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大七埡
風雪大七埡
黃學軍
一到冬天,人們自然會想起漫天飛舞的雪花。而有一種雪花在我心中在腦海里已飄灑了多年,紛紛揚揚,無邊無際。
大七埡是個地名,也是個村名,我剛調(diào)到樂素河就被派遣到那里包村,到那里必須要經(jīng)過甘肅的村落,所以,甘肅朋友常戲稱我為“省級干部”。周邊都是甘肅的,這個村就成了陜西的一個孤島,也和寧強縣相鄰,我也呼它“陜甘寧邊區(qū)”。零散的住戶鑲嵌在崇山峻嶺間。這里是全縣唯一整村不通大電的地方。晚上,人們都點著煤油、柴油燈或燃著干竹棍照明。有的只有客人來了才點燈,平時全家在火坑邊借著火光吃晚飯、聊天,甚至有小孩借火光讀書做作業(yè)。
秋天的晚上,百無聊賴,我就隨農(nóng)戶上山到玉米地里的庵棚子里狩獵,狩野豬黑熊。無邊的黑夜看不到一點光亮,只聽得四面牛角號此起彼伏。深夜,有幾分浪漫,有幾分原始,也有幾分恐懼。這里不應(yīng)該一到晚上是漆一般的幽黑死一般的沉寂,難道這里還要延續(xù)千百年來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定律嗎?不,這里應(yīng)該有光明應(yīng)該有歡樂。
經(jīng)過層層爭取,終于要架設(shè)大電了!上級決定要集資一部分,并全部用本村的義務(wù)勞動力。老百姓自然情緒高漲,興奮異常,一致?lián)碜o,都認為這將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老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電燈啊,更甭說看電視。勞力是農(nóng)民的本源,但集資錢從哪里來呢?這里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于是,有賣豬賣牛的,有賣糧食賣柴禾的,有大姑娘穿著補丁衣服褲子在高山深溝里割翠竹拉回來賣的。男女老少,都抱著一種憧憬一種希望,空前活躍。這些土生土長的的生靈開始了大山里快節(jié)奏的蠕動。(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當寒風凜冽夜涼如水的時候,我們開始清收大電集資歀了。半個多月過去,可收繳的還不到要求的一半。怎么辦啊?有的家里賣的糧食僅剩下過年的口糧了,有的賣了過年豬,還有的依然凌晨頂著寒風出門,晚上黑定才從大山梁從深山谷的齊膝雪窖里馱著一大捆小木竹回來,可也變不了幾個錢。我們走門串戶,天天催促,千辛萬苦將收到的錢交到鎮(zhèn)上后據(jù)說連去送禮的數(shù)額都不夠,況且還要給前來的電管部門技術(shù)人員開支生活,買米買酒,每天吃一只雞三天吃一條豬腿。相差甚遠,心急如焚,誰來理解來同情來幫助這些可愛而善良的山民呢?我無能為力,只有安慰鼓勵,只有無奈地執(zhí)行領(lǐng)導(dǎo)交辦的任務(wù)。
天氣越來越冷,離年關(guān)也就越來越近,大電集資款繼續(xù)在催收。白天晚上田間地頭山林路上都留下了我們焦急的身影,也留下了村民們籌款追雞攆牛傷感的足跡。一天,一位同路執(zhí)行任務(wù)的村干部說:“今天下大雪,剛好甘肅兩河集鎮(zhèn)逢場,有去賣東西的,我們上山崖上去等吧!那里是必經(jīng)之路?!薄昂冒?,也只有這樣了,歷年無期,上面又催得緊”我們拄著棍子在厚厚的積雪上連滾帶爬向望而生畏的埡豁口攀登,好似當年紅軍翻越夾金山,自感悲壯!掙扎攀援多時,勝利到達埡口陣地。極目瞭望,好一派北國風光?。 扒Ю锉?,萬里雪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蔽业耐橛|景生情詩意大發(fā),不禁激動地朗誦起毛澤東的詩詞《沁園春?雪》。是啊!好一個周天寒徹,好一場漫天大雪,好一番人間苦難!天地間被風雪改變了容顏,只見長城內(nèi)外蒼茫一片,了無生機,連滔滔黃河也被雪凍冰封,不再奔流。神州的北國仿佛進入了一種死寂狀態(tài)。讓人聯(lián)想起了柳宗元寫雪的名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站在群山之巔,頂著刺骨寒風,面對漫天飛雪,你會有怎樣的心態(tài)呢?剎那間,群山起舞,靈動如無數(shù)銀蛇;高原奔馳,威猛如漫野蠟象。整個世界由死寂變成了歡騰,天地之間充盈著無窮的生機。風雪是天公之所賜,苦難乃歷史之必然,但我們要打破冰封、戰(zhàn)勝苦難,與天公一決高下。這就是一個強者對天公的回答,這就是一個民族對命運的回答!當然,這是當時一個頂天立地強者的風范,一個正在為著崇高信仰而搏擊奮斗的偉人的胸懷!
