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放鞭炮的好日子(上)
小孩子總是喜歡熱鬧的,男孩子總是喜歡鞭炮的,當然,這是指我們那個年代,具體點講,就是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現(xiàn)在的孩子不提也罷,他們和我們仿佛隔了一萬年。
臘月門一進,已經(jīng)有按耐不住的半大孩子放開了鞭炮,大街上時不時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鞭炮聲一響,意味著過年的序幕正式拉開,人們的心都會鼓脹興奮起來,天還是那灰蒙蒙的天,地還是那凍得邦邦硬的地,門前的老狗依舊不受人待見,被東一腳西一腳踢得嗷嗷叫,但平淡庸常的生活不再那么難熬和無聊,對過年有了十二分的期盼,這份期盼的指向很簡單,對女孩子,那是對新衣服的渴求,對男孩子,那就是對鞭炮的眷戀,至于大人們,恐怕就是聚在一起推杯換盞,胡吃海喝吧。
正所謂希望有多大,失望也就有多大,前奏如此漫長,高潮卻很短暫,分到手里的鞭炮如此之少,以至于每每大年初一上午,就早早放完,余下的日子里,只能可憐兮兮看著別人放,心情郁悶,郁郁寡歡。印象里最慘的一次是那年媽媽去膠東父親部隊里過年,留下我和奶奶守在老家,奶奶有氣管炎的老毛病,每到冬天天氣寒冷的時候就犯,咳嗽得寢食難安,整日披頭散發(fā)半靠在床上。
那年我大概六七歲,正是對鞭炮無比向往的年齡,小年一過,滿大街都是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我再也按捺不住,便整日纏著奶奶,要鞭炮,要鞭炮,奶奶被纏得不勝其煩,起身從睡覺的褥子底下掏出一小手絹,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裹著,里面有一摞壓得整整齊齊的紙幣,一毛的、兩毛的居多,奶奶抖抖索索打開,狠了狠心拿出一張五角的給我,我飛快的跑到代銷店買了一掛一百頭的小鞭,三十晚上把它全部化整為零,數(shù)了好多遍,只有八十三個。
三十晚上拿了四十個,均勻的放在上下左右四個衣服口袋里,出去一圈很快就放完了,又回家拿了十個,仍然意猶未盡,但剩下的再也不敢動了。第二天上午,十個十個的往外拿,饒是如此,一上午的時間也就放沒了,沒了鞭炮,我的年也就過完了,心里空落落的,有點失魂落魄,再想和奶奶要錢買是不可能了,只能把無限的希望寄托在來年。
那年冬天特別冷,外面的屋檐上始終垂著尺把長的冰棱子,屋里的溫度也高不了多少,靠近奶奶睡覺的土炕有一個爐子,燒的是埠村煤礦的劣質(zhì)塊煤,煤的熱值很低,煙氣卻很大,屋里整天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煤煙味,奶奶喘氣本來就困難,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更是雪上加霜,氣管里如拉風(fēng)箱一般,呼呼隆隆,時不時發(fā)出劇烈的咳嗽。屋里一燈如豆,燈光昏暗,家里冷冷清清,哪有半點過年的景象?那年的春節(jié)過得恓惶而凄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時候最羨慕的小伙伴是新子,他的鞭仿佛放不完,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放的不是我那種小鞭,新子放的是爆仗,比香煙還要粗,炮身用土黃色的包裝紙包裹,兩頭有紅邊,一百個一盤,底部用黃泥粘在一起,單賣,一個大概五分錢,點燃后先冒煙,然后一聲猛烈的炸響,紙片紛飛,恣意而暢快。而我放的那種小鞭只有火柴棒粗細,點起來扔在空中,啪的一聲,清脆而微弱,如果恰巧有北風(fēng)吹過,聲音幾乎細微得聽不見,打個比方,如果將新子的爆仗比作馬克沁機槍的話,我這種小鞭只能稱作漢陽造。
但我和新子是沒法比的,人家他爸是大隊書記,家里有權(quán)有勢,在我眼里不啻于高干子弟,有點高不可攀,始料未及的是,新子后來的遭遇卻有些高開低走,常令我一聲嘆息。
新子和我同歲,瘦瘦小小,人很精神,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但調(diào)皮的沒邊,屬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他曾經(jīng)把打死的老鼠在石磨上碾,碾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肉泥,讓想磨糧食的村民怒火沖天,一籌莫展,恨不得將他拎起來,狠狠給上幾拳;他曾經(jīng)把一掛鞭炮拴在鄰居家的狗尾巴上,點著后看著狗急得上躥下跳,圍著尾巴轉(zhuǎn)圈,他在一邊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他曾經(jīng)把家里過年炸的耦合、果子、年糕等偷偷吃光,剩下一個空殼虛掛在那里,等家里來了客人,準備招待時才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見人厭,狗見狗煩”的腚眼孩子。
