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園
收荒匠的年齡看上去介于二十五到五十二之間,瘦,講著成都周邊哪個縣的方言,也長著傳統(tǒng)老成都男人的那種小個子。
猶豫了幾天,終于下了最后的決心,一大早就喊來了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收荒匠。
搬家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我有點一籌莫展。
收荒匠做出非常為難的樣子:椅子、桌子、床以及許多紙箱、棉絮以及鋁鍋和一些小電器“收是可以收,可是……”然后他就像螞蟻搬家似的用一只大編織袋一趟一趟地把那些亂東西運走了。
他幾乎一分鐘都沒耽擱就在我小區(qū)的門口做起了另一樁生意:二十塊一張還聲稱不想收的寫字臺,就在小區(qū)門口以八十塊的一口價兒又賣給了一個在小區(qū)租房的人;六毛錢一斤收來的被子,也以十二塊一條的價格轉(zhuǎn)手批發(fā)了。
我從窗口看著他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打理著生意,他也在發(fā)貨、收錢的空檔里抬頭看到了我,我們相視一笑。我覺得他是個聰明的收荒匠。我喜歡聰明的人。我估計那個收荒匠也挺喜歡我吧,當(dāng)然,那喜歡的原因應(yīng)該和我剛好相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剩下的東西裝箱、打包,打了托運部的電話,說明天來。
決心不好下,可一旦下了就義無反顧,我打算離開成都了。
張藝謀說:“成都是一個來了就不想走的地方?!钡矣X得就算他是張藝謀也并不一定說得句句都對,他自己不就是說完這句話就滿世界的跑著拍電影兒去了,并沒聽到他定居成都的消息?所以一個人決定什么事的時候不能光聽別人說,主意得自己拿。
成都人管哥們叫“鍋悶兒”,在成都我也有幾個“鍋悶兒”,但一段時間以來我和這些“鍋悶兒”來往的少了,開始時還不停的有電話來叫,久了電話就少了。我明白,以成都人的標準,我應(yīng)該是一個地道的笨人,“斗地主”我可能把同伙的牌壓死,打麻將我能點出“一炮三響”,泡茶樓我會犯困!至于火鍋、冷啖杯、農(nóng)家樂,我嫌亂,只喜歡和女友找個清靜的地方隨意地吃,那樣就很方便想辦法唬她嘗一口我的二鍋頭,看她嗆得“絲絲哈哈”地皺鼻子,覺得其樂無窮。
離過婚的男人一般不會希望再次結(jié)婚,特別是像我這種把半輩打拼的收獲和一個心愛的女兒都甩給了一個恨我入骨的女人的人。我曾是一個很有責(zé)任心的人,至少是竭盡全力想做到盡職盡責(zé)的人,但我很受傷。
但最近我有些猶豫了,因為我喜歡她熟睡的樣子。睡熟時她的頭發(fā)會很適當(dāng)?shù)挠行﹣y,睫毛向上彎成一個弧度,嘴唇也會像哺乳動物的幼崽兒那樣翅著,厚嘟嘟地嘬成一個圓。她或許也是知道自己的睡相的吧,因為在她醒著的時候如果我喊她“小壞豬”她會很爽快地答應(yīng)道:“嗯?!?/p>
在冷暖適宜的日子里,她會蹬掉被子,把細白的胳膊搭在我的黑而粗造的皮膚上。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色彩搭配,那色彩讓孤寂的夜充滿酒香。
但我還是決定離開成都。
可“小壞豬”認為:成都以外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些荒涼、破敗和住著許多壞人的的地方,而我要去的那個城市則更是破車、矮樓,街上行走著一些“討口”的人,她看著我的臉和胳膊上的皮膚,用一種很富同情心的口氣推斷:我要去的地方空氣里肯定懸浮著能把皮膚打磨出許多像雞皮那樣的疙瘩的砂粒。
此外,有消息說,她最近可能被提撥為一個小頭目。
“真的要走么?”
