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味道
傳說里,“年”是一種會吃人的怪獸,本是讓人恐懼的。當一個人染了些歲月的風霜后,“年”便從一個怪獸變成了一個幽靈,一不小心,就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你的跟前,一抬頭幾欲碰到它吐氣如蘭的鼻尖,毛毛汗頓如春風一夜后大地冒尖的淺草,密密麻麻。哦!天哪!匆匆又一年,不知不覺,生命的書又翻過了一頁,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這本書還剩多少頁。我們就在這種忐忑或無知中度過一年又一年,未知的生命走向和結局,常常讓我們困惑。
農村里殺豬宰羊的就開始鬧騰起來,城鎮(zhèn)也隨著年關臨近,街面上的人和車逐日的多了起來,平素開闊得似有些顯擺的街道居然就如此輕易的擁堵了起來。臨街商鋪的貨品都擺出了店門,商家促銷的高音喇叭肆無忌憚的轟炸著每個路人,街道兩邊還塞著紅紅綠綠的大攤小擔,成群結隊的農村婦女們邊討價還價邊里手地挑著必需的年貨。紅頭發(fā)綠眼睛的美女也驀地冒出來許多,新潮奇鮮的服飾總引得擦身而過的男人側目回頭。剛放寒假的大學生們很潮地三五成群嬉笑著在街面上追鬧,而街角那個賣棉花糖的老人身邊則擠滿了興奮異常的孩子。這是一個娶親嫁女的旺季,每天都能見到豪華的花車結隊炫目張揚著招搖過市。這時候開車上街,那是在錯誤的時間選擇了錯誤的交通工具,心平氣和那是必備的素質,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只能無奈爬行。那些平時散落在全國各地打工的、做生意的、當官的、游手好閑的、坑蒙拐騙的、光宗耀祖的、落魄失魂的人都歸心似箭的趕著回來。家鄉(xiāng)和親情的誘惑,不分階層富貴的對任何人都彰顯著公平。家,在這個時候,就象某個放滿了觀賞魚湖邊一個投食的游客,四方的錦鯉都經(jīng)不住食物誘惑迫不急待的朝一點瘋擁而來。城鎮(zhèn)里各家各戶的主婦趁著還有點陽光的天氣漿洗被服床褥清掃門窗角落,而農村里性急的人家早早地就殺了年豬,熏好的臘肉都吃了一截。酒店賓館茶樓里上演著各個圈子各式各樣的同學會、戰(zhàn)友會、驢友會,嘈嘈嚷嚷,不亦樂乎。而各個單位部門忙著發(fā)獎金福利安撫部屬,領導們做秀式的下鄉(xiāng)舉著薄薄的紅包以示對弱勢群體的關心慰問。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年,卻象一根無形的導火索,引爆了每個人心里一顆躁動的定時炸彈,震得所有人都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席卷一切,讓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裹挾其中無可自拔。
曾經(jīng)很喜歡年的感覺。小時候在農村,總掰著指頭盼著過年,想著一口吃,念著一身穿,還能放爆竹,走親戚。剛過冬至,家里就殺了年豬,熏了臘肉,灌了香腸,常常和弟弟為了哪根童子骨上精肉多一些爭得不可開交。接下來就是生產隊里所有人家在一起熱火朝天地打糍粑做年粑粑,蒸熟的糯米被熱氣騰騰地倒進石碓里,包袱一扯,一大群男人馬上用洗干凈了的鋤頭把鐵鍬把洋杈把圍著石碓轉著圈快速地拄著糯米團,一拔人累了下一拔人接過家伙繼續(xù)拄,興奮時甚至還齊齊地喊起了號子,那份快活勁的場景,永生難忘。小年過后,家家戶戶又開始熬麥芽糖切爆米花糖,那也是再美妙不過的年味。一家人攏坐在火燒得旺旺齊高腰高的土灶前,在聊天中等著那滿滿一老天鍋摻著摻了麥芽粉的水慢慢熬得越來越稠。我和弟弟那時一般候到半夜就頂不住睡覺去了。雞叫頭遍時,熬糖師傅用家伙攪均了余下的小半鍋稠汁,根據(jù)經(jīng)驗辨了辨色香味說可以了,主婦們馬上會先裝上幾碗糖稀放進碗柜,凍凝后就成了“喝喝糖”。