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爺?shù)钠呤?/h1>

姥姥姥爺?shù)钠呤?/p>
姥姥嫁給姥爺時虛歲十七,姥爺十二,還是小孩兒。婚姻最初的模式?jīng)Q定了一輩子的相處,在他們以后七十年婚姻中,一直是姥姥管著姥爺,而姥爺一直不服管,姥姥說一句,他有十句等著,所以他們看起來差不多天天吵架,但吵過了也就算完了。我小時候常住姥姥家,聽?wèi)T了他們吵吵嚷嚷,倒也不覺得別扭,最后一次見他們吵架是1988年我讀初二的夏天。本來中午已帶了飯,但突然很想姥姥,臨時起意步行五六里去了姥姥家。姥姥家做飯一般都是姥姥掌鍋姥爺燒火。我進(jìn)門時飯就做好了,姥爺還蹲在鍋門口抽煙,姥姥見我去卻非要烙餅吃。八十七歲的姥姥一邊和面一邊喊姥爺去抱燒草。姥爺說吃鍋里的現(xiàn)成飯就中了,烙餅?zāi)敲促M(fèi)事還非吃不中?他嘟嘟囔囔,蹲著不動。姥姥邊搟餅邊大聲吵他,姥爺也毫不示弱,眼袋鍋兒磕在鍋門口砊砊地響,瞪著眼跟姥姥犟嘴。姥姥拿起趕面杖攆著小腳要去打,姥爺起身就往外走,邊走邊嘟囔著出門了,半天沒也拿來草,我出去一看,他蹲在門口東邊樹底下和幾個老頭兒抽著煙啦呱兒呢。姥姥烙好了餅,讓我去叫姥爺吃飯,姥爺就高高興興地回來吃餅了,吵架時瞪眼扒皮的樣兒一點(diǎn)也木有了。
來年春天,八十八歲的姥姥提著一桶豬食去喂豬,在門臺子上絆倒了,躺了三個月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兩個月,人已經(jīng)糊涂了,一天大部分時間都不睜眼,除了俺娘、俺二舅和姥爺,她不認(rèn)識其他任何人。別人都說姥姥的魂兒早已經(jīng)走了,炕上躺著的就是個身子。我很難過,不明白一輩子清清爽爽的姥姥怎么會糊涂到這個程度。姥姥去世的時候,我讀初三重點(diǎn)班,大人沒讓去送殯。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是老人去世后孫子孫女必須守靈送殯,外孫外孫女去不去都可。雖然我沒去,但姥姥出殯那天下午我也沒心上課,一直算計(jì)著送葬隊(duì)伍該走到什么地方、進(jìn)行什么程序了。農(nóng)村有句俗語:外甥(姥姥姥爺和舅舅、姨們對女兒、姐妹家孩子的稱呼)是門前的狗,吃飽了他就走。意思是說外甥是外人,你疼了也白疼,但事實(shí)上每個姥姥姥爺疼愛外孫都不遺余力。今天寫來,心依然很痛,我小時候不止一次地暗暗發(fā)誓:長大后一定掙錢給姥姥買好吃的,可姥姥等不及我長大,更等不及我給她買好吃的,甚至連我給她燒張紙磕個頭都沒等到!我未出生爺爺就已去世,我四周歲奶奶去世,對他們我沒有一點(diǎn)印象,可從小到大,只要在家,每年上過年墳我都去,去給他們送錢、磕頭,因?yàn)槲沂抢贤跫业暮笕?,這是他們應(yīng)得的供養(yǎng),可這么年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到過姥姥姥爺墳上!我真成了吃飽的狗了。但從俺娘的口中、在我的夢里,我熟悉他們墳頭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
前幾年,我給俺娘買了電餅鐺。用了幾次后,她迷上了烙餅,五分鐘就出鍋,暄軟,噴香。那一陣子,她天天烙餅吃,一邊烙餅一邊感嘆現(xiàn)在的人真是能啊,烙餅不用燒火了,也不擔(dān)心烙糊了。說以前烙餅都得巧妙人,活面是個功夫,燒火也是個功夫,那些拙老婆不是烙不熟就是烙糊了,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說恁姥娘(農(nóng)村人稱姥姥為姥娘)一輩子就愛吃餅,也木撈著用這么個好家什兒烙個好餅吃。娘絮絮地說著,我站在她身后眼淚沽沽地流。
姥姥去世后,一向硬朗的姥爺身子骨陡轉(zhuǎn)直下,家里每一個人都明顯地感受了他的快速衰老。他不出去找老伙計(jì)耍了,整天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人也不順眼,看著牲畜也不順眼,摔摔打打,一句話不來就發(fā)火兒,時不時地發(fā)牢騷:“悶煞了,活著還有什么勁頭兒?還活著干什么?”第二年冬天下著小雪,表哥劈柴,姥爺幫他撿,后屋小孩兒跑來叫表哥去他家?guī)蛡€忙,表哥扔下斧頭去了,那個十幾歲的小孩兒順手拾起斧頭接著劈柴。小孩兒干活兒不會躲避,蒼老的姥爺也一時大意,一塊飛起的木塊兒迸向了姥爺面部,眼睛立即鮮血如注(忘記了左眼還是右眼),喊來人送去鄉(xiāng)醫(yī)院,還是沒保住那只眼睛?;畹桨耸鄽q突然瞎了一只眼,空著的眼窩兒還老是疼,姥爺?shù)臒┰昕上攵?。