“是的?!?/p>
我一直沒有把我決心離開成都的原因告訴她,因為那原因說起來卻近于無原因。
暮春的時候,我回老家去看女兒和老媽,走時我剛交足了下個季度的房租,我對她說:“少則三五天,多則十來天我就回來了?!钡诶霞业哪菐滋煊幸粋€早上我透過窗口,看到樓下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有人圍起了小籬笆。那是一塊早就被房產(chǎn)商買下的空地,原本是要蓋一幢樓的,但好久了樓一直沒蓋,那塊地就那么閑置著。雜亂地丟著一些磚頭、石塊和一些不規(guī)則的水泥砣子,長滿了低低高高的草。
那些籬笆小得像一個玩笑,連最小的寵物犬“吉娃娃”或“小鹿犬”都能輕易地跳過它們,但它們還是小模小樣地圍著,一本正經(jīng)。而那些籬笆里邊則是一小塊一小塊經(jīng)過精心打理的平地,面積有的有一張攤開的報紙那么大,也有的就如一張茶幾大。
在廢置建筑工地的雜亂中,小籬笆里的綠色植株們排著小小的行列,頑皮而又自信,像白發(fā)婆婆懷里偎著的一個綠襖妞妞。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那些小園圃的主人們陸續(xù)出現(xiàn)了,是樓上的幾位離、退休老爺子。小鏟、小耙子、小水桶,戴著草帽。他們都篤篤地微躬著腰、倒背了手走路,好像身后牽了頭牛。
那些“地主”老爺子們在他們各自的莊稼地的邊兒上放下一只小馬扎兒,坐下,很認真地松土、澆水和捻起點什么扔到籬笆外頭。表情是一千個認真一***知足。
我下樓去到他們的小籬笆邊上去看,那些有報紙大小的種了胡蘿卜和韭菜,而那些有茶幾大的就再種兩垅蒜苗。我算計,如果年景好豐收了的話,“地主”老爺子們能收獲一、二斤鮮菜。但看他們的表情卻一個個仿佛富可敵國!
那是一些勞累一生的老者,晚年,他們在這一片廢墟里找到了一小塊心靈的憩園。
我猜,在打理他們的小小園圃時,他們的心思怕已飛到了比童年更為遙遠的地方,那里的一切是如此地令他們著迷,以至于對身邊的事物,這遠遠近近的城市和城市的一切都已陌生和隔膜。城市是別人的世界,一些他們不能理解的人們忙碌和營謀著一些不關(guān)他們痛癢的事,那些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在患得患失的焦慮中。
那天,我開始思索所謂“幸福”的真諦。
我半生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卻并不曾有哪座城市令我格外地留戀。我自覺和不自覺地在名利場中奔突沉浮,戰(zhàn)敗對手也被對手戰(zhàn)敗。在不停的奔走中遺失了鄉(xiāng)音。
也正是因為曾經(jīng)的得到才使失去顯得尤為慘重。
既便不是因為駭怕失去,我也無意再獲得什么。
離婚那年意外地結(jié)識了她。
就去了成都。
原以為我會終老成都的,因為在感覺中成都更像一塊平緩而肥美的草場,很適合我這種跑累了的老馬棲臥。更何況成都有那么多扯拽流浪者的東西呢?溫潤的空氣;滿城的花樹;閑適的茶樓、美味的小吃、還有那只“小壞豬”。
那些小籬笆和菜園仿佛是一個啟示,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人,我知道有些東西,不管我們距它多么近,近到唾手可得甚至混跡其中,但它永遠也不可能屬于我們,它用一種無邊無際的冷漠逐漸地卻也是明顯地改變著我們,直到我們完全的變異或者消失。
我在心里作了一番比較:一個充滿紛爭與喧囂的塵世,還有一小塊長著嫩韭菜和細蘿卜纓的菜園。
我收索枯腸旁征博引,開始給她講一些“夫唱婦隨”的道理,我不想承認我的自私而且希望她聽話,甚至可以有點傻。我對她說,我要去的地方是個干干凈凈的小城,那小城的天還沒有被帖滿玻璃幕墻的樓房填滿,那里靠近黃河,在春天和秋天的時候,河岸上會吹過很響的風(fēng),那里有我一間小屋,小屋的窗外就是那些我剛剛提到的菜園……