但新子和我處得還不錯,新子好斗,經(jīng)常和我比摔跤,我那時每年冬天都要去父親的部隊里住上幾個月,那支部隊原屬四野,曾經(jīng)在東北的深山老林里打游擊,后來部隊擴編才成為正規(guī)軍,參加了抗美援朝,從朝鮮戰(zhàn)場下來后直接駐防到膠東半島。部隊里當官的大都是東北人,他們的孩子都很野,我剛?cè)r他們欺生,經(jīng)常圍毆我,我在和他們的打斗中也得到鍛煉,等于是去黃埔軍校進修了一番,回來后對付新子這樣的土八路便游刃有余。每次摔跤我一拉一拽,一個別腿,一個反腕,輕輕松松就把他撂在一邊,至于復(fù)雜一些的背口袋,鎖喉等技術(shù)根本用不上。新子一開始不服氣,爬起來咬牙切齒再來,不出兩個回合又被摔在一邊,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幾天過后,徹底服氣,從此對我恭恭敬敬,新子有個好處,一旦服了一個人,會加倍對你好。
有次新子家里逮了條黃鱔,晚上要煮煮吃,下午新子跑來找我,擠眉弄眼告訴了我這個好消息,許諾晚上偷點出來讓我嘗嘗,那個時候一年到頭不見葷腥,嘴里能淡出個鳥來,平時也只能逮個螞蚱,家雀燒燒,打打牙祭,真要吃肉還要等到每年的年三十中午,每人兩片肥肉,白花花,油汪汪,看著就那么饞人,每次都舍不得吃,留在碗底,等菜都吃完了,才戀戀不舍的放入嘴中,閉上眼,慢慢的咀嚼,讓味蕾的每一個部分都能體驗到肥肉的濃香。可惜,這樣的時刻一年只有一次,聽說有黃鱔可吃,我的心立刻興奮起來。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我踅在大門口,一遍遍往新子家的方向張望,心里激動、熱切、著急、不安,那感覺就像潘金蓮在等待西門大官人,芳心暗許,欄桿依遍,望穿秋水。農(nóng)村的夜是真的黑,除了天上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外,四下里黢黑一片,寂靜無人,我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就在失望的要回家時,新子終于出現(xiàn)了,他臟兮兮的手里拿著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肉,興奮的遞給我,我迫不及待的接過來放入口中,依然是慢慢的咀嚼。那是我第一次吃黃鱔,真香啊,雖比不上豬肉的油膩,但有一種不一樣的腥香,可惜肉就只有那么一點,剛咂摸出點滋味就沒了,這還是新子虎口奪食,在他四個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嘴里搶出來的。
還有一次,有人給他爸送了一盒花生糖豆,為了防他偷吃,吊在屋里的橫梁上,離地面兩三米高,這個根本難不倒他,他拖過來八仙桌旁邊的雕花木椅,上面摞上凳子,凳子上面再摞上杌子,靈活的站上去。椅子凳子杌子摞在一起重心不穩(wěn),有點搖晃,但他身材瘦小,猴子般靈巧,一直晃而不倒,他爸精心設(shè)置的防線在他對美食的欲望面前瞬間崩潰,花生糖豆唾手可得,那時我隔三差五就可以吃到他分給我的一粒或者兩粒糖豆。所謂“糖豆”就是花生米外面裹上一層糖衣,又香又甜,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美味,每次吃完都期盼下次,一個禮拜之后,糖豆被我們“揮霍”一空,再也沒有下回了,我惆悵郁郁了很長一段時間,盼著那位送禮的再送一盒糖豆給他家,但終于沒有下落。據(jù)說,有一次他們家里來了小孩,他爸媽想給客人拿點好吃的,勞神費力的把點心匣子挑下來,打開一看全是空的,據(jù)說他爸當時就火冒三丈,等客人走了后,把他關(guān)在屋里,用皮帶狠狠抽了一頓。
新子遠稱不上紈绔子弟,最多是個被母親慣壞的孩子,等他父母雙雙去世后,新子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因為沒有一技之長,因為好吃懶做,因為偷奸?;?,,因為不思進取,新子很快淪為農(nóng)村里的破落戶,就在別人大干快上,滿世界撈錢時,新子卻只能守著二畝薄田勉強度日,每天抄著手在墻根曬曬太陽,或者和一群老頭老太斗斗地主,提起他,鄉(xiāng)民們大都投以鄙夷的目光。
有次回老家路過他家門口,我看到一個宋小寶樣的黑瘦老頭朝我嘿嘿笑,我有些愕然,以為對方看錯了人,等走過了,小姑對我說,你不認識他了嗎?他是新子,我一下詫異起來,我實在無法想象,四十出頭的新子竟衰老到如此程度,即便是魯迅筆下的閏土,怕也沒有這般變化大吧。
又過了幾年,再回老家,有人告訴我,新子沒了,具體原因記不清了,我兒時的伙伴就這樣匆匆走完他短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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