他身體一天天瘦,腳底一天天沉,脾氣一天天壞,壞到二舅和表哥都將就不了的程度。1990年初冬,姥爺就不能下炕了,但一直沒糊涂。大舅從東北回來看他,想在家里給他送終。姥爺明白大舅的心思,讓大舅快回去,說東北那么一大家子人,你不能撇下不管光顧我啊,我一時半煞兒木有事兒??粗褷敶竽X這么清楚,大舅也覺得姥爺一時半煞兒木有事兒,就回東北了??伤吆蟛粠滋?,姥爺?shù)臓顩r就急轉(zhuǎn)直下。我那時在縣城讀高中,每月回家一次,聽俺娘說姥爺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吃點(diǎn)西瓜,但是大冬天的在農(nóng)村上哪買西瓜?返校后我到城里水果攤上買了三塊錢的西瓜,用塑料封起來,不記得是自己送回去的,還是讓人捎回去的。后來聽俺娘說,姥爺看見西瓜很高興,但只吃了兩匙子就擺擺手不要了,吃不下去了。
我工作后,慢慢懂得一些醫(yī)學(xué)常識,覺得姥姥極有可能是因?yàn)榈挂鸬穆阅X出血而最終去世的,因?yàn)樗眢w一向很好,“一輩子連個藥片兒都木吃”,她妹妹九十多歲的時候還自己挑水做飯。姥姥去世后姥爺?shù)纳眢w迅速衰弱下去,當(dāng)時親戚和鄰居都說是姥姥去世把姥爺閃壞了、悶毀了。年輕時候聽來不以為然,人到中年感慨很深,姥爺啥病也沒有,極有可能是讓姥姥拋閃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姥姥姥爺在一起七十年,養(yǎng)大了兩兒五女,困難年代還陸續(xù)拾了幾個孩子(有的是人家送到門口的,有的是人家送到他家出入必經(jīng)之路的,困難過后又找回去了),人多家大,小腳的姥姥主內(nèi),能干的姥爺主外,大家大口的即使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家里頓頓都冒煙兒”。但姥姥姥爺有兒女命沒享兒女福。大妗子病病殃殃,生了一窩孩子后更是癱在炕上,吃藥比吃飯還多,姥姥不僅要照顧她一家人,還要干她一家的活兒。大舅后來全家去了東北,壯年的二妗子卻突然患病去世,姥姥姥爺又跟著二舅照顧全家吃喝。外孫外孫女二十多個,今天你來明天他來,住姥姥家的常年不斷。姥姥自己說她 “一輩子操勞命”,所以他倆天天吵來吵去的實(shí)在也正常。吵了一輩子,一個走了,另一個吵不起來了,可不活活悶煞他?
其實(shí)在農(nóng)村,這樣的夫妻很多。你看他們天天吵來吵去,甚至打來打去,但他們分不開,離不了。電視上看過一對四川的百歲夫妻,也是天天吵,但是兩人吵可以,別人一吵老頭兒,老太太立馬像發(fā)怒的獅子,竄出來一頭撞人家懷里,護(hù)著她老頭兒。姥姥偶爾到俺家住住,不出三天,姥爺自己就來了,嘴里說是來叫姥姥回去,實(shí)際上是姥姥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其實(shí)他們在一起不吵架時沒大有話,特別是姥爺,在外邊有說有笑的,愛唱戲,好聽書,也會說故事,但一回家那臉就拉耷下來了,說話沒好氣,尤其跟姥姥之間所有的話好象都是吵架的時候才說。他們這種模式家里人也習(xí)慣了,有時候他們一天不吵吵兒,表哥表姐都覺得不習(xí)慣,就笑他們說:“唉(ái),今天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恁倆怎么不吵吵兒了?”
農(nóng)村的老人比喻生死簡單、直白,卻透徹:這人啊,就像莊稼,一茬兒一茬兒地種,一茬兒一茬兒地收。姥姥姥爺那茬兒收完了,就臨到了俺娘這一茬兒。大姨二姨走了,三姨今年九十二,大舅八十八,二舅八十三,俺娘七十四,小姨七十二。俺娘說:“這一茬兒也風(fēng)快就收完了,到時候都去找恁姥娘姥爺了?!甭犉饋恚窍褚粓鰣F(tuán)聚。
(姥姥叫崔茂秀,姥爺叫劉瑞金。寫下來,我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忘了。)
(王坤娟,2017.3.25。如果喜歡,請關(guān)注公眾號“我是王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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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爺?shù)钠呤甑脑u論 (共 8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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