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一)

徽州南部山區(qū)。

茂密的從林里，“噗噗”的從一片苦櫧樹林里飛出幾只黃雀，“嘰嘰” 鳴叫幾聲，又鉆入對面山上的竹林里。

苦櫧樹下的山徑里傳來說話的聲音： “王支書，你明天還要認(rèn)真協(xié)助旸坑隊長做好破四舊的掃尾工作，旸坑革命群眾的覺悟性很高啊，那么多牌坊一個多月就拆除了。”

“李書記，您放心，我一定親自到場監(jiān)督旸坑破四舊的掃尾工作?！?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喬山鄉(xiāng)王理進(jìn)書記和光明大隊支書方戎一前一后走在旸坑村到高田山村的山路上，山路逼仄難行，兩人锃亮 的皮鞋沾上了一些的泥巴，褲腳也掛上了一些野燕麥和苘麻的草籽。王理進(jìn)書記臉色紅潤，他里面穿一件白襯衫，外面灰布中山裝，中山裝上口袋插著一只鋼筆，他邊走邊不時提一下渾圓腰肢的軍用皮帶。跟在他后面的支書方戎身材清瘦，但是精神很好，不時提醒書記小心倒塌在路邊的樹木和石頭上的苔蘚。

“你說，高田人本應(yīng)該更有覺悟性，這里可是革命老區(qū)啊，一個祠堂竟然遲遲不拆，嚴(yán)重妨礙革命工作?！?王書記搖搖頭：“還得我親自拆嗎？太不像話！”

“主要還是我工作不到位?！?支書誠惶誠恐的說，“您親自出馬，他們不敢不拆了。”

兩人逆流而行，溪澗兩旁矗立著一排排巨人似的苦櫧樹，此時正是苦櫧成熟的深秋，秋風(fēng)吹，苦櫧籽嘩嘩的掉落在溪澗里，間或還有一些毛栗籽和橡籽。一對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女正在撿拾這些秋天的野果，男的敏捷地爬上路邊的毛栗樹樹梢，他趁樹下的姑娘不備，調(diào)皮的使勁搖晃著樹枝，斑駁的秋陽在他搖晃著的樹上粼粼的灑下來，帶著刺殼的毛栗冰雹般紛紛落下，扎在樹下姑娘的身上。那姑娘驚叫著用雙手抱住她的頭：“旺財，你真壞，你真壞?！?那對青年男女看見王書記和方支書走來，立即停止了嬉鬧，木訥地看著他們。這窮鄉(xiāng)僻壤，見到生人的日子也實(shí)在不多。王書記揮揮手，喊道：“老鄉(xiāng)，在撿毛栗啊，爬樹要小心點(diǎn)啊?！?/p>

“前面就是楓樹嶺了，王書記一定要小心?！?兩人又走了一程后，方戎提醒著王書記。

王書記抬眼一看，前面山勢險峻，越來越狹窄的山路掛在懸崖上，崖底是一個個綠翡翠似的水潭，深不可測，令人膽戰(zhàn)心驚。幾棵修長挺拔的楓樹從懸崖底部的河谷里生長著，樹冠已經(jīng)發(fā)黃泛紅的枝葉伸到了懸崖的石階上。

“楓樹嶺果然險峻，名不虛傳?！?兩人爬上嶺頭后，王書記掏出一塊方格子的手帕，擦著額頭瑩瑩汗珠，不由的贊嘆起來。

（二）

皖南山區(qū)南部一隅分布著陰公尖、角皮尖、中合山和霧雅山等十幾座大山和無數(shù)的的小山，高田村地處這些大山的褶皺里，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包裹得密不通風(fēng)。村莊五十來戶人家兩百多口人，靠山吃山，村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叢山峻嶺里，對外界的了解非常有限，解放后幾年了，也沒幾個人知道什么是共和國和新中國。只是后來派來了干部和穿制服背槍桿子的人，任命隊長為村子里的最高官員，族長和房長說話不靈了，他們也得聽隊長的使喚，大伙才感受到這個朝代與以前的朝代是有所不同。當(dāng)然，對平民百姓來說，影響還不是那么大，村子里出了狀況，找誰都是找，只要能公平解決問題，沒人在乎是該去聽隊長的還是該聽族長的?？墒沁@次大伙的意見幾乎是一邊倒的反對隊長，因?yàn)殛犻L說今天必須要拆除祠堂。之前隊長也說上面通知要拆除村子里的祠堂，但是沒幾個人把他的話當(dāng)真，都認(rèn)為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哪有自己挖自己祖墳的？直到今天鄉(xiāng)里和大隊的干部親自來監(jiān)督拆除祠堂的工作，村民才知道是真的要拆除了，于是就有人站起來反對隊長支持族長了。

“鄉(xiāng)親們，我們現(xiàn)在是新中國，要建設(shè)新中國，就要打碎舊世界。祠堂是封建的象征，反封建就必須拆除祠堂！” 王書記一再提高嗓門，說：“破四舊是一項(xiàng)艱巨的革命工作，希望大家提供革命覺悟，緊跟毛主席，積極參與到破四舊的革命隊伍中，帶頭砸碎一切舊的，封建的東西！”

隊長謝柏梁帶著幾個黨員和民兵，拿起鋤頭，鋼釬和斧頭，把祠堂兩廂的照壁榫頭撬開，有人掄起斧頭朝祠堂的栗樹柱砍去，“當(dāng)當(dāng)”的祠堂內(nèi)一片噪雜，那栗樹柱材質(zhì)堅硬，都是數(shù)百年的毛栗樹木材制作而成。有幾個人去阻止隊長和民兵，均被王書記呵退。謝柏梁去掀祖宗的排位和供桌，被年老的族長攔?。骸澳愀曳醋约旱淖孀?，會被千秋萬代唾罵的，趕快住手吧！”

謝柏梁看著列祖列宗的排位，猶豫起來。

“謝柏梁，毛主席說了，干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是黨的干部，意志要堅定！” 王主任雙手叉腰，再次提高嗓門。

謝柏梁一把推開族長，用力去掀供桌，頓時那排位嘩啦啦的掉落下來。不想族長那里卯足了勁，用腦袋一頭撞上謝柏梁，將他撞翻在地。族長自己也倒在狼藉的地上，卻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老（祖父），老，你沒事吧？” 只見一個小伙子從混亂的人群中沖進(jìn)來，跑過去抱著族長，原來他是族長的孫子謝旺財。謝旺財見老爺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憤怒的站起來，朝謝柏梁一腳踹去。這一腳著實(shí)用了他初生牛犢十分的力，將隊長踢出祠堂，倒在堅硬冰冷的青石板上。

