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老人們多喜歡孩子，但在喜歡的背后也抹了一層不自覺的迷信色彩。

在街上，母親就常常去逗引別人懷抱里認識或不認識的小孩。若孩子見了她咯咯笑，母親準會高興地說：看樣子，奶奶還能再多活幾年。這一天，她便有了充了電的愉悅了。母親慈眉善目，又會打著響舌哄孩子，小孩見了大多是發(fā)笑的。

父親就不行了，雖然不像母親見一個愛一個，若有領孩子來串門的，他也會趨前引上一引，情形卻不容樂觀。父親那張嚴肅慣了的面孔，含著笑也唐突了孩子似的，小孩不是扭頭往大人懷里鉆，就是小臉寒寒著欲哭不哭，父親趕忙不自然地走開了。笑意一下子從陡峭的眼神里栽了個大跟頭，荒寒，黯然，流年不利的陰云已然灰灰地罩著頭頂了。

這種情狀，我像他們背后的一只黃雀，捕捉著生命的蒼涼。鄉(xiāng)下人有一種迷信說法，小孩子清澈的眼睛照妖鏡似的，能看到成人看不見的事物。尤其老人，夕陽在山，來日苦短，諸多物欲的外求漸漸放下，惟剩下從蛛絲馬跡里內(nèi)證生死了。所以，那喜歡里分明有幾分迷信的敬畏吧。

有時，我也想弄清楚，孩子在成人的背后究竟看到了什么。能看到生命森林無邊落木蕭蕭下么？我們已駭異孩子們無盡的浪頭滾滾而來啦，牽出諸多精神絲縷里分明的寂寞和敬畏。

見了孩子，我的眼神也是發(fā)直的，當然，不似祥林嫂的直，也不似蜜蜂見了花朵非啄上兩口，也許更像散落的鐵屑，不能拒絕孩子磁性的吸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朋友常笑我，四十大幾的人了，還這般孩子氣，我聽來倒還很受用。我無法否認，自己像孩子迷戀糖果一樣迷戀著孩子，我會拋開任何一部經(jīng)卷，來幫鄰居看一天孩子的。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坐在小凳子上曬太陽，他哭了，我給他一顆糖；他笑了，我又給他一顆包著糖紙的坷垃頭，他往嘴里送時，我笑了。

我愛孩子干凈的，沒有一點機心的童真。

心夢也常常是對舊事的縫縫補補吧，我的孩子已然長大，那些與孩子相處的時光已然錯失，回不去了。那時，孩子的疾病籠罩著我，也成了個有心理疾患的母親，除了恐懼、無奈、抱怨，就是因為病而看輕了生命。就像一部《紅樓夢》，等到了中年，才去悟它的好那樣。書還可以一卷在握，那種愉悅的陪伴已不再重來呀！

人生有太多的錯失，上蒼的信使送來很多包裹，那時的自己沉迷于浮面的日?，嵭?，碰壁于外物的悲喜，并未從那聲“限時專送”中驚醒，等你想加蓋心情印鑒時，一切都成了過往，不再是“現(xiàn)時專送”了。

自以為疲倦時可以躲到孩子里面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實不能夠回到稚氣，只能在簡單中得到休息，聰明人眼中愚蠢的休息吧。

年前，女友從一所學院深造歸來，我們聚在一起，準備分享她的收獲，也算“望梅止渴”了。

她的女兒只要在家，我們都是配角了。女友聽了哪個大師的課，與同班的師兄妹如何對酒當歌，接洽了什么名編名社，真的不留一點印象了。倒是她女兒當場作的一首詩《到處都是琴》，至今，那琴字伴隨著春光還在歸燕翅上顫出明媚呢。

到處都是琴——

青石板，傘，玻璃，樹枝和葉子

只是我們不會彈

風會彈，雨會彈

鞋底也會彈

不分什么黑白鍵

到處都是畫布

太陽畫得好，月亮畫得好

時間是最誠實的畫家

人群中到處都是它的杰作

我是聽過女孩彈鋼琴的，看著曲譜，彈出熟諳的旋律。我不懂音樂，那雙纖纖細細的手，的確是用來彈鋼琴的，所待的不過是黑白鍵上的時日與反復訓練，這與大多數(shù)家庭培養(yǎng)孩子的才藝沒有什么不同。

今日的琴，不是女孩屋里的鋼琴，而是來自于天地的任何自然之物，琴字飄搖于青萍之末，若南風翼彼新苗，一雙孩子的手指為嶄新的新天地命名的述說，是大自然里的一切天籟之音。

這琴，讓我恍惚中進入一個時光游廊，遇見兒時的自己。也許從黑白電視的雪花里看到過一架古琴，十分迷戀那種聲音。自己便用扎辮子的皮筋固定在釘子上，反復挑、捺、抹、拈??????試探手與一根弦的各種可能。猶豫，拙澀的顫音在大量的空白中反復低回，呈現(xiàn)著素琴最初的表情。

說實話，它一點也不華麗，悠揚，有那種使人沉溺的煽情旋律。這琴不是為了表現(xiàn)與賣弄，而是心的自然的探詢，琴音漫著山石銀溪樣的流淌，流經(jīng)小草，樹葉，野花，蜿蜒曲折，藍天白云的不知所蹤。

小溪為誰流，它無名無用，只為一顆找尋的心，小溪是自己的知音，如癡如醉著自己洪荒伊始的初音，奔流。

琴字搖落，成人淵藪里固有的“成見”與“概念”的一下子被清洗與過濾了，對于沒有堤壩的心，世界如此的廓然而無形，竟像聞聽了大師的啟迪。孩子的詩歌，不講技巧與炫耀，天趣使然，無理而奇妙。所以，不禁對女友脫口而出：孩子是你的老師，你應該多向她學習呀！事后，為此話稍作后悔，朋友會不會生氣呢？她畢竟也是名氣日盛的詩人了，轉(zhuǎn)而一想，自己亦五體投地地拜服于孩子，這本是我發(fā)自丹田的聲音呀！女友若悅納我捧給她的珍珠，而不是冰冷的石頭，自然無須那些日常的俗情來解釋吧，心亦坦然。

記得當時，一個念頭突然傻傻地蹦跳了出來：沒有工作的我，到她家當保姆，都是一種福氣??！想當年，齊白石刻下“青藤門下為走狗”的印章時，心境大概如此吧。

在孩子清澈的小鏡子里照一照，才覺得成人是趴著的，裝著的，一切厚黑學都該焚燒。

之所以親近孩子，常常覺得，在生命的空白處，我們還可以遇見很多孩子的毫無機心，童言無忌，把生命中曾經(jīng)的缺憾還諸于天地，就為這些而堅定生活信念，人世真美的畫面，再次押藏上自己小而圓滿的印鑒吧，。

在人類的漫漫卷帙中，孩子是造化刪盡人世的蕪雜，壅塞，而預留的空白，那空白是無限，也是未完成。

正是為了指向那空白，生命得以在任何斷章“人之初，性本善”，不得不嘆服，造化心源的最高哲學留白與孩童。

于是，就懂了。原來，這世界，到處都是琴，都是畫布，只有那孩子氣的心，隨琴字搖落，貪歡于天地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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