提速以前,我要乘坐的這次列車應(yīng)該在子夜時分到達秦嶺站,后來經(jīng)過了幾次提速、改時刻表,算起來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是明天早上八、九點鐘才能到了。
我此行的目的地當(dāng)然不是秦嶺,甚至也從未動過在那個小站下車的念頭,但仿佛是受一種潛意識的驅(qū)使,我每次乘坐這次列車時都要推算到達秦站的時間。我知道正點或延遲對我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有許多次列車??炕蝰傔^那個山頂小站時我早已入睡,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推算。
那是一個小站,但列車每次都會在那里停得稍稍久些,大約七分鐘,有時還會更長。有幾次我曾走下車梯在車門附近四下眺望,站臺上的氤氳著似有幾分粘稠感的淺黃色燈光,人很少,甚至也沒有推車叫賣的小販,一切都懶懶的接近靜止。能感到那光團影的邊緣被四周的濃夜擠逼出了一段向內(nèi)收縮的孤度。列車的車窗連輟成一條長而明亮的線,很靜。車站很靜,四合的夜色被靜得空了,深不可測。
我凝視:如此舒展、如此霸氣、如此無拘無束的夜空。
我猜我和那夜空有著某種情緣。
或許是因為那個小站與它腳下的那片大山同名吧?就如同在完全陌生的異域突然聽到一個過于熟悉的姓氏或名字,你會立刻投去別樣的目光,盡管一眼看去就知道了他年齡、性別、語音等等都與你毫無關(guān)系,但還是會有一種滋味在心底悄然洇濕,仿佛給一段孤獨的記憶找到了一個伴侶。
第一次翻越秦嶺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飛機,已經(jīng)忘記了那是什么機型,只記得那飛機比我想象的要小。登機時我看到兩只噴氣發(fā)動機懸吊在機翼下,笨重而有些可笑。我注意到那個發(fā)動機的外殼做得不夠圓,很像在哪次降落時在地面上蹭了一下,或者是用某種軟質(zhì)的東西做成的,在沒曬干前著地的一面向里癟了進去。此外,我感到那飛機的油柒也沒有我遠遠看去的那么華貴和閃閃發(fā)光。
那一次是從西安飛貴陽,飛機在秦嶺上空轉(zhuǎn)了個急彎,機身傾斜著,機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方沉去。那一刻無云,透過眩窗我看到機翼的下邊就是那連綿不斷的山。事后我一直懷疑那是一次未經(jīng)報告就已化解了的故障,因為此后我又多次乘坐飛機,知道一般的民用飛機在正常飛行時應(yīng)在一萬多米的高空,除在起飛和降落時我們很難看到地面的景物的,可那天我看到了機翼下的群山是那么帖近,看上去線條柔和色彩溫馨而又充滿誘惑。然后飛機繼續(xù)在云海上方飛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從云層的上方看到云層,很像一床嫌大了些的彈了一半的棉絮,平展地攤開著,陽光斜斜地照在上面,云下的一切恍若隔世。
我猜,那次如果真的是一次故障而且沒有排除,那么我溶入那片我初次謀面的大山只需幾秒,或許是幾分鐘?總之,我錯過了一次成為大山里一個精靈的機緣。
另一次翻越秦嶺是在幾年以后了,那是一個夏秋之交的日子,我從周至駛下高速,招頭望去,延綿的秦嶺山脈雍懶而又肥腴。
跑了兩三個小時的山路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本是出入四川的必經(jīng)之路,怎么沒有從對面駛來的車?