“你竟敢阻礙革命工作，把他拷起來！” 王書記用目光去四處尋找民兵。

謝旺財還顯稚嫩的身板，卻已長得六尺高。他見兩個民兵要來銬他，忽地從地上撿起一把鋤頭，朝迎面而來的民兵飛舞過去，唬得那兩個民兵急忙蹲在柱子后面。但是那飛舞的鋤頭卻沒有停息，隨慣性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的砸向正后退著的王書記的后腦勺上。只聽見傳來沉悶的一聲：“砰”，王書記臃腫的身軀頃刻間癱倒在地上，他的前顱又“砰” 的一聲砸在祠堂石頭門墩上。

王書記死了！

喧鬧的祠堂頓時寂靜下來，那里族長還沒醒過來，這里王書記又?jǐn)嗔藲?，支書和隊長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驚得呆如木雞，一時回不過神來。 片刻之后，看熱鬧的人才叫喊起來：

“死人了，死了干部了，不得了了！”

謝旺財也佇立在那里慌的不知所措。一個女人的手將他用力一拉，謝旺財一個趔趄，被女人拉出祠堂。

那女人是他的娘，叫李春菊。她一邊牽著旺財?shù)氖滞依锱?，一邊忍不住的啜泣著，口里喃喃的說：“再怎么辦啊，再怎么辦啊?！?/p>

那里謝旺財?shù)?a target="_blank">爹謝炳炎也背著族長回家來，后面還跟著族長的女兒和侄子堂兄弟一幫人。謝炳炎將不省人事的族長父親 放在床上，便去謝旺財那里狠狠得扇他的耳光。李春菊拉住他爹，大聲叫嚷道：“不要打孩子了，趕快想想辦法吧?！?/p>

“還能有什么辦法？打死人就得償命，何況人家還是個官？這下咱家闖大禍了。”

謝炳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抽噎起來。

謝柄炎的堂弟低著頭，說：“不行！旺財趕快跑，不能等死。再說，那也是柏梁先傷了大哥的緣故，旺財才動手的?！?/p>

“是是” 李春菊應(yīng)和著堂兄弟的話。

堂兄弟又走到旺財身邊，說，“孩子，你命中有難，以后的造化全靠上天保佑。你趕快離開家，離的越遠(yuǎn)越好，記住，在外面裝啞巴，不要說話?！?他又轉(zhuǎn)身對春菊說，“嫂子，你趕快給孩子準(zhǔn)備一些衣物和盤纏。”

“哦哦” ，李春菊急忙去收拾旺財?shù)臇|西，又跑到廚房去燒鍋。

炳炎拿出一些紙幣塞給旺財，便催促他：“你從后山走，到黟縣近，然后跟著山梁走，到歙縣到杭州，再。。。再。。。” 他也不知道以后的旺財該往哪里去了。

“等等，再打幾個苞蘆粿帶身上?！?春菊說。

“不能等了，大隊很快就來人抓旺財?shù)?。?堂兄弟催促著。

旺財被父親和伯父推搡著，他娘用包袱裹著幾個半生半熟的苞蘆粿跑來塞給旺財，又一把捧著旺財?shù)哪?，嚶嚶的哭起來?/p>

（三）

深秋季節(jié)的山區(qū)寒意深重，太陽早早的就落在山彎里，夜幕將五彩繽紛的森林覆上一層暗灰色，匆匆趕路的云朵不停地擦拭剛剛升起的一輪彎月，斑鳩“咕咕，咕咕”的敲打它的睡夢，貓頭鷹的翅膀劃出一絲蕩漾的氣流。高田村村民大多早早就入睡了，只有幾條土狗不時的給村莊帶來一些叫聲，幾戶木板屋的縫隙里透出松脂燃燒的亮光，其中村口第二家屋子里的松脂燈亮著的，是旺財家。一家人在跳動的微光下，圍著奄奄一息的族長。其實(shí)此刻大伙心里更牽掛著逃出去的旺財，李春菊不時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卻如懸掛著千斤重石。

而此時的謝旺財，正躲在前山的樹叢里，呆呆的注視著家里的動靜。原來下午時候他從后山跑了，又順著熟悉的山路折返回來，他實(shí)在不知道該往哪里跑，他也害怕漆黑的森林，長到17歲，他幾乎沒有離開過小小的村莊。當(dāng)他坐在一個甜櫧樹樹杈上，才感到饑餓和口渴。他摸出包袱里的苞蘆粿，啃著啃著，便留下了眼淚。今天發(fā)生的事太大，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

突然，村子里傳來幾條土狗急促狂吠的聲音，同時村口幾柱手電筒的光束明晃晃的晃著，朝旺財家走去。

旺財停下了咀嚼，在黑夜里注視家里的動靜。他看見幾個人推開他的家門，其中兩個人還背著長槍。屋子里傳來大聲呵斥和爭辯的噪雜聲，間或夾雜著春菊的哭泣聲。旺財借著微弱的月光和熟悉的地形，悄悄朝村口摸索去，想看的更仔細(xì)。

“誰？別動！”

一個黑影從暗處迅速靠過來，一把擒住旺財?shù)募绨颉?/p>

旺財聽見是講官腔的，頓時心里一陣噗噗的跳，他一把推開那團(tuán)黑影，四肢著地地往斜坡上攀爬去。背后那人突然大聲嚷起來：“來人啊，殺人犯在這里啊！”

旺財腦子里還能清晰的記得哪棵樹哪個坡坎，他拼命的越過那些坡坎，又朝那條熟悉的山路跑去，然后離開山路爬上陡坡，再順著山梁跑。后面跟來一片叫喊聲和手電筒四處搖晃的強(qiáng)光，幾束強(qiáng)光朝樹林里窸窸窣窣的聲音照射去，那是旺財在拼命的逃竄，帶動樹枝的緣故。旺財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跑！

“呯！”

一聲巨響，后面向起了槍聲。

旺財更加用力的朝黑夜里的山崗跑去。

那聲槍響，是后面的人見已經(jīng)追不上旺財，便放棄了努力，朝旺財逃跑的方向胡亂開了一槍。

旺財不敢停下，仍在黑夜里逃跑，他總覺得身后的人就要抓到自己了。跑了一個多時辰，看看后面沒有了動靜，他才逐漸放慢腳步，調(diào)整呼吸。他早已渾身出汗，雙腳發(fā)軟，全身都在微微的顫抖。

