪抗饪粗摇K窍肼犖以趺凑f。那些善意的謊言和言不由衷的假話,我想他早已聽煩了。我握住他的手,無奈地說:“想開些吧。這種病得在身上是治不了。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隨心所欲地活好不多的來日?!彼犃擞行?a target="_blank">感動:“老楊就是老楊,你就是實在!”在劉秉章回到家養(yǎng)病期間,我每個星期天都去看他。他最愛聽我說北大荒的事。有一天他聽著嘆了口氣說:“本打算跟你去哈爾濱嘗嘗大列巴,這下完了!”我一聽趕緊說:“這個容易。”我當著他的面,給哈爾濱的朋友打電話,讓他速給我空運一個大列巴。第二天中午我就把大列巴送到劉秉章手里。他把列巴舉到鼻下,吸著長氣深嗅著大列巴的香味兒。他的眼里含滿了淚?!袄蠗?,你跟我是神交,神交??!”我勸他說:“別激動。我這叫花小錢辦大事,滑頭?。 蔽野阉盒α?。2001年春節(jié)前我去看劉秉章,他說“快過年了,我嫌吵,咱找個清靜地方過年吧?!迸D月二十八那天,我們三口人陪劉秉章老兩口加他孫子,住進濟南舜耕賓館。五天中,我們每天聊倆小時。期間,說不盡人間感悟,道不完對生活的眷戀。劉秉章最留戀那種穿工作服戴工作帽的感覺。從精神層面說,我陪他愉快地渡過人生最后一個春節(jié)。回德州后他住進人民醫(yī)院。這時,他的生命已到最后關頭。由于藥力副作用,他渾身感覺奇癢。有一次我去看他,見他腿上、身上多處撓得一條條血印。盡管我克制著,但還是心疼地流下淚。劉秉章強做笑臉說:“老楊,別來看我了。這些日子,我老想起咱剛交朋友時你說的那句話,還記得嗎?”我點著頭說:“當然記得。我是你好到最后的那個人!”劉秉章很動情地說:“你里子面子都一樣!這樣吧,你再為我做最后一件事,讓你家小陳再給我烙倆韭菜合子。還掌握那個火候,一咬嘎吱嘎吱的?!边@是我們忘年之交的最后對話。劉秉章這個對社會有重大貢獻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把生命的休止符畫在63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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