答案很快就擺在路面上:有人在不緊不忙地修補著??磥砉踢M行了有些日子了,路面被他們挖成國際象棋的棋盤似的那種格子,留半邊挖半邊,前邊呢也是留半邊挖半邊,挖與留犬牙交錯,方方正正深可尺許。我的車子底盤很低減震良好,但現(xiàn)在成了它的致命弱點,在那些淺淺深深的格子里爬上爬下左扭右拐,樣子像沉溺于東北大秧歌的胖嫂。
以為不過是一小段,卻不想挖開的距離相隔越來越近,先還能隔一兩公里,再后來就連成了望不到頭的長蛇陣了。
那一年陜西發(fā)生了特大山洪,秦嶺深處的許多縣鄉(xiāng)損失慘重,電視、報刊都曾報導(dǎo)過,但我忽略了。
午夜時分勉強走到佛坪,以為明天的路會好些,卻誰知更糟,一河灘的巨石、倒塌的房屋,甚到有些地方路面也被刷去一半,更糟的是儀表盤顯示:汽油不多了。路邊的指示牌曾顯示過兩個加油站,但巴巴地趕到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它們早已被沖毀了。第三家也被沖毀了但有好心人告訴我原來管加油站的那個人住在這遠處的一個山坡上,按照路邊人的指引,還真找到了他,買到了二十公升說不清標號的黃澄澄的汽油。
用這種低標號的汽油我的車子隨時有可能熄火,而在這樣的路段、這樣的地點,我甚至無法想象與最近的修理廠除了距離到底還隔著些什么。
又是在午夜時分,我走上了劍閣的那條古柏、老藤和巨石擁簇的山路,那時世界只剩下了車燈照亮的這么一小塊兒,在強光與濃黑的交界處,草木山石都仿佛另有了一番深意。那是一些強烈、鮮明而又矜持、隱晦的告喻,來自上蒼。
我停下車熄掉大燈。我知道我的位置該是在很高的一個崖邊的轉(zhuǎn)彎處,卻肯定不是山頂,因為在我的一邊是高上去的崖壁,它在不遠處就與夜的黑溶為一體,而另一邊,除了幾棵老柏還稍稍閃過幾步的距離,那沉重的黑意似乎已直接壓裹在身上了。
那時我又一次想到了死亡。我猜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化作那個夜晚里的一縷風(fēng),纏繞在古柏的枝椏間,等待在明天最早的晨光中悄悄散去。
后來我曾再一次駕車翻越秦嶺,那時路已經(jīng)修整一新,從成都到西安只用了一個白天。山路徊轉(zhuǎn),景色無限,卻并未留下過多的感覺或懷念。當(dāng)車子駛?cè)胛靼参以谝患衣灭^安頓下來,我站在窗口向秦嶺方向眺望,城市上空只有煙氣騰騰的暮色,除了一些被夕陽折射的橙色暈染了的渾濁的云團,一無所有,我有一種錯過了什么的感覺,甚至象剛剛遭遇了一次漫不經(jīng)心的欺騙。
那以后再過秦嶺就都是乘列車了。
列車于我,很像一位大半輩子磕磕絆絆卻終未離棄的老妻,在地久天長的歲月里結(jié)下了無數(shù)恩怨也積攢了許多故事。彼此稔熟到不能發(fā)現(xiàn)對方所發(fā)生的變化,也淡了感激與怨懟。相逢或別離早已沒了別樣的感覺。那些故事不管我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已成為了我生命的一個部分。那都是一些尋常和瑣碎的故事,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誘因它們將會被我永遠地遺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無從找尋。但卻正象一支歌里唱的那樣:“從來也不曾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對列車上的餐車有著一種別樣有偏愛,盡管在任何場合提到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評價說:質(zhì)次價高。但每次乘車,只要是要在車上過夜,晚飯我是一定要在餐車上吃的,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輕微的晃動、節(jié)奏鮮明時重時輕的車輪敲擊聲、明亮的燈光以及透過那網(wǎng)狀有圖案的窗簾一閃既逝的一切:燈光、樹、行人、道班房或是城市,這些平時再平常不過的一切,在餐車的窗口有了別樣的靈動,像一個個走錯了門的訪客,一探頭然后就不見了。我知道我不可能與它們再次相遇。它們?nèi)寄敲囱讣驳負鋪碛煮@鴻般閃去,像一個靈機一動又旋即放棄的念頭。
我曾聽到過有人說:“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如此看來,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個總在不停地東張西望的人。
總在流浪和奔走,我已經(jīng)分不清往哪個方向是“去”往哪個方向是“回”,卻又不肯隨遇而安。我想我是癡迷于餐車上的那種獨特的況味,那一刻一切都變得遙遠,于是就獲得一份悠閑,在完全陌生與喧嘩中的一份寧靜,那時菜的味道并不重要,呷一口酒,吃一口菜,一抬頭一切都已時過境遷:“明朝酒醒何處?”
我想那馳走的列車也許更容易喚起人們心底那些最為柔軟的情愫。在那時一些什么,不管它是令你留戀或厭惡正離你遠去,而另一些什么,不管你對它向往或恐懼,正迎面而來。
人生的旅途上也有許多像秦嶺一樣的小站,除了記錄下我們曾經(jīng)從它身邊走過以外,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它既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也沒有我們的親人或朋友,甚至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無數(shù)次從它身邊呼嘯而過,可一旦當(dāng)我們走過它時,就感到了一種篤定的守候,不論你來自何方意欲何往,也不論你將走向天涯海角,它只守候而已,別無他求。
這讓人聯(lián)想到村頭老樹下依杖而立的白發(fā)婆婆。
但這一次我錯過了秦嶺,從餐車回到到鋪位時我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入睡前接到了女友的短信:“到了哪里?”