旺財扶著一棵樹，望著黝黑的山體輪廓，他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是哪里，早就離開了高田的地界。一輪彎月掛在高大的松樹上，如發(fā)酵的毛豆腐，朦朦朧朧。松樹上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嘯叫，如啼哭的嬰兒，聽得謝旺財寒毛直豎，剛剛被汗水浸濕了的衣裳，冷颼颼的貼在身上。只顧拼命的逃跑，剛才早忘了這森林里還有毒蛇猛獸。去年村莊里有一個打豬草的小姑娘，大白天的在村莊附近被老虎吃了，以至村子里的人們，天一黑就喚孩子回家，拴了豬欄雞舍，緊閉大門早早的睡覺去。想到這，旺財?shù)男挠粥坂鄣奶饋?，他驚恐的環(huán)伺四周，森林黑黝黝的，那些光禿禿的大樹猶如鬼魅魍魎，鋪天蓋地的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急欲吞噬自己，恐懼無處逃遁。

旺財下意識的望望身后，硬著頭皮繼續(xù)鉆入樹林。他的腳指頭從蹭破了的布鞋里露出來，碰觸到一支干樹杈。他急忙摸索著撿起來，砸斷細(xì)杈，樹枝“啪啪”的斷裂聲響徹在這空曠的黑夜。旺財緊緊的將那截木棒握在手里，心里才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安全，他繼續(xù)沿著山脊在林間行走，黝黑的樹林里只有他的呼吸聲和他的腳步帶動落葉的沙沙聲。

東方的天逐漸露出一線淡淡的白色，林間傳來幾種不同的鳥叫，清脆婉轉(zhuǎn)。旺財拖著疲憊的腳步，一手拿著木棒，一手拉著身邊的樹枝慢慢的爬著。此時他口干舌燥，但是山脊并沒有水源，于是他停下了腳步，背靠一棵山毛櫸坐下來，平息了氣息后，他豎著耳朵探聽周圍的聲音。林子里靜靜的，對面山里幾只山雞在刨著落葉下的泥土覓食，發(fā)出低沉的“咕咕”叫，成熟的毛栗、苦櫧和橡子掉落時打在枝桿上，甚至松鼠“嗖嗖”在樹冠跑動的聲音都那么的清晰。

休息片刻，旺財起身繼續(xù)漫無目的的在林間游蕩。他來到一處山彎里，尋著“汩汩”的細(xì)水在石頭縫里流淌的聲音，他看見有一個小水塘，水塘邊的泥土被野獸拱翻得泥濘不堪，看腳印，旺財知道大多是野豬和麂子等野獸留下的，但是他也看到了期中夾雜著一行手掌大小的梅花腳印，頓時他警惕的環(huán)伺四周，手里又緊緊的握住了木棒。許久，見沒有野獸的動靜，旺財才蹲下去。水塘里幾只蠑螈的游動，攪渾了溪水，一群蜉蝣在水面上下舞動。他重又直立起來，折了一片荻草，往石頭縫里查去，一股清泉順著荻草的葉子留出來，旺財俯身，將嘴巴對著荻草，痛痛快快的喝了個飽。

旺財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嘴角，抬頭看見水塘邊的石崖上，掛著十幾個黃澄澄的木通。他去把那木通的藤蔓拉扯下來，一個蓬松的鳥窩也被拉出，一枚綠色的小蛋掉進(jìn)水潭。旺財摘了軟軟的木通狼吞虎咽的吃起來，他解開包袱來拾綴，看見幾個黃燦燦的苞蘆粿散碎在上粗布衣衫上，便將那些苞蘆的碎片抖落掉，有將吃不完的木通放在包袱里，系在后背上，提起木棒正準(zhǔn)備跋涉，回頭看見水塘里漂浮著的那枚翡翠似的蛋。他彎腰去拾戳來，放在懷里，繼續(xù)漫無目的的趕路。

（四）

“離家很遠(yuǎn)了?！?/p>

旺財坐在一處凸起的石頭上，落日像個大燈籠，被群山托舉著。一行大雁飛進(jìn)太陽，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這幾日，他沿著山脊的密林，遠(yuǎn)離村鎮(zhèn)，爬了許多座山，雖然不再那么擔(dān)心后面有人追來，但是往哪里走，卻是越來越迷茫。眼看黑夜又來臨，今晚得睡在這冰冷的石頭上了。夜色越來越濃，遠(yuǎn)山朦朧，遠(yuǎn)處山坳里一層白色的炊煙縈繞著一座山腰，幾點(diǎn)微弱的燈火在山坳里若隱若現(xiàn)，那里一定是一個村莊。旺財想起高田山的家，爺爺，不知道他是不是好起來了，還有悲痛的父母，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他們也一定在擔(dān)憂著我吧？前幾年的冬天，旺財還跟著爺爺去雪地里捕斑鳩。老族長用竹子做一個機(jī)關(guān)，上面架個竹盤罩，然后竹盤罩四周灑些玉米和谷子。罩住畫眉山雀，爺爺都要放了，直到罩住斑鳩。肥美的斑鳩味道鮮美，能給貧窮的家里帶來很不錯的一道菜肴。

旺財咕嚕的一聲咽了一口口水，突然感到懷里微微的悸動。他去摸懷里那枚蛋，卻摸到了一個小鳥的腦袋。旺財小心翼翼的拿出蛋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一之小鳥的腦袋已經(jīng)破殼而出，發(fā)出“唧唧”的小聲。旺財把蛋殼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剝離，一只粉嫩的雛鳥出來的。

天亮了，旺財揣著雛鳥，游蕩在森林里尋找野果充饑，并抓了幾只小蟲子來喂雛鳥。

“你媽媽呢？她怎么不管你了？”旺財對雛鳥說，“你以后就叫我爹吧，得先給你取個名字，叫什么呢？又不知道你是男的還是女的?！?/p>

“我叫旺財，你就叫旺鳥吧?！?/p>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能說幾句人話嗎？就知道嘰嘰?！?/p>

“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啊?！?/p>

旺財揣著雛鳥，在森林里又跋涉了一個上午。

“這樣不行，你跟著我太不方便了?！?/p>

他掏出旺鳥，放在一處蓬松的雜草堆里：

“你還是住在這里吧，我們分手算了，不能帶著你的?！?/p>

旺財走了幾步，身后“嘰嘰”的叫聲急促起來，那只肉肉的雛鳥在雜草里跌跌撞撞的掙扎著。旺財又折回身子，一把握住它，看了它好一會，說：“我們得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它在他手心里不再鳴叫，閉著眼睛享受他手里的體溫。旺財搖搖頭，重又將它揣在懷里去。

“你呆在這里別動，我們得要有個家?！?/p>

旺財扯一些干燥的雜草，揉成一個窩，他把旺鳥放在雜草里，便走出山洞，環(huán)伺四周。

但見此地處于森林山脊的頂部小山彎里，沒有人煙，楓香樹、馬尾松和酸棗樹遮天蔽日，由于缺少陽光照射，地上除了稀疏的一些苔蘚和蕨類，倒也干凈。石壁上一個潮濕的小山洞，被旺財鋪上了干燥的荻草，一條山澗在亂石堆里時隱時現(xiàn)的穿行，發(fā)出“汩汩” 的流水聲。不遠(yuǎn)處的山脊下是陡峭的石壁和茂密的森林，正值深秋季節(jié)，滿眼落葉樹的葉子姹紫嫣紅。

“今晚有地方住了，真舒服?！蓖斢弥割^點(diǎn)點(diǎn)旺鳥的腦袋，發(fā)現(xiàn)旺鳥已經(jīng)長出了一些毛絨絨的短毛。

圖片

(五)

一只剛開始會飛的山雀在小水塘邊撲騰著飛進(jìn)一個小山洞，它的腦袋頂部棕色，雙耳邊是藍(lán)色 ，胸前一簇白，活像京劇的包公，身上也是棕、藍(lán)、白相間，煞是可愛。它跳著蹲在一只木條上，屁股往下一蹲，灑下一泡鳥屎，不偏不倚落在熟睡的旺財臉上。旺財眼眉微微一皺，伸手在臉上一抹，罵道：“旺鳥你他媽的又拉屎了，太調(diào)皮了吧，今晚吃了你！”

旺財在山洞里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月，天氣越來越?jīng)觯浇囊肮右苍絹碓缴?，吃了還經(jīng)常拉肚子。他在小水塘里捧起冷水往臉上擦洗，等水塘漣漪恢復(fù)了平靜，他久久的看著水中自己蓬亂的發(fā)和消瘦的臉。村口的夜晚，嫻時常捧著旺財清俊 的臉，雙手插在他的發(fā)間搖動他的頭，她的眼眸明澈得如這一塘水。

“你在家好好看門，記得不要跑遠(yuǎn)了，否則老鷹和鸚鵡都要吃你的，我去看看能不能買點(diǎn)東西來?！?旺財對跳到他肩膀的旺鳥說，“我好想吃一碗熱飯，吃點(diǎn)鹽。。。。。。”

旺財將一塊布纏住左眼，說：“旺鳥，你看這樣會有人認(rèn)得我嗎？一半的臉都遮住了，應(yīng)該不會有人認(rèn)得我吧？你說話啊，就知道嘰嘰，我回不來，你也得餓死?！?/p>

（六）

“你還要什么？”店鋪老板低著頭，眼珠子從老花鏡里往上一翻，看著這位包裹著左眼，右臉有些泥巴，又聾又啞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衣服破舊，臉十分的邋遢，看了便使人生厭。

“嗯嗯，嗯嗯?！?邋遢的年輕人又指著一個鋁制的飯盒。

老板問：“你有沒有錢付??？”

邋遢年輕人點(diǎn)點(diǎn)頭，從懷里掏出五塊錢的紙幣，交給老板。

這個邋遢年輕人就是旺財，他一個多月沒見到人影，今天來到這陌生的集鎮(zhèn)，心里還是惶恐不安。他在店鋪里稱了兩斤食鹽，買了一些飯盒柴刀和火柴之類的用品，正想再要一床棉絮，店鋪里來了一位穿綠軍裝的人，他急忙結(jié)了賬離開，心一直惴惴不安，噗噗的狂跳。當(dāng)他回頭，見那穿軍裝的并沒有跟來，他猶豫了片刻，又尋了一處糧店，進(jìn)去時候，里面的人說，“啞巴，你要買米？”

旺財使勁的點(diǎn)點(diǎn)頭。

“米要憑糧票購買了，你有沒有糧票？”

旺財搖搖頭。

“看你也可憐兮兮，買點(diǎn)給你吧。最多給你30斤，下不為例?！?/p>

旺財肩膀扛著一袋米，鼓鼓的包袱背在后背，順著來時的山路低著頭，不時惶恐不安地回頭看有沒有人追來。 當(dāng)他鉆入?yún)擦?，山林里聒噪的山蟬聲，和幾聲麂子的“嗷嗷”叫，他懸著的心才稍微平緩下來。這森林，給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到了“家” ，旺鳥正在一棵光禿禿的楓楊樹上啄吃槲寄生的綠果子。它聽見旺財?shù)目谏诼暎⒓达w到他肩膀的米袋子上。

晚上，旺財燒了一堆暖暖的篝火，在火炭上煮熟一盒米飯。打開飯盒，米飯馨香撲鼻而來， 旺財顧不得灼人的燙熱，急不可耐，狼吞虎咽的美美地吃了一餐。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吃到米飯，嘴角余香絲絲，肚子里十分的充實(shí)，愜意的舒適妙不可言。旺財躺在漆黑的山洞里，看著洞外不遠(yuǎn)處那堆篝火的余炭被秋風(fēng)吹的一閃一閃，說：

“旺鳥，這個冬天全靠這30斤米，不對，應(yīng)該還有29斤半度過了，當(dāng)然，有總比沒有強(qiáng)，是不是？”

“村子里的先生說，我們長尾巴的祖先，就是跟我這樣住在山洞里的。你說，人，活在世上就是逃跑嗎？”

(七)

皖南山區(qū)下雪的日子并不多，但是有時候下的雪也很大，今年突如其來的第一場雪持續(xù)下了三天，山頂?shù)姆e雪已經(jīng)有一尺多厚，雪花仍在簌簌的落著，森林里紛紛揚(yáng)揚(yáng)。

旺財提著柴刀，不時用柴刀撥開樹枝，循著一行蹄狀獸跡邁著步子前行。他穿著單薄的土布衣裳，腳下破爛的布鞋用一些藤纏住，蓬亂的長發(fā)和眉毛鋪著一層雪片，連胡須上也沾著雪花。旺鳥跟著它，不停的在枝頭搖落它羽毛的積雪。他平時在留有野獸腳印的地方裝了用藤蔓設(shè)計的圈套，經(jīng)常能套住野雞、麂子和野山羊，甚至野豬。這些野獸肉足夠他吃的，多余的便掛在洞口風(fēng)干，留著饑餓時候吃。

突然，前面?zhèn)鱽怼班坂邸?的聲音。那是中了圈套的一只黑麂，發(fā)覺了旺財，它開始掙扎。它的后退被藤蔓高高吊起，四周露出它掙扎時刨出的黃土。顯然它已經(jīng)掙扎了很久。

驀地，旺財看見黑麂離開了藤蔓，它被吊著的腳部竟然因用力掙扎而斷了。它跌跌撞撞的開始逃跑，又不時從積雪的坡上滾下來。

一般情況下，旺財并不去收拾剛剛吊到的野獸，只是慢慢等它自己筋疲力竭衰竭而死后去把它解回家的。 但是眼看這只黑麂即將逃掉，旺財迅速跑去抓住了它的一條后退，將它撲到在雪地里。

突然，一聲仿若悶雷的巨大嘯叫傳來。正按住拼命掙扎著黑麂的旺財被這震耳欲聾叫聲振住，他剛抬起頭，只覺得一團(tuán)巨大的黑影向他撲來，接著后背挨了重重一擊，傳來一陣錐心的痛。他急忙放開黑麂，往雪地里一滾，睜眼一看，一頭300多斤的黑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到他面前。它渾身黑毛黑得發(fā)亮，鬃毛直立，胸前掛著一簇白毛，正揮舞它鐵鉤似的熊爪，露出猙獰的獠牙，將旺財抱在它的胯下肆虐狂抓。此刻，旺財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恐懼使他暫時失去了意識，無力的癱在地上。

當(dāng)他恢復(fù)意識，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裝死，不必再做無力的掙扎。于是他屈卷著身體，緊緊的抱著自己的頸部，臉部埋在雪地里，自己一動不動。他聽見旺鳥在樹林急促的鳴叫，和黑熊粗重的喘息。

黑熊見旺財不再動彈，直立起來又是一聲驚天的嘯叫，然后它撥弄幾下躺在雪地里的旺財，轉(zhuǎn)身去追那只黑麂了。

許久，旺財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旺鳥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不安的鳴叫。 大雪仍然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落，給他覆蓋上一層淺淺的白色。他的粗布衣物一條條的散在雪地，雪地上一抹抹的鮮血似一朵朵寒梅在綻放。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動，渾身的骨頭已經(jīng)散了架似的，只覺得身上許多處粘乎乎的，那是鮮血與衣服粘在一起。他確定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了黑熊，輕輕的活動四肢，身上又傳來無處不在的痛。當(dāng)他坐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左大腿被抓了深深的一個窟窿，露出肌肉里白色的骨頭，后背也是一陣陣刺心的痛。他將布條綁住左大腿的傷口，扶著右膝蓋慢慢站立起來，然后一瘸一瘸的扶著森林的樹木返回“家”去。

旺鳥的叫聲把旺財拉回到小洞穴里，他從蓬松的干荻草鋪成的床上挪移到洞口邊，抓一把洞沿邊的雪塞進(jìn)嘴里。

旺財記不得自己已經(jīng)睡了多久，反正是睡了很長時間，傷口感染后一直高燒不退，期間迷迷糊糊的醒來幾次后，又陷入昏迷。他一直做夢，時而夢見睡在冰窟窿里，寒氣逼人，時而夢見自己在云霧里飄蕩，沒有方向，沒有上下。他夢見了族長爺爺，也夢見了父親和母親。他還夢見了嫻，打兩條長長的辮子，著紅格子棉襖站在雪地里對他笑，笑的那么甜美，“咯咯”的就像屋檐水滴落在木盆里。她雙手插在他的頭發(fā)里，捧著他的臉，用她的額頭輕輕碰觸他的額頭，發(fā)出馨香的氣息?，F(xiàn)在醒來了，旺財反而覺得很失望。他口干舌燥，肚子也在咕咕的叫，已經(jīng)好幾天滴水未進(jìn)了，但總算是活過來了。

旺財一瘸一拐的爬出小洞，剛要直起身子，只覺得頭暈?zāi)垦?，眼冒金星。他忍著身上傷口?a target="_blank">疼痛，抽出被積雪覆蓋的干柴，生了一堆篝火。篝火溫暖了他僵硬的身軀，旺鳥也飛到他的頭上調(diào)皮起來。只是旺財實(shí)在沒有力氣去跟旺鳥說話了，他捧一把米放在飯盒里時，旺鳥跳到他的飯盒上去啄飯盒里的米粒，他看著旺鳥，抓幾粒放在手掌心，讓旺鳥跳到他手里啄吃。然后他抓了一團(tuán)雪，塞在飯盒里，又將飯盒置放在篝火的木炭上煮。篝火嗶啵嗶啵的燃燒，旺財憔悴的臉色有了一些的紅潤。他剛想開口跟旺鳥說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緊緊的閉合著，說不出話來。他又抓了一把積雪含在嘴里，慢慢的潤滑喉嚨，許久，才發(fā)出一句：

“旺鳥。。。。。?！?/p>

（八）

一只小雀圍著一棵樹，冷不丁啄了這棵樹一下。

“啊呦?！?/p>

旺財大叫一聲。原來，他見旺鳥遲遲沒回家，就用樹枝把自己偽裝起來，頭上蓋著苔蘚，不想很快被歸家的旺鳥識破，在他后腦勺狠狠地啄了一下，疼得旺財扔掉偽裝，在洞前逃竄。

春暖花開，旺財也康復(fù)過來，雖然他腳上的傷并未痊愈，但是已經(jīng)不妨礙他在森林里覓食了。

這天，旺鳥飛在前面，衣衫襤褸的旺財順流而下，在一個個小水塘里尋找小河魚。此時的醉魚草沒有開花，于是他便用梫木的葉子搗碎，揉出葉汁后沖在減水里，不一會小水塘里的小河魚紛紛翻了肚皮。旺財挽起褲腳，溪水還冰冷刺骨，他將水塘里的魚撿來，正串在細(xì)樹枝上，突然聽見遠(yuǎn)處樹林里傳來一聲熊的哮叫。此時的旺財并不懼怕黑熊，有幾次黑熊甚至溜達(dá)到他的“家”門口來揚(yáng)威耀武，想到自己被它襲擊險些喪命，旺財下決心一定要?dú)⒌羲?/p>

旺財看著手里的魚，心生一計。他找到一棵梫樹，砍下樹枝，采了許多的毒梫樹葉子，再將葉子和一些小河魚浸泡在一起。又用刺楸制作了一只狼牙棒，放在家里的洞口。

接下來，旺財只是靜靜的等候黑熊的光顧里了。

這天，旺財在家門口用柴刀將從森林里撿來的干柴砍成一截一截的，旺鳥時不時跳到他的手里，給他增添麻煩。

突然，旺鳥急促的“嘰嘰”叫起來。

旺財警覺地環(huán)伺四周，看見那頭黑熊又大搖大擺地走來。

“終于等到你了。”

旺財心里想著，迅速跑回山洞的家，從竹筒里倒出用梫樹葉浸泡著的小魚，返身回來，徑直朝黑熊走去。旺財自信能夠逃脫黑熊對他的傷害，無論是奔跑還是上樹。離黑熊還有十幾丈遠(yuǎn)，旺財停止了前進(jìn)，黑熊直立起來，不解的看著旺財。敢于這么近距離的與它對視，它還是頭一次遇見到這種動物。

