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請開窗》之十一《悲傷是別人的故事》
看著李醫(yī)生關(guān)切的眼神,不能再讓她誤會下去,便講了自己的故事。她驚訝地瞪大眼珠。是啊,公寓行醫(yī)五年,見過各類不幸,晚年喪子絕后的母親還是第一個。這個古道熱腸的醫(yī)生,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安慰話語,只是陪我不停抹淚。其實,她真摯的淚水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我心里涌動暖意,已把她當成知心朋友。
我囑咐李醫(yī)生,盡量不讓別人知道我的不幸。我不想把自己當異類供人議論。李醫(yī)生點頭說明白。并勸我多洗溫泉,說官塘的熱水能療身也能療心。
這里的溫泉,說是“天下第一泉”,不知真?zhèn)?。這年頭,不管是深山老林還是旮旮旯旯兒,只要發(fā)現(xiàn)溫泉,就號稱天下第一。但奔著官塘泉水來的天南地北客人卻是逐年遞增。小型圓池直徑十幾米,水溫40度,用于浸泡。游泳池有小池四五倍之大,水溫33度。兩個池子,從早到晚人流不斷。
我在海邊長大,小時就會游泳,一生對水情有獨鐘。作為持卡???,我曾游過大連幾個有名的室內(nèi)游泳館如延年、海帝、凌井、水上人間等。自我感覺身體下水輕便如魚,蛙式、自由式、仰泳,千八百米跟玩兒似的。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溫泉泳池,四周被一條由密密匝匝形狀猶如包谷葉子的矮棵植物和高大張揚的椰子樹織成的錯落有致的綠帶團團圍繞。湛藍的池水清澈見底,霧氣和水花映襯張張笑臉,開出滿池燦爛。面對這以前只能從畫報和電視中看到的美輪美奐的泳景,憂傷的我就像孔雀群中鉆進來的一只白毛烏鴉,顯得格格不入。跳進水中,手腳蹬踏幾下就渾身癱軟,全然不是先前那個身輕如魚不知疲倦的我。兒子在我心里實在太沉太沉,我看每一個戴泳帽泳鏡的年輕人都象我兒,我輕聲喚著兒子的名字,臉上滾著淚水,站在池中央,好像馬上就要融化成一掬供游人嬉戲的溫泉水。丈夫時刻不離左右,一到這時總是上前拽著我往池邊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丈夫只要見我心情有一點轉(zhuǎn)機,就會和我聊幾句閑喀兒。然而這種轉(zhuǎn)機于我甚少,從早到晚,不是在落淚就是在傷悲。丈夫也就大氣不出,默默地看書或者呆坐。我不知道,是男人的自尊不允許他常常落淚,還是如他所說,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痛失愛子,錐心蝕骨,一個作父親的,如果能痛痛快快淚雨滂沱地大哭幾場,不能不說是件幸事。我很擔心,丈夫是不是有意將這些苦澀的液體堵住,堵在喉嚨里,堵在眼腺里,堵在胸膛里。無論堵在哪里都會結(jié)成板塊。日久天長,這些帶毒的板塊可能改變他的性情,抑或改變他的健康。所以,在他面前,我盡量克制眼淚。實在克制不住,我會鉆進衛(wèi)生間,嘴里咬條毛巾,不出聲地流淚。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他不喚我不出。深更半夜,看他睡熟,我就跑到平臺,咬著嘴唇,輕輕啜泣。當時,不讓我哭,毋寧讓我去死。即使這樣,我也時常覺得胸膛塞得滿滿的,隨時都要漲開。
有一天上午,趁丈夫不注意,我跑到幾里外的萬泉河邊。河水清清,河面寬闊,一個人沒有,只有被陽光投在河面上的樹影在歡快舞蹈,稍遠處還有一只饑餓的挖沙船在轟隆轟隆地吞吐河沙。
我在空寂的沙灘上坐下,兩眼盯著河面,悲緒象河水滾滾流淌。
兒子短暫的一生,既無功德與日月同輝,也少才情同江河萬古。30年前默默地來,30年后悄悄地走。象一粒塵埃被腥風吹落,從此了無蹤跡。只留給我無邊無際的悲苦和連綿不絕的哀傷。
我將兩手插在細沙里,一聲一聲喚著兒子,放開長聲地嚎叫。河水滔滔跟著我嗚咽,椰林搖曳隨著我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把嗓子嚎啞了,給河面上的樹影嚎走了,哭聲這才止住。胸腔似乎輕松些許,我想站起來,兩條腿麻得半天不敢動。
這邊丈夫可嚇壞了,和李醫(yī)生兩個人找遍了房前屋后。見我好端端回來,懸了半天的心才算放下來。
我的情況,李醫(yī)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叫來小朱等幾個東北老鄉(xiāng)陪我打麻將。我人在牌桌,魂卻追隨兒子這兒那兒。不用說,這種狀況不輸才怪。開始我強忍悲痛,有時還會擠出一絲微笑。愿賭服輸,不能讓人以為我是為錢難過,何況是小進小出的娛樂。最后一天,我實在控制不住,兒子的影子就在我面前轉(zhuