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半夜,半夜天光”
記得那是暑假,酷熱,天微亮,母親就和我?guī)е缘娜ソ油厦旱?a target="_blank">父親和哥哥,他們已于先夜趁著涼去了。我們要翻過一座小山,窄窄的石路邊常有帶刺的野草劃過沒有穿鞋的腳。山那邊有記憶里唯一的公路,母親和我小心走在馬路的邊上,過往的煤車會冷不防的在我們身邊突然響起那把我們驚嚇得要跳出馬路的喇叭。當時的汽車司機很威風,如同汽車過后留下的塵霧。在一個長長不見底的坡下我們接到了父親和哥哥,他們已被煤染成“黑人"。因上坡不好停留,準備翻過坡再吃。我把草繩一端系在哥哥推的獨輪車上,一端繞過肩用手攥著,身子以45度角往前拖著車。吃的盛在瓷碗內(nèi),瓷碗在布袋里。我把裝吃的布袋系在手里草繩上,讓下懸的布袋的重量幫我拉車。自以為得意,沒走幾步,草繩突然一松,布袋就掉在地面上了,碗碎了,流出來的菜汁馬上就成了黑色。母親回頭敝了我一眼,一聲不響地繼續(xù)彎著腰拉著爸爸的車,哥的口就開始有點黃河小潰堤了。
到了山腳,獨輪車無法再往前推,于是把煤裝在籮筐里往山上挑。不巧下起雨來,雨不小,人已上山,不可退回山腳,又無遮雨處,只好冒雨前行。母親挑著煤,在我前面,后面是哥哥和父親。我見雨水淋著母親的籮筐在泥路上滴出兩條黑線。多年后看飛行表演,飛機兩翼噴出的煙霧就讓我憶起這泥中的煤水。山上有個急轉(zhuǎn)彎的陡坡,陡得連石頭也掛不住。見母親先把前面的籮筐半靠在坡頭上,而后肩往后面籮筐的扁擔移移,腳趾緊扣在泥里,使勁將后面的籮筐提上坡去,這樣一腳一腳挑著往坡上爬。雨水松散了表層的泥土,光腳踩下去直往下滑,腳趾得盡量向腳跟處彎著,用力扣進泥土的深處,而泥中盡是石片。我看見母親的腳印上有血跡,我知道她的腳被石片劃傷了。但母親還是一聲不吭的往坡上挪。這泥中的煤水和血就定格在我心底,再也沒有被磨去。
村里人就是這樣挑煤的,也就是這樣生活的,母親也無奈認同著。外祖父覺得,這樣下去,“年年是個年年”,窮無盡頭;于是替母親置了一織布機。母親很快就學會了紡紗,打梭子,織布,染布。母親說她人織一匹布收三元,吃客家的飯。母親自理吃的,每匹收兩塊五,加上母親織得精細,遠鄰右舍都找她。于是織布聲每晚響到近天亮。父親在外教書,小叔在外學“紅醫(yī)”。母親用織布掙的錢買回了杉木,在祖父和鄉(xiāng)人幫助下建了有八間房一間堂屋的屋子。小叔成親后“分”走了他沒有添過一磚一瓦的一半房子。多年后小叔因行醫(yī)有術而遷走,母親又以兩萬的價格購回,我有些小氣,母親倒沒說什么。小叔沒比哥大幾歲,因奶奶早逝,也是母親一手拉養(yǎng)大的。
母親織布的房間內(nèi)有一水溝,下雨時房內(nèi)可聞溪水聲。潮濕的環(huán)境使一切都易發(fā)霉,這造成母親后來嚴重腿疾,苦痛半輩子。母親夜里織布,白日農(nóng)耕卻不讓須眉。有一天是春耕,棉衣尚未入柜,母親“打禾滾”一身泥水回家了。“禾滾”是由兩塊窄板中間連著“齒輪”似的“滾子”的農(nóng)具,插秧時必用。腳踩在前后兩塊板上,由牛拉著,滾輪的葉片把上季留下的稻草根及雜草等壓入泥中的同時,泥水也在兩腿之間翻騰。因勞動強度大,在禾滾上身體不易保持平衡,因此“打禾滾”多是男人活。母親也“打禾滾”,當日她正站在禾滾上,穩(wěn)穩(wěn)地在泥中徐行時,一農(nóng)叔冷不防從母親身后給牛一鞭子,牛突然提速,頓時泥花飛綻,母親重重地向后栽在泥里。有人說“死”農(nóng)民,不知哪來這說法。
聽村姑說有次山洪大漲,洪水涌進半山腰中的水塘里。母親和幾位同胞碰巧路過,意識到如果不馬上泗洪,洪水可壓垮水塘使大片農(nóng)田半年無收。母親和同胞真是奮不顧身跳進水中用腳踩開水下堵在泗洪口的石塊。那可是母親少有的內(nèi)褲示人。
母親常年負責鄉(xiāng),大隊計劃生育工作,這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事??赡赣H沒有躲閃,在政策與現(xiàn)實之間沒日夜地跑東家,跑西家,幾十年下來工作干了,也沒有人記恨母親。有一計劃生育對象還偷偷地對遠村的母親姐姐的女兒說我母親“真是個好人”。作為大隊干部,母親常去鄉(xiāng)里封閉培訓,時長過一周,留下我和弟弟在家。有一次,是隆冬時節(jié),寒風在赤裸的窗口內(nèi)肆虐。我和弟弟,又冷又怕,遂將薄被鋪開,分躺在棉被兩頭的邊上,手抓緊棉被,而后喊著一二三,同時向棉被內(nèi)側(cè)滾去,棉被把弟和我緊裹如繭。裹的不緊,我們還會樂著重來。母親要我們把房子打掃干凈,煮些魚腥蘿卜,因會后有多人來我家吃住。記得她們一行人來我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揭鍋蓋,發(fā)現(xiàn)只有一鍋熱水,未見油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晚年,我有機會就坐在母親身側(cè),和母親聊起那些歲月。母親是快樂的,但總是感慨地說,那個時候,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勁”,忙得“天光半夜,半夜天光”。
母親的“天光半夜,半夜天光”,養(yǎng)大了三個兒子,一個小叔子,一個小姑子,蓋了三座屋子;當然,還有許多掛在黑墻上已脫了色的獎狀。
如今,我們住在面朝碧水,春暖花開的“洋”房里。出門車代步,屋內(nèi),鍵都不用按,暖氣如春風撲面。但在什么都不想干的懶洋洋里常有"你碗不洗,衣不洗,地不拖,給我滾出去"的聲音。
12/31/連云港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02896/
“天光半夜,半夜天光”的評論 (共 8 條)
- 晶湖 審核通過并說 讓結(jié)尾處再靚一點,或有一處飛翔,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