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祖父

白粉粉的泛著點塵灰的墻上,英式的自鳴鐘擺正悠閑而有規(guī)律的搖動著。時針幾乎是靜止的,只有秒針在滴答滴答地做往返的圓周運動。秒針爬得快些,不自覺地也拖動著時針向前蠕動?!岸#?,叮……”一共七下,這一刻,任憑歲月從我的指縫中溜走……
寒冬的清晨,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般柔暖而又刺眼的陽光潑灑在我的肩上了。我迅捷地跳上最末的一班公車,慵懶的倚靠在車座的最后一排,獨只的白色耳機扣在已生了凍瘡的一只紅通通的耳朵上。微微仰起頭,眼睛不自覺地就閉著了,大約半閉著三兩分鐘的樣子,又萌生了淺淺的睡意。
睡夢里,我隱約見到了祖父。三九已過,四九接茬兒,快到農(nóng)歷新年了,他正端著一碗剛從鍋里盛出來冒著騰騰熱氣的油炸酥肉丸笑嘻嘻得向著我走來……
祖父是一個半文盲式的莊稼人。如《平凡的世界》里的俊山、俊武一般,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時候當過村里的支委,生產(chǎn)隊長這樣芝麻大的官,但在當時要維持一家五口人的吃食,總也要下地賣力的犁幾行地,耙?guī)谆赝粒e幾回草。打我記事起,雖覺得他有些舊時干部的行為做派,但根子、骨子里還是個地道的農(nóng)家老漢,大部分時日,都是和土地為伴的。我見過祖父挖地,像所有的莊稼漢一樣,把鐵釬往上拗的時候,先淡淡的在手上啐一口唾沫,混著手上沾染的灰塵搓一搓,嘴角揚一聲小調(diào),一釬土便被翻了過來。
許久沒有還家了,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映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發(fā)型,在此不得不代祖父向毛主席表達一下崇敬之情,祖父的發(fā)型便和毛主席的是一個模樣。前面的小半個頭頂都是光溜溜的,由于年老又疏于打理,已失了光澤。有好幾次我都想伸手摸一摸,然而終究是沒有摸到;后半面完好的頭發(fā)已白了四分之三,只有極少的幾根黑絲隱藏在銀發(fā)的邊緣,襯托出他抖擻的精神。
印象中祖父一直很瘦,從沒有胖過。(這并單是因為舊時的生活艱苦,或許是特有的家族基因的緣故,不管是他們祖輩的姊妹兄弟七個,還是父親這輩的親兄堂弟,竟沒有一個微胖的異類)在他光溜溜的額頭下,是一副瘦削的又泛著紅潤的臉龐,顯得棱角分明。黑的、泛黃的色斑不規(guī)則的遍布在他的額頭、臉頰、嘴巴上,眉宇交接處、顴骨邊角上延伸出的皺紋如同“鐵線描”一般縱橫交錯,上了年紀的人,誰又能敵得過歲月的侵蝕,這是我們都會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記。(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祖父的眼睛不大,淺淺的雙眼皮下一雙黑眼珠迥然有神。從這雙眼睛來看,他再生活個二十年簡直不成問題,只是他的牙齒隱隱有些讓人擔憂。每當他張開嘴時,一顆深黃色的豁了口的門牙半斜在正中間,尤為突兀,其他的已經(jīng)掉得七七八八。在這一點上,他又和大多數(shù)的老人一樣,吃飯時是頂需要花一些功夫的,又或者,一些太硬的菜色根本無法入嘴。由于他常年抽煙,泛黑的煙垢漬滿了牙根的縫隙之間。但從他身體的硬朗程度來看,每天慣常要抽的三四包劣質(zhì)煙所產(chǎn)生的細菌和病蟲害似乎對他的身體也無可奈何。他甚至一兩年都不招一次感冒。
冬天的時候,他總是戴一頂六七十年代盛行的綠面夾褐紅色毛絨的軍帽,帽子的兩翼又有兩塊下垂的墨綠呢絨布料,用以為耳朵遮擋寒風的侵襲。身上穿一件很舊的黑皮棉襖,在袖口和領口這些易摩擦的地方,黑皮面已經(jīng)干糙的有一絲咯手。黑皮襖里面照常襯三四件老式針線毛衣,黃色的、綠色的,灰色的,在色彩搭配上毫無講究,領口短一點的穿在外面,稍長一點的襯在里面。衣服雖舊,但保暖的功效還不差。大多時候,他照舊到田埂上干些可做的農(nóng)活兒。
海邊的鄉(xiāng)村,風吹來的時候,總是伴著一絲咸咸的腥味。由于建筑物沒有城里那么高大密集,十成的海風吹到臉上還有八九成。有時實在太冷了,他會把兩只布滿皺紋的皸裂的手交叉著隆縮在衣袖里,嘴里哼哼呀呀,在門前瀝青的水泥場邊踱步曬曬太陽;或是和鄰里一兩個還健在的老頭兒閑坐嘮嘮嗑兒,打打摜蛋。
