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就想寫一篇洗澡的文章，寫一寫熱氣騰騰的澡堂里一絲不掛的裸體，單薄的、肥胖的、白膩的、粗糙的，在氤氳水霧中身影交錯，即藏污納垢又活色生香，她們就那么不停地洗啊洗著，有多少凡塵的痕跡是能夠沖刷干凈的呢？

而想到用這個題目，則是有感于自己洗澡時的一個毛病：不習(xí)慣讓人撮背。每次進浴室，都是自己拿個搓澡巾渾身上下來回搓，一個部位也不拉下，看著并不顯臟的皮膚，搓不幾下就出現(xiàn)細密的灰垢，又油膩又松散，再搓，就抱成了團，先漸粗，再滾落，被如注的水流沖得七零八落，就有種體力活動后的輕松及疲憊感，還象一場戰(zhàn)役打了下來，即便是勝仗，也需損耗體力，更得打掃戰(zhàn)場。用洗發(fā)露、沐浴液，用一遍遍的水。

這，其實是很古老的洗浴方式了，更適應(yīng)于沒有淋浴和水龍頭的年代。比如，我還是孩子時去的國營浴池，在老城的北門口，進女更衣室門口是一張深色的棉門簾，進浴池的門口也掛著同樣的棉門簾。象是一道做法的裟衣，把人隔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披衣帶冠，一看便可分出個三六九等；一個回歸動物的原生態(tài)，僅存骨骼皮囊各異，不再有地位階層之分，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一覽無余著明顯不同的身體器官，在各自的浴室里，在熱騰騰的溫水里，泡啊，搓啊，每次都是又盡情又恣意。當然，那時的我是不懂這些的，也缺乏性別的好奇心，只是討厭那種透不過氣來的躁腥和濕悶，討厭穿脫衣服的麻煩，討厭剛下水時的熱燙和氣浪。記得，僅有的幾次去，都是媽媽硬拉過去的。

???????再比如，我上中學(xué)時去的一家工廠的澡堂。記不清是五金廠還是化肥廠了，我是用別人送的澡票過去的，那時候我知道講究衛(wèi)生了，就對洗澡不再有抵觸情緒。工廠的浴池比營業(yè)性質(zhì)的浴池要小些，也就是水泥砌的一個水池，池壁內(nèi)側(cè)四周，有可以入坐的臺階，注入半池溫?zé)岬乃?，站起身，水及腰；坐下，水正好到脖頸。水池好象也沒有用白瓷片裝飾，還是一周男用幾天、女用幾天。但是，許多人還以能去那里洗澡來炫耀呢。洗澡，用清潔晶瑩之水，滌去軀體上的塵埃，是多么美好和奢侈的事情啊，與鳥語花香、與出水芙蓉，與溫柔繾綣等許多美妙的詞兒都能聯(lián)系在一起。我和我年齡相仿的幾個少女，羞澀、慌張、欣喜、愜意著，坦露出正發(fā)育生長的蓬勃身體，對即將到來的青春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那個時候洗澡，如此不便和隆重，自己搓灰顯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之后，生活條件好起來的人們，覺得浴池不衛(wèi)生，大池子就很少有了，尋常的洗浴，也大都在家里解決問題了，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天，才去澡堂和浴池，而澡堂和浴池，也已經(jīng)有了美麗的名字：洗浴中心。里面也大都變成了淋浴，一個個水龍頭，被玻璃隔斷分開，洗浴的人站著下面，讓傾灑下來的溫?zé)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沖洗個干干凈凈，還可去熱氣騰騰的蒸房去發(fā)汗，讓身體的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再躺在搓背臺上，讓服務(wù)人員給搓灰，渾身上下，每個部位，一會兒仰面朝天，一會兒趴下，一會兒側(cè)身，除了很用力的來回搓灰，還按摩，還拍打，還洗頭，還潔面，還一套又一套地往身上做諸如面膜、奶波、浴鹽、花粉、精油之類的香敷?？此埔财鋵嵤呛芟硎艿陌?，我，怎么是個例外呢？

我也不是沒有讓人搓過灰，但是感覺并不好，也許就是當時那個服務(wù)人員下手太重，搓疼了我，使我很長時間還心有余悸，以致于后來就不再說讓人搓灰這回事了。但是，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我躺在那里的感覺不好，很不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看，一具赤裸著的、濕淋淋的軀體，橫陳在平臺上，任彌散的水霧，似輕輕的薄紗、似裊裊的青煙，纏繞盤旋在四周；前來洗浴的同性們，都忙著各自除塵，對這具胴體，一絲絲興趣也沒有，不會好奇，不會偷窺，沒有欲望，沒有雜念。一時間，整個浴室里除了嘩嘩的水聲，什么雜音也沒有了，而我的感覺，竟然覺得清冷和靜寂起來，就象一個雨水滂沱的午后，臥在床上聽雨的那份清靜。然而，也就是這么短暫的一個小停留，容不得我再詩意地遐想，服務(wù)人員就過來了，看著也是謙卑的樣子，眼神卻是麻木的沒有一絲溫度，她要打開我的身體、綁架我的姿式，讓我配合著她游走的雙手接觸、按壓、揉搓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我不再是我，我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是一堆被放到沾板上的白花花、軟膩膩的肉，在頭頂上白熾燈的照射下，我一絲不掛，我無處可遁，我渾身無力，我得任她上下翻動，由她肆意擺弄。這其間，她還要用水沖洗身體上的搓出的垢，可水溫哪能是正好合適了，低了，不舒服，熱了，也難受，而且是無論你能不能接受，就那么猛的一下、嘩的一聲，一盆水沖刷過來……天哪，這，哪是什么服務(wù)，分明是對我軀體的侵略、占領(lǐng)、蹂躪和刺激。