旺財將手里的魚朝黑熊扔去。

它用黑的發(fā)亮的爪子，撿起來看了又看，還用鼻子嗅了嗅，便放在嘴里吃。

旺財又將手里所有的魚朝黑熊扔去，然后返身跑回來，拿起洞口的“狼牙棒” ，又將柴刀插入腰部，再次朝黑熊走去。

旺財心想，黑熊吃了梫樹葉浸泡過的魚，一定會中毒而死。這梫樹葉可是含有劇毒，若人吃了，就會昏迷和呼吸困難，倒地不起。但是旺財眼睜睜的看著黑熊吃完了小魚，它并沒有什么反映，反而吊起了它的胃口，繼續(xù)在地上尋覓，朝旺財一搖一晃走來。

突然，黑熊加速朝旺財撲來，旺財將身子一閃，繞過一棵粗大的山毛櫸，手起棒落，刺楸重重地砸在它的右后退上。黑熊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但是又迅速的爬起來，咆哮著轉(zhuǎn)身撲向旺財。黑熊看似笨重的身軀，卻是非常的靈活。旺財再次圍著山毛櫸，一棒打向它的左后退。不想用力過猛，手里的木棒“咔嚓”一聲斷裂成兩截。他急忙扔掉手里的木棒，敏捷地縱身一躍，爬上了山毛櫸樹。見黑熊狂吼著追上了樹，旺財在樹杈間站穩(wěn)了身子，掏出柴刀，左手扶著樹干，右手揮起柴刀，朝黑熊的腦袋和前肢砍去。黑熊只能緊緊的抓住樹干，頓時被砍的鮮血淋淋，從樹上跌落下來，重重的砸向地面。

黑熊一只前肢已經(jīng)被砍斷，跌跌撞撞的逃跑，不時栽倒在泥土里。旺財赤腳跳下山毛櫸，撿起一根干柴，追了上去。他蓬亂的長發(fā) ，襤褸的衣裳在他敏捷的動作里飄起來，使他看上去更像一頭憤怒的猩猩。半年的森林生活，已經(jīng)將他塑造成一只猛獸。

重傷的黑熊，加上毒河魚毒性的發(fā)作，就像醉酒的人一樣，恍恍忽忽，跌跌撞撞。旺財追上來，舉起干柴，朝它的腦袋一陣暴打。他腳上的傷疤被用力的肌肉拉扯著，泛著微微的白光。

(九)

很快，又是一個秋天季節(jié)，山林里落葉樹的葉子五彩繽紛，絢麗璀璨。

旺財坐在洞前的樹杈上，他的頭發(fā)又長了許多，被胡須覆蓋在半邊臉，臉部堅毅的輪廓棱角分明，透露出一股寒意，那是森林之王特有的氣質(zhì)。是的，沒有什么野獸能使他懼怕的了。夏天他就睡在樹杈間用藤蔓搭建的吊床上，只要遇見野獸，那野豬、麂子、豺狗和獐，他會忍不住的跟他們打招呼：

“唉唉，你別跑啊，停下來我們聊聊吧?！?/p>

“旺鳥，快追上，叫那只烏鴉來我們家玩玩?！?/p>

甚至他拉屎的時候，能跟屎殼螂聊上半天的話：

“你別把它滾著藏起來啊，就在這里吃，明天還有呢?！?/p>

當(dāng)然，最貼心的還是旺鳥，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著了，半天沒見到旺鳥它的影子了。 旺財心里一直在嘀咕，仿佛他自己掉了魂似的?，F(xiàn)在，森林里看不見鳥飛，聽不見獸叫，只有樹上的山蟬“瑯瑯瑯瑯”聒噪的聲音像張密不通風(fēng)的網(wǎng)，籠罩著靜謐的世界。酡紅的烏桕樹如一張女孩子的臉，在姹紫嫣紅的花花世界靜悄悄的綻放。旺財想起了嫻，她的臉比這烏桕樹葉還要好看滋潤，那次旺財顧不得撲撲狂跳的心臟，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狠狠的親了一口，那時，旺財差點(diǎn)因?yàn)殡p腳的顫抖而跌倒，他像喝了米酒似的甜蜜，整個世界春光燦爛，溫暖怡人。

“嘰嘰”兩聲，旺鳥飛到旺財面前，落在他的手臂上。

旺財正要責(zé)罵它：“你死哪里去了？是不是被花姑娘騙走了。”但見旺鳥銜著一束稻穗，那稻穗上掛著一串黃澄澄的谷粒，在秋陽下，谷粒淡淡的一層絨毛，如山巒下的輕霧。

旺財接過稻穗，摘下一粒來，用手指將它剝開，露出了凝脂般白的米粒。旺財將他送入口中，細(xì)細(xì)的咀嚼，臉部肌肉夸張的在運(yùn)動著，許久，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臉劃落。

他太久沒有吃到大米了。

“旺鳥，你還是自由的鳥，可以到處飛，而我，是一個殺人犯，本來應(yīng)該槍斃的殺人犯，現(xiàn)在我躲在這里，自由了嗎？沒有，我的罪孽永遠(yuǎn)都在，那個干部無論如何命不該死于我的手里啊。” 旺財一把將旺鳥握在手心，說：“我已經(jīng)不屬于人類了?！?/p>

旺財跳下樹杈，他赤足從一棵橫亙在溪澗兩岸，布滿苔蘚的爛樹上走到溪澗那邊，順著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山徑，踩著厚厚的落葉，往山崗走去。秋風(fēng)起，落葉紛飛，如無數(shù)五彩繽紛的蝴蝶翩翩起舞。旺鳥在大葉女貞的黑果子上，啄了又不吃，它實(shí)在吃不完漫山遍野的各種果子。

“旺鳥，這樹的果子真像烏飯樹的果子。烏飯你吃過嗎？太好吃了，如果我們有米，我現(xiàn)在就可以做給你吃，那個香味，嗯--唔。。。。。。”

旺財隨手摘了幾朵紅彤彤的五味子，一粒一粒掰下來，丟進(jìn)嘴里，又塞給旺鳥。旺鳥搖搖頭，將他手里的五味子甩了遠(yuǎn)遠(yuǎn)的。

（十）

三個春去秋來，春季里旺財掏筍子吃，摘鹽膚木的嫩苗充饑，夏季做觀音豆腐，采覆盆子、楊梅、白茅草的根，秋季他撿毛栗、苦櫧等堅果，將橡籽用石頭磨出一些粉，以備度過冬天。其實(shí)山上諸多的獸肉，也足夠他度過寒冷的冬天。他每天都用跟樹木說話來解悶，他了解各種樹木的性格，相信每棵樹，每棵草，都是具有靈魂的，他學(xué)會了與它們靈魂交流。在與它們的交流中，他孤寂的心得到安慰，幫助他平緩如水的度過每一天森林里的日子。當(dāng)然，有時候旺財過于嘮叨，跟樹木說的話太多，以至招惹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的提醒，他才歇嘴，跑入小山洞。夏天，他干脆睡在樹杈上，有一次被打風(fēng)刮了下來，掉醒了他的夢，他也會發(fā)脾氣，對著那棵樹破口大罵，甚至拳打腳踢。第二天天亮后，他總是會回到那棵樹身邊，低著頭，說：