一大早揣著心事的孩子們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向廚房打開碗柜,晶瑩剔透泛著金黃誘惑色的“喝喝糖”象上天賜與的禮物讓孩子們驚喜不已,迫不急待地用筷子攪上幾圈,不顧拉長的糖絲粘得到處都是,吃一口,甜在嘴里,蜜在心頭。而正月里走親戚拜年就更讓孩子們樂此不疲了,因為能或多或少的得到一點壓歲錢,諺語“拜年拜年,粑粑上前,我不吃你家的糊碗豆,只要你給的壓歲錢”就很形象的描繪了孩子們當時那種歡愉的心理。我們那里有“初一不出門,初二走丈人”的習俗,正月初三后就一家接著一家的給親戚拜年去。那時交通不便,基本徙步,所以在親戚家一般是要過夜的。我父母雙方兄姊表親較多,一圈年拜下來,再回到家里基本就過了正月初八,再候在家里等著一天好幾拔的親戚來我家拜年。熱熱鬧鬧不知不覺就過了元宵節(jié),孩子們開始拼命的趕著寒假作業(yè)準備上學,大人們也作好春作農事的心理預備,年這才算基本過得差不多了。
在部隊幾年也是極盼著過年的。那時我在團部機關軍務股任檔案保管員,這個股室剛好是管士兵探親假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因而我在部隊三個春節(jié)探了兩次家。我一直是個戀家的人,哪怕是青春年少時。有一個春節(jié)原本沒探家計劃,但臨到臘月二十九,實在忍受不了對家的相思之苦,臨時找領導特批了假,連夜坐火車返家。第二天緊趕慢趕到家時,正是除夕夜華燈初上,我突然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時彼此間的激動狂喜,現(xiàn)在想起來還溫潤如初。再后來復員回來參加了工作,對年的期待也急切到有小孩子燒粑粑不等熱的感覺。二十多歲風華正茂,是一個對友情極度熱衷的年齡段,一進臘月就四處探聽著有哪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學戰(zhàn)友或者朋友回來。那時我和他們都尚未結婚,暫無家庭的牽絆,因而聚起來很容易,于是年前年后十多天,幾乎每天都沉浸在聚會的喜悅中,要不大碗喝酒,要不在歌廳喊到聲嘶力竭。
光陰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麻醉師,讓我們在不痛不癢里轉眼就人近中年。當年狂熱得實在有些過頭的激情,也皆被無奈的現(xiàn)實生活打磨上了成熟的烙印。那群曾經(jīng)青澀的少年已多為人父人母,一個個背負上了家庭和社會的責任,于是步履不再那么歡快,笑聲不再那么爽朗,做事不再有如初的天馬行空了無牽掛。加之隨著近二十來年社會物質生活全面提高,人們生活價值觀也有了前所未有的顛覆。年,就漸漸地貼上了浮躁而現(xiàn)實的標簽,成了傳說里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當年曾醉心沉迷其中的人,也漸漸開始帶著幾分冷靜和淡泊審視這個有些扭曲的年了。年,終于被功利挾持,要不成了一些別有用心者名正言順拉關系走后門的幌子,在杯光盤影里變身為暗箱操作的溫床,要不就委身于商家名不副實的炒作、娛樂節(jié)目做作的惡搞,要不就在帶著強烈中國特色“春運”一詞里成為太多天涯斷腸人手中那張酸楚的返程票。便利的交通讓親戚之間的拜年活動弱化成一次次淺嘗輒止的禮儀,當年和表兄堂妹們在燒著熊熊大火的火塘邊燒磁粑烤紅薯的深度快樂已無處覓尋。無休無止的牌局酒事讓身體與精神象沙漏一樣日漸空虛下去,多年前那些親戚姊妹們在一起一坐大半宿地拉家常閃白話的溫馨也成為記憶里的廊橋遺夢。
這些年我逐漸習慣于被動地接受著年帶著瘋狂撲面而來,而少了年少青春時主動的張臂擁抱投身其中,我知道生命里有很多東西,一旦失去,再也找不回來,就象那些關于年的由心而起的幸福,就只能永久封存,僅供回味了。時至今日,真正的幸福,已成為一種行將斷貨的奢侈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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