說起打牌,記得兒時初學這門閑技的時候,每晚放學回家,總是硬纏著祖父陪我打一會兒,尋找樂趣的同時,主要想讓他檢驗一下我的牌技有沒有些許進步。祖父和祖母單住在旁邊的老式三間青瓦紅磚屋里,從前由于節(jié)省電費,沒有裝白熾日光燈,拉起開關線,老式四十瓦的燈泡透著玻璃顯出一圈朦朧的黃暈。打牌的時候,他會從布滿灰塵的抽屜里翻出一副金絲邊老花眼鏡。即使戴了眼鏡,有時也不大能看清手里的牌,祖父停頓的時間久了,我便會極不耐煩地催促。每次催促,他總是淡淡的笑嘻嘻的說到:“年紀大了啊,眼睛不好使了?!边@話足足說了好幾年。
待我漸漸長大些,就不屑再和祖父一起打牌了。除我的牌技上升外,主要還是嫌棄他的出牌速度之慢。打這之后,我和祖父一起打牌的機會就少了,但祖父對于孫子的毫無保留的愛卻沒有絲毫減退。每次看到我放學到家,祖父照例會放下手里的農(nóng)活兒,一路小跑著回來問我肚子餓不餓。起初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不餓的,但是吃著吃著就餓了。
隔輩的愛有時是有些武斷的,這便是常說的溺愛,祖父有時也會犯這個毛病。有次晚上我和父親起了爭執(zhí),執(zhí)拗的我竟然昂頭直面了父親的責備,并拿出了誓死不降的氣概。結果慘到被父親扒光衣服,跪在地上挨了一頓暴揍。隔壁的祖父聽到了我殺豬般的哭嚎,騰地從床上披了衣服趕到門口,由于門已上鎖,祖父威脅父親要把門砸掉,以此想讓父親停止他對我的“暴行”。跪在地上的我見有人支援,便開始了新一輪的撒潑打滾,但最終也無濟于事,只得和祖父一同敗下陣來。
時光年復一年,門前的桃樹栽了又拔,桃花已碾到泥土里去了。我的個頭已經(jīng)和父親一般高,身上也褪去了從前的稚氣。即使和父親有言語上的幾分爭執(zhí),父親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用武力解決問題了。祖父也不再過問,看看身影,哎,他又老了一茬兒。
至我出遠門上了大學,祖父便不能常常見到我這個寶貝獨孫了,只能每次寒暑假的時候碰碰面。對當初放學回家的那些吃食,我已失了興趣,有時扭不過祖父祖母的苦勸,就胡亂吞咽幾口。祖父也知道,他們做得吃食已基本不合我刁鉆的胃口了,所以待每次出門去和他們道別時,會給我塞些零花錢,以此來彌補他們?nèi)笔Я说哪遣糠謵邸:髞碜娓敢灿辛耸謾C,偶爾會給我通個電話,由于耳背,寒暄兩句便匆匆掛斷。
祖父的身體一直很硬朗,硬朗的有時竟讓家里忘記了他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記得鄰居的一個伯伯看到祖父走路的步伐之后曾跟父親說,你老頭子能活到一百歲。是啊,一百歲,他的母親不就一口氣活了一百零二歲么;他的兩個老姐姐九十多的高齡了,不是還親自來參加了他的葬禮么??伤虐耸畾q啊,一個毫無病痛的人突然的就離開了,沒有打一聲招呼。
兩年前,也是這般的臘月黃天,我一個人躺在上班租住的房間里,聽聞了祖父出車禍的噩耗。電話那頭,父親強忍著抽泣說:“你可能再也沒有爺爺了?!?/p>
再也沒有了,是嗎?一個月前回家,他還和祖母一起給一家人張羅了一桌好飯;他還不顧眾人的阻攔在夜色中騎電動車去喊加班的父親回家吃飯;席間他還高興地飲了半斤多的白酒。祖父是頂喜歡喝酒的,但我卻有些討厭。
記得那年除夕晚上家里四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問母親,家里養(yǎng)了四五年的黃狗怎么好像沒了。祖母面無表情的接了話:“是的,狗沒了,你爺爺也沒了,沒了?!?/p>
祖父已走了兩年,兩年了,又是一個臘月黃天,悲傷早已褪去,一切又如往常,我們又要迎接一個喜慶的新年。只是在這個時節(jié),看到與祖父年紀相仿,身影相似的老頭時,耳畔又會回想起父親的那句話。
其實,那是一句不太可信的話,明明我有的時候還是可以見到在門口籠著手散步的祖父的,只是有時他的那碗肉丸有些偏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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