“對不起，昨天是我錯了，你懲罰我吧，無論你有什么方式懲罰我都可以，但是不要不理我?！?/p>

“你同意就搖一下吧?！?/p>

當(dāng)他聽見寂靜的頭頂落下一片葉子，那葉子飄忽著，跌跌撞撞打在樹杈上，發(fā)出輕輕的窸窸窣窣聲，掉在他的頭發(fā)上，他會興奮的大喊大叫，使勁抱著那棵樹。

只是，當(dāng)他坐在山崗上光禿禿的花崗巖石頭上，與旺鳥一同面對漸漸西沉的紅色夕陽，他就會想起她，他的嫻。她的臉比這落日還要漂亮。她的皮膚柔嫩潤滑，溫暖健康。

那天，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閃過他的腦子：我要去看看她，看看爺爺和父母親。這個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使他幾個晚上都在山洞和樹杈間不停的來回，無法入睡。

（十一）

天氣還很寒冷，山林里的白玉蘭早早的開放，仿佛是未融化的雪，掛在枝頭。那些粉色的山櫻花，黃色的檫樹花，次第在料峭的季節(jié)綻放。

“旺鳥，我看家，我要去看看我的家了。過幾天就回來的，嗯。。。也可能回不來。。。。。。但是無論如何，你要呆在這里等我！”

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阻擋旺財回去高田村的強(qiáng)烈決心了。他穿起黑熊皮，把竹筒收進(jìn)山洞，在腰部圍上破落不堪的幾塊粗布，赤著腳離開了這個森林里的家。

走了一段下山的陡坡，旺鳥卻飛到了他前頭。他停下來，用樹枝趕它回去，但是它依然不依不饒的飛在他的頭頂，旺財只得作罷，說：

“你去是要死的，這樣咱們家就絕后了！”

旺財夜行晝伏，與旺鳥的作息時間產(chǎn)生沖突。晚上他只能握住熟睡的旺鳥趕路，白天卻不時被旺鳥吵醒。原本旺財睡覺就非常警覺，甲殼蟲、屎殼螂翻動落葉，蜥蜴和蛇爬動，他都能清清楚楚的辨別他們的動靜。 本來陌生的森林已經(jīng)使他不能好好的入睡了，旺鳥這一吵，他便開始浮躁起來，大聲罵旺鳥：

“我草你媽。去！”

好在幾天下來，熟悉的山巒越來越清晰，他已經(jīng)到了霧雅山山頂。 山頂一塊大平地，長著一些低矮的槲櫟和黃山松，平地的泥土被野豬拱得一片狼藉。一些樹桿被黑熊的利爪抓出許多的抓痕，那是它在磨爪子的時候留下的，而且還很新鮮。

旺財并不害怕，因?yàn)樗?，只要與黑熊保持足夠的距離，它是不會主動傷人的。 環(huán)伺四周，山林寂靜無聲，野豬也早被旺財?shù)臍馕厄?qū)跑。放眼望，四周山腳下是休寧、鳧峰、祁紅、喬山等許多村莊，掩埋在蔥郁的森林里。那些大大小小分布的村莊，隱隱約約傳來孩童尖銳的嬉笑，和雞鳴狗叫的聲音。

太陽逐漸西沉，紅通通的，天氣寒冷干燥，北風(fēng)不停的呼嘯著。

突然，休寧流口方向傳來悠遠(yuǎn)的爆破聲，開始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后來圍繞著霧雅山，各個村莊都響起密集的鞭炮。二踢腿在黃昏閃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花，螢火蟲似的忽明忽暗，此起彼伏。祁門縣城方向的天空，不是綻放幾朵煙花，絢麗璀璨。

“今天過年了？” 旺財屈卷在熊皮里，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爆破聲。他心里卻是生出悲涼來，這幾年他早忘記什么是溫馨的過年了。

旺財趁夜幕尚未完全覆蓋，一路撥開樹枝，走到霧雅山和水竹尖的山坳里，那里有一條他熟悉的山里，他曾經(jīng)跟他的父親多次來采野茶和野茶籽。 到了一處古亭遺址，天已經(jīng)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了。借助微弱的星光反映在青石板的古道上，他一階一階的摸索著。好在古道都是青石板鋪就，否則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漆黑的山坡。

他終于摸到了高田村莊的前山。

整個高田村燈火通明。不時傳來一兩聲鞭炮，那是小孩子們在放。他們提著自制的小燈籠，一群一群的在村莊里撿拾不曾炸向的小鞭炮。旺財知道今天一定是大年三十的年夜，因?yàn)槠綍r誰家也不可能點(diǎn)上這么多的蠟燭和松油。他目不轉(zhuǎn)睛的頂著自家的房子，看見了母親熟悉的身影，在廳堂和廚房來回忙碌。

奇怪，為什么家里只見母親一人？

旺財嘀咕著。約莫又等了一個時辰，旺財悄悄的在村口搜索了許久，當(dāng)他確定村口沒有人，才從坡坎跳下，然后一陣疾跑，黑影一閃，他先躲到自家的柴垛里。

依然只有母親偶爾在走動的腳步聲。

他又一閃，進(jìn)了家，匆匆的瞥一眼正蹲在火桶里的母親，便吱呀一聲快速的將大門關(guān)上。

春菊正坐在火桶里，恍惚看見一團(tuán)毛絨絨的黑影闖進(jìn)家來，她大家一聲：

“啊！。。。”

春菊嚇得昏死過去。

圖片

（十二）

“母啊，母啊?！?/p>

春菊醒來時候，但見一頭黑猩猩正在抱著她，輕輕的喊她。

這聲音太熟悉了，幾年來夢里都是這個聲音。難道是在做夢嗎？

“旺財？是你嗎？”

“噓，是我，母。”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快扶我起來。。。。。。

旺財和他的母親彼此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對視，一個蓬頭垢面，黑熊般健壯，一個滿頭白發(fā)，憔悴滄桑。

“母。”

“旺財啊。。。。。?！贝壕粘槠?，說不出話來。

“母，小聲，小聲。大(父親)和老呢？”

春菊慢慢地停止抽泣，平息了呼吸，說：“你大兩年前就出去找你了，你老過世了。兩年來就我一個人在家里，天天等你們父子。財啊，你吃了不少苦吧？”

“母，沒事，我一直躲在山里?！?/p>

春菊起身，去廚房抓了一碗茶葉蛋和粽子，遞給旺財，“快吃，快吃，吃好了洗洗身子啊。我去叫你叔來。”