我看看窗外飛馳的山影,關(guān)了手機并沒回她的短信。我想明天當(dāng)我到達目的地時再打給她吧,這樣一站一站地對她說會給她一種漸行漸遠的感覺。我想所有那些都可以簡單地稱之為“路上”,從時間上說那是一個可長可短的距離。
那個晚上我睡得很好,還做了夢,夢里我在秦嶺站又一次走下門梯,像重訪,也像告別。那時我似感到有一雙另一個我的目光向我投來,我們相互凝視,無言、短暫,兩兩相對。
我住的小城由東到西有一條主街,那是小城建市之初最寬敞的大道,當(dāng)時能并排跑四輛解放牌大卡車。那路向東伸向火車站,向西就伸到黃河邊上了。火車站可是當(dāng)年小城人民的驕傲,據(jù)說它的設(shè)計藍圖是模仿了北京站的樣式,兩個方型鐘塔,鐘塔的頂部都戴了廟宇般有飛檐的小帽兒,一段孤線在兩個鐘塔間飛起又落下,在孤線的最高處寫了站名。我不知道那時小城的人有幾位見過北京車站,但他們這么說時語氣肯定而又自信。這樣的話聽得多了,我就覺得真的有幾分相似了,但有時會令我偷笑,因為我想到一位熟人家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好心的鄰居、熟人們都一口同聲地說長得跟她媽媽像極了!現(xiàn)在那閨女早已知道自己是抱養(yǎng)的了,大伙兒還是這么說??刹皇钦娴木陀悬c兒像了?圓圓的臉兒胖胖的,走路扭噠扭噠的,像著呢。
現(xiàn)在的小城早已今非昔比,二十年前升格為地級市,添了官員的威勢也擴了城市的規(guī)模,新樓、寬街、超市、廣告牌,一副很現(xiàn)代的樣子,甚到包括“黑道兒”、“紅燈區(qū)”也一應(yīng)俱全的,社會進步得真是快呀。如今,就是奮斗在基層的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們,勞累之余用不了幾分鐘的車程就可以喝上洋酒、吃上“燕翅鮑”、看上乳房奇大無比的俄羅斯小姐跳艷舞呢。
小城發(fā)展最快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外流浪,乍一回來它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像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多年不見但聽說新近傍上了大款的寡婦,明知道她心里是希望我夸她顯得年青了、漂亮了之類,但這話就是說不出口!只能滿嘴“好哇好”的夸她渾身的首飾:嗯!值老鼻子的錢了!
小城變了,變得好像從前的小城壓根就沒存在過。有時不經(jīng)意在街上見到一張熟臉兒,相互間都有幾分驚愕,卻終于沒有說什么就擦肩而過了。那些熟臉兒有些變化很大而有些似乎沒有太大變化,但也只是眉眼身形變化不大而已。雖然能夠相互辯認出來,但在辯認出來的同時,那種陌生與隔膜感反倒更為強烈了。
我有幾分被誰掏空了的感覺。像一個頭腦糊涂的守財奴在夜靜時打開一個秘不示人的珍寶箱卻發(fā)現(xiàn)它早已空了,他只能明確的知道丟了許多東西卻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到底丟了的是些什么。
只有鄉(xiāng)音尚可辯識,但:“升學(xué)、下崗、就醫(yī)、購房、養(yǎng)老……”不同的人談?wù)撝嗤脑掝}也有著相同的無奈。你知足吧,人得懂得感恩和知足,人家當(dāng)年已經(jīng)幫你“推翻了三座大山”,而現(xiàn)在這幾座小的,看來得由你自己去想辦法兒了。
幾位朋友都是一些老倭瓜一樣的丑男人,一個個皮糙肉厚,性急的已先行一步,提前擁有了那種油光閃閃的禿頂。但其中的一兩位當(dāng)年還是被女孩子們當(dāng)“帥哥”追求過的呢,那些共同的歲月充滿了頗可令人回味的亮色,所以難免糾集做一處大呼小叫一番,喝喝茶,吃吃飯、也敘敘舊。因為其中的一位最近比較順手,就埋了大單,飯后還把車子直接開到了一家夜總會的門前。