對此,我能說什么呢?能聯(lián)想到什么呢?于是,我對他們說:“這里以前可是土匪出沒攔路打劫的地方??!”不知怎的,我驟然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發(fā)生在這個大山埡口的故事:1936年10月,正在長征的紅二方面軍過草地后,賀炳炎的紅六師十七團從隴南康縣到略陽郭鎮(zhèn)建立地方蘇維埃政權(quán),由于軍情緊急,與大部隊失去聯(lián)系,孤團轉(zhuǎn)戰(zhàn)北上,與幾十倍于己的強敵拼殺,寡不敵眾,傷亡甚多。一位湖北籍的成(原姓段)姓紅軍班長身受重傷在叢林里奄奄一息 ,被當?shù)乩习傩詹啬渚戎?,半年后,傷養(yǎng)好了可再也找不到部隊,就地為婿。他得知大七埡的埡口上有股國民黨散兵和地痞流氓結(jié)成的土匪經(jīng)常打家劫舍禍害行人,使很多人談埡色變。他便持刀只身深入這附近森林土匪窩殺掉兩個土匪頭子,降服解散了那只虎狼幫群。還給了百姓一個安寧山崖通道。最終他依然告別妻兒子女,踏上了尋找部隊的漫漫征程。
雪越下越大,風越吹越急。埡豁兩邊的松樹都被裹埋在了皚皚的白雪之中。這時,有一個橢圓形白色物體從集鎮(zhèn)方向的山下吃力地向山上滾動;稍走近,透過如席的雪花定睛一看,是雪人;再走近,才辨別出那是一位老人。他蓬亂的頭發(fā)已變成蓬亂雪山,長長的胡須和眉毛與雪是一樣的顏色,被凍成形狀固定的冰凌;背著一個破舊竹背簍,拄著一根彎曲的木棍,打著補丁的破棉襖沒有紐扣,用一根葛麻藤捆在腰間;衣服多個破口處掉出來的棉花絮合著白雪團把老人圍裹起來,整個人變得潔白而臃腫。若不是他氣喘吁吁地嘴唇一張一合,胡子上下翹動,你還以為他是一蹲遠古雕像。
隨同的村干部趕緊介紹:“這是六七十年代的生產(chǎn)大隊老支書,那時的省級勞動模范,今年七十六歲了?!蔽亿s緊禮節(jié)性的打著招呼。老支書沒有迎合著和我握手,他而是邊喘粗氣邊慢慢翻轉(zhuǎn)著像老松樹皮且指頭無法伸直的手示意:“對,對不起哦!領(lǐng),領(lǐng)導(dǎo)。你們再給我寬限幾日吧!我今天去賣了家里最后的幾十斤包谷,30元交大電集資,15元交今年的農(nóng)業(yè)稅費,欠下的我回老家向親戚借”村干部說:“老支書已經(jīng)盡力了,他現(xiàn)在還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一大家子人,他的老母親90多歲了,常年臥病在床,兒子兒媳都是癡呆瓜傻,還有幾個小孩要養(yǎng),政府每年年底都在救濟?!崩^而,老人又嘶啞地央求:“我真的沒有辦法?。≌埬銈冋徑?,感謝你們?!崩先司谷粏鑶璧乜蘖耍鑶璧目蘼暫现魢[的寒風在山崖上低聲嗚咽,大片雪花飄在老人臉面的淚水上瞬間融化,再凝結(jié)成渾濁的冰珠,沉沉滴落在埡口的雪地上。我再也仰止不住自己的淚水。
任雪片拍打著臉頰,任冰刀刺割著我的心把,狂風卷著如霧如云的暴雪遮蔽著我們的視線,松林東倒西歪,雪帽滑落一層又蓋一層。
老人在山崖上的嗚咽聲,寒風的嘶吼聲,樹上的折枝垮雪聲一直在我耳畔響徹多年。那個鵝毛大雪也在我心中在我腦海里飄灑了多年。無邊無際,無法忘記!
聽說那里早已是明燈驅(qū)夜,道路寬暢,移民新居,一派榮昌。
我像著了魔,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沒忘記也不會忘記大七埡豁口上在狂風驟雪中那個遠古的雕塑!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老支書,您可安好?許多年不見了,我把春雷演唱的一首歌《吉祥》遙寄給你:天暖了,云開了,南歸的大雁飛回來了。叫醒你,叫醒他,春天的你,像一朵太陽花,太陽花。呀啦索,春來了??????
(2017年元旦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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