“別，母，不要驚動大家?！?/p>

“孩子啊，你早就沒事了。你大就是出去找你回家來的。你逃跑后，時間不長，縣里說王書記是壞人，還要表揚(yáng)你呢?！?/p>

春菊這里就走到大門口，對著上屋喊：“他叔，在家嗎？我旺財回來了，旺財回來了?！?/p>

旺財張著口，粽子含在他口腔里，不進(jìn)不出。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沒事，自古以來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怎么會無罪？

謝灶炎一家跟著春菊，旺財還在那里呆呆的不知所措。堂叔一家見野人似的旺財披著熊皮，也唬得半天不敢相認(rèn)，直到灶炎戰(zhàn)兢兢的去推了一把旺財，大家才都回過神來。

“孩子，你受苦了?！?堂嬸的眼淚簌簌的滴了下來。

“叔，我真的沒事了嗎？” 旺財死死的看著堂叔的眼睛。

“孩子，真沒事了?？h里說，當(dāng)年王書記是反革命分子，是潛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特務(wù)，壞人，是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你是為民除害的英雄，報紙上都登了你的英雄事跡，叫《革命小英雄，鋤奸后埋名》，《尋找英雄的謝旺財同志》，我們都看了，所以你大一直在找你?！?/p>

“王書記怎么是壞人了？我才是壞人啊。” 旺財不解的說。

“嘰嘰，嘰嘰?！?旺鳥在旺財懷里發(fā)出抗議，顯然是大家打攪了它的休息。

“呦？還有一只鳥？”

“是啊，它一直跟著我，是我的伴?！?/p>

旺財回來的消息瞬間傳遍大年夜的高田村，大伙紛沓而來，噓寒問暖，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鬧哄哄的氣氛。旺財換了他大的粗布衣裳，蹲在火桶里，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一位著紅格子棉襖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是嫻。

（十三）

旺財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出兩日，也隨初二開始做客拜年的人們傳播到喬山鄉(xiāng)李書記的耳朵里去。李書記政治敏感度極高，當(dāng)即帶了幾個干部，趕到高田。

旺財家熙熙攘攘，被村民圍得水泄不通。旺鳥在門口來回飛著，它既害怕又不愿意離開人群的頭頂，在屋脊和人群上空，不停的劃著美麗的弧線飛翔。

李書記首先對春菊家表示了慰問，指示手下盡快聯(lián)系在外尋子的謝炳炎，同時還贈送給旺財一面綢緞的錦旗，上書“為民除害”四個鉑金大字，錦旗下是金色的漂亮流蘇。

“謝旺財同志，感謝你為黨，為國家出了英勇之舉，懲除了反革命分子王理進(jìn)?！?李書記親切的看著旺財，說：“謝旺財同志，過幾天我們鄉(xiāng)里要開關(guān)于你的英雄事跡報告會，你一定要參加，屆時我會派人來接你的，你看怎么樣？”

“這怎么行，不能不能?！?旺財連連擺手，“我殺了王書記，我是死罪，怎么能還要表揚(yáng)我。我良心過不去?！?/p>

“呃，怎么能同情敵人呢。” 李書記拍拍旺財?shù)募绨颉?/p>

突然，傳來“啪”的一聲，那是跟隨李書記來的人用氣槍打中了一只小雀。

小雀正是旺鳥。

旺鳥在半空中的飛翔隨那氣槍的一聲響而嘎然而止。旺財抬起頭，只見旺鳥垂直的掉落下來。時間仿佛停滯，空氣好像凝固，旺財窒息了，他聽不見身邊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他的心隨旺鳥在下落，下落。

幾片羽毛在空中久久飄忽。

旺財撥開人群，朝旺鳥墜落的地方擠去，他一把抓住旺鳥，張開驚愕的眼睛，雙手捧著它，大叫道：

“旺鳥！”

他突然猛地站立起來，怒吼道：“誰！誰殺它的？”

春菊和灶炎急忙團(tuán)團(tuán)抱住旺財，被旺財猛地推開。他一個箭步跳到那開槍的干部面前， 伸出雙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就像他無數(shù)次的擒住野山羊和草獐的脖子。

那人在地上口吐白沫，臉色由白皙變成通紅，又逐漸變成深紫。

眾人一起將旺財?shù)氖株_，那人的脖子已經(jīng)被勒出血印，他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坐在地上劇烈的咳嗽。

“旺財同志，你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人啊。” 李書記驚魂未定，待大家平息了下來，他才惶恐的來到旺財身邊，說：“那位同志也是在為人民除四害，你想，鳥是不是要吃稻子？許多鳥吃稻子，我們就不夠吃啊。對不對？希望你要提供思想覺悟。”

(十四)

高田村莊孤燈昏昏，夜幕籠罩的前山，朦朦朧朧。銀色的月光輕紗似的籠罩著新翻冬畔的耕田上，耕田邊一個蓋著竹筧的草棚，在溫柔的夜色里吱吱作響，草棚里傳來男人粗獷的喘息和女人的嬌喘聲。

激情平息后，旺財趴在嫻的身上，兩具酮體在黑夜里緊緊的纏綿在一起。

“跟我去吧，那里有一個山洞，是我們的家，我們就在那里住一輩子?！?/p>

“不去，高田好好的家不住，干嘛要跟野獸一樣住山洞?！?/p>

“。。。。。?！?/p>

（十五）

旺財背著一個包袱，走到前山茶園地里的小徑上。在村莊即將離開視線的轉(zhuǎn)彎處，他轉(zhuǎn)身回首，凝視著村莊。春菊孤零零的站在門口，看著旺財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村莊人聲鼎沸，雞飛狗跳，但是他已經(jīng)不再留念它。他要回到森林里的家，回到他的洞穴里。他記得私塾的先生說，我們的祖先就是住在那里的。雖然這次他不必再在黑夜里倉皇而逃，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在出逃。他多么想嫻能夠隨他一起，住在森林里的家里，可是勸說了幾個晚上，她始終沒有答應(yīng)他。昨夜他們倆最后在一起相會，嫻給了他。

旺財重新轉(zhuǎn)回身子，繼續(xù)朝森林里走去。 當(dāng)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山徑路口處，站著一位穿紅格子棉襖的姑娘，她背上背著一個粉紅的包袱。那姑娘轉(zhuǎn)過身來，仿若二月的桃花，笑得婉約迷人。

她是嫻。

旺財?shù)哪樕项D時綻放笑容，朝她飛奔過去。

“噗噗”的從一片竹林里飛出幾只黃雀，“嘰嘰” 鳴叫幾聲，又鉆入對面山上的苦櫧林里。一只棕、藍(lán)、白相間的山雀，劃著美麗的弧線，飛到半空中，滑翔著鉆入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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