叫“歐陸風(fēng)情”。當(dāng)然這并不意味著這里的消費只收歐元或“美刀”。雖然做出跟敵占區(qū)似的架勢但人民幣在這里依然流通。華麗的霓虹燈,肅立的紅衣門童。有妙曼的音樂和愜意的冷氣從敞開的門廳里溢出,門廳兩邊的墻壁上,有那種介于美術(shù)館展品與偷窺效果之間的裸女畫兒。到處都閃閃發(fā)亮,透著豪華。豪華的裝飾是一種炫耀也是一種提醒:如果你在走出這扇門時依然希望門童和迎賓小姐對你客氣有加,那么現(xiàn)在你上衣的口袋里最好有一只足夠厚實的皮夾子。
漂在玻璃盞里的蠟燭船發(fā)出柔和的光影,但它照亮的酒水單卻無聲地透著猙獰:啤酒、飲料、瓜籽、果盤,這些平時在街口大媽的攤兒上三五塊錢買得到一大堆的東西在這里搖身一變!那勁道很像在人群里偶然遇上新近提了職務(wù)的遠房表舅,看眉眼分明還是他,但看他那架勢、作派,你是不見得有膽上前相認的。
有歌有舞有抽獎,當(dāng)然,主打節(jié)目是只標明了“噴血、勁爆”的心照不宣的內(nèi)容,演員來自外地,據(jù)說胸前的道具每一只都有足足的五斤!
應(yīng)該說幾位歌手的嗓音還是不錯的,而且功底也厚實,聽上去和原聲差不了多少,連那些“給點掌聲”、“謝謝”之類的“牙花兒”也都恰到好處,但沒有幾個人會耐煩給掌聲,幾個醉了的還大著嗓門兒往下哄他們。能在公共場合玩點“個性”是一些人士成功的標志呢。
打蝴蝶節(jié)領(lǐng)帶的服務(wù)笑得職業(yè)而自然,恰到好處地提示道:“應(yīng)有盡有?!鄙忭樖值呐笥丫诖说赖貕男Γ骸案魅∑浔悖瑯窍麓髲d賣藝不賣身,樓上包間賣身不賣藝,得意哪一口兒?”
互相打著趣,在大廳挑個角兒上的卡座坐了。
我不愿把這這座小城當(dāng)作自己故鄉(xiāng),盡管我十幾歲時就來到了這里而且如果需要我可以講一口地道的小城方言,盡管每個人都希望有一個故鄉(xiāng)。在外行走的時間里,每當(dāng)需要出示身份證時都讓我的內(nèi)心生出一種自卑感,小城所在的省份在許多外地人的心目中有著極差的口碑,就在前幾天,在北京做事的侄子還曾談起,用他的身份證居然租不到一間房,而在南方則更甚,許多非常有利可圖的合同,只因為對方知道了你所在的省份,談判便嘎然而止不了了之。
“大躍進”的年代,這個省曾放出過許多令人瞠目的“衛(wèi)星”,一時風(fēng)光無限。這里本是一個干旱的省份,但在外地人的心目中,這里人們的話語里有著極為豐富的水資源。
可多年以來不論我走到哪里都是踏上小城的路叫作“回家”的,因為這里有我的親人、朋友和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歲月,但這次回到小城,我感覺是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除了名字,它與其它任何一個城市并沒有什么不同。我像迷宮里奔竄的一只老鼠,不論向哪個方向走或再走多久都會迎面碰上完全相同的墻壁。
我想起當(dāng)年上學(xué)時我們幾個王朔迷跟愛穿中山裝的哲學(xué)老師起哄叫板:“痞子?有幾個作家能讓自己的思想在一夜之間成為幾億人的共同語言呢?”那時,滿大街的三教九流們都喜歡一個口頭禪:“換個活法?!比缃瘛盎罘▋骸焙孟穸疾恢挂淮蔚膿Q過了,卻都早就沒了“過把癮就死”的激情與沖動,鈍化還是麻木?
跳鋼管舞的小姐身上還剩下一副胸罩和襠間用細繩拴著的一小塊三角布,那布小得與其說是用來遮羞倒不如說更像個指示方位的箭頭兒,表演卻是賣力的:甩發(fā)、分腿、揉胸,在地上爬來滾去,仿佛正與空氣中的一個看不見的什么生物做得投入,而且看上去高潮將至。
她年齡看上去不大呢,不知她是誰家的孩子?