???????當然，終歸是我們花了價錢讓她們服務(wù)的，稍有不適，你盡可能提出來，讓她們減輕揉搓的力度，或者只進行按摩，可是，我笨拙的腦子怎么就沒能轉(zhuǎn)過這個彎呢？以至于從此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始終帶著這種強烈的抵觸情緒，自力更生，一邊自已在澡室哼哧哼哧地搓灰，一邊自言自語：洗澡真是個辛苦活。

洗浴是件快活事

可是，時代不這樣認為，許許多多的人也不這么認為。越來越豪華、越來越花樣繁多的洗浴場所，足足亮瞎了人眼。到一個城市，你不用過問，哪處建筑裝飾得耀眼奪目，哪處就是休閑洗浴中心，什么天上人間、碧海云天、大浪淘沙，多美多有意境的詞都用上了。就拿天上人間這個名字說起吧，我無論是在繁華的大都市，還是在偏僻的小鄉(xiāng)鎮(zhèn)，都看到過以這個名字命名的洗浴中心，那么，老板們的靈感是人云亦云，還是來自后唐主李煜呢？

???????我又一次找出這首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并且肆意的解讀起來：雖然春天已經(jīng)伴隨著紛紛落花流逝了，即將進入下一個季節(jié)，可穿著飄逸的長衫還為時過早，尤其是天將黎明的時候，依然有冷意來襲，看看床榻上還在沉睡的她，就知道昨夜的纏綿、繾倦與消魂，可是，我還是要起床動身、和她分別了，沒有再見的日期，就象落花與流水，讓這次的溫存，僅留一個美好的記憶吧。

這，看似與洗浴也沒有什么關(guān)連啊，頂多也就象是一位風(fēng)流才子的艷遇，或者類似于現(xiàn)在流行的一夜情吧，那么，詞中“天上人間”之所以被引用，是不是看中了這份曖昧呢？前幾年，有則新聞，北京一家名為“天上人間”的夜總會被查封了，里面裝飾豪華，絕色佳麗云集，比廈門的紅樓更上檔次，其風(fēng)情、奢糜，古代最著名的青樓也過之而無不及，吸引眾多富豪到此一擲千金。在省城一家傳媒公司供職時，也曾經(jīng)聽說過一位商界老板的豪爽之舉，一次就在一家名為“天上人間”的洗浴中心充值十萬元的浴資，且只有很短的消費日期，但是，卻很快就消費完了。由此可見，今日的洗浴中心早已不是昔日的僅僅除垢的場所，而成了滋生和泛濫了愜意的溫柔鄉(xiāng)。

在此，我感興趣的不是消費這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消費與服務(wù)終歸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情，旁觀者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我在意的是當年的洗澡已經(jīng)延伸出了新內(nèi)容，就如同先填飽肚子才能品嘗出美食的真滋味，先能夠有衣服遮體后才講究美觀，先把身上的灰垢搓凈，才能由洗澡升級為洗浴，且體驗出樂趣來。

權(quán)且把這種樂趣當做男性化的吧，男性體內(nèi)有更的荷爾蒙，迫切需要氤氳的水汽蒸發(fā)掉一部分，才能保持兩性世界的不失衡。所以，和眾多只有淋浴的女浴室不同，大多數(shù)上規(guī)模的男浴室里，都又有可供泡澡的浴池，但此浴池非彼浴池，是貼了磁磚的，鑲嵌有裝飾物的，安裝了花灑的，圓形的、長方形的、不規(guī)則的，公眾的、私密的，還可以是撒了鮮花、人參和紅酒的，任裊裊升騰的水霧彌散了整個空間，人和人只要不是面對面，所看到的面目都是模糊的。這恰好正中男人下懷，對于感官的刺激，他們更愿意僅知道個大概就行了，認真細看和糾結(jié)于枝端末梢是女人們的事情。男人們就這么把自己浸泡在水中了，閉上眼睛，也不再做聲，恰到好處的水溫猶如善解人意的女人，撫慰身體也撫慰心靈。他的腦海里也許會漸漸的清晰一個女人的模樣，裸體的，就站在他對面的，有S型的玲瓏曲線，是他中意的，但卻不是她老婆的，他想抓住她，她卻只來得及嫣然一笑，就被撲上來霧靄遮擋開來，且越退越遠，僅有一團白花花的皮膚在眼前晃動，乳房？臀部？盡管女人和男人平日里深藏在衣服下的肌膚沒什么兩樣，有的黑，有的白，有的細膩，有的粗糙，可男人總是一廂情愿地認定每個女人的肌膚都是濕潤如玉、體香四溢著的，一霎那就能轟然點著他體內(nèi)的火。

他的膨脹、他的灼熱、他的焦慮，用水澆不滅，什么可撫平？是溫飽思淫欲了嗎？卻要好過饑寒生盜心啊。

然而，人世間的任何事情都有起有伏的，高潮退后的男人們同樣是意趣闌珊，猶如煙華盛放后遍地狼藉的隕落，猶如跌入谷底的李煜。對，李煜，寫了天上人間這首好詞的李煜，一國之君，亡國之君，面對無限江山發(fā)出的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一聲長嘆，再沉湎于溫柔之鄉(xiāng)也無法撫平。

后人分明是褻瀆了這份純美的意境了，將仙境視同了自身本能的快活體驗，再滲雜商業(yè)的厚顏無恥，什么樣的姿態(tài)都能夠做得出來。有誰，甘愿停下匆忙的腳步，清潔身心、掬水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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