有意思的是,此時樂隊賣力演奏的居然是:“如果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反反復(fù)復(fù),余韻繞梁。
時下這樣的女孩像圖案艷俗的瓷磚,帖滿了所有新富乍貴人家臨街的墻面上。
小姐終于把胸罩也解了下來,一手捂著胸部一手把那胸罩提在手里,像在集貿(mào)市場揀到一條無主的活魚那樣一邊高舉著搖晃一邊東張西望,盡管燈光和音樂都營造著某種激烈的效果,但在場的“紳士、淑女”們都顯無得動于衷,想想也確實沒什么大怪小怪的,別說還有煙盒大小的布料在那里,就算連那也解下來提在手里搖,又能怎么樣?在座諸位雖然位不及“司空”,但那種“見慣”架勢是拿捏得都很到位的,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
既然是索然無味,為什么還要花大頭冤錢來這里呢?
據(jù)說這是一種規(guī)格和檔次了。
聽到旁邊“嘿嘿嘎嘎”的壞笑我才回過神兒來,原來在我發(fā)愣的當(dāng)口脫衣舞娘已經(jīng)完了活兒,而在接下來的“搖號抽獎”節(jié)目里我的座號中了“二等獎”,獎品是一盒真正的原裝進口的“偉哥”,我擺手讓前來請我下池領(lǐng)獎的服務(wù)生走開。我有些拿不準是不是跟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主持人發(fā)火,或干脆把啤酒瓶砸過去?這孫子根據(jù)什么認為我會喜歡“偉哥”?但朋友們嘻嘻哈哈地勸我壓住火,主持人也識趣地把獎品換成兩只毛絨小熊,節(jié)目照常進行。
紛紛有手機在響,接聽時都回說“有個應(yīng)酬”或是“正跟人說個事兒”。我不由得想,如果現(xiàn)在她也打來電話我會怎么說?
如果這個晚上到此為止我想這還是一個不錯的甚至是愉快的夜晚:舒適的的座位、溫馨的燈光、周到的服務(wù)、大乳房、白屁股、好聽的音樂、“二等獎”以及朋友間雖是漫無邊際卻總能引發(fā)舒心大笑的交談……原本我們就要散了各自回家的,但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卻在最后一刻倒了我的胃口:我們在門廳遇到了兩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普通男人正從樓梯走下來,氣宇軒昂,目不斜視。
我發(fā)現(xiàn)在那一刻我的幾位朋友都像重癥陽萎患者那樣微笑著把目光低下去。他們用眼角的余光目送那兩個人坐上一輛悄然而至的黑色轎車又無聲地滑去直至消失,然后他們交換了一個出老千成功后的賭徒那種快樂而又詭異的眼神。
分手時我們相約:“天熱,歇兩天,歇兩天?!币灿腥藪煲荒樀臒o奈“明天有個應(yīng)酬……”;“約了個人,得說個事兒”
我謝絕了朋友們的好意決定徒步回家。他們的表情仿佛有著某種心照不宣或干脆掛幾分壞笑:“哦,哦,那行那行”然后紛紛離去,走之前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提到一些娛樂場所的字號和方位:“……安全是沒問題的,注意戴套!”
夜色中的小城美麗而又寧靜,幾經(jīng)拓寬的街道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干凈整潔,路中間有整齊的綠籬隔離帶,街兩邊有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和廣告牌,畫面上的男女笑得很燦爛。我毫不費力地就走回了家,盡管走過的每一段路都已變得面目全非。
但當(dāng)我回到家坐到電腦前時,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與空漠的滋味立刻就淹沒了我。我甚至有一種感覺:走回家中的我實際上可能是一個幻覺,而那個真實的我早就在過往的歲月中走失在一個不知名城市的不知名的街道上。我知道那是一種非常徹底的走失,沒有親人或朋友會察覺這種走失因此也不會有人去尋找。
我想走失其實是一種比死亡更為恐怖的狀態(tài)啊,因為死亡還可以算作是一個結(jié)果或開端,而走失卻令我們游蕩的魂靈無法開始下一個輪回。
那個晚上,我有幾分失落地想到,找一個年齡比我小的女人或許是一種失策,因為這樣我就羞于撲到她的懷里任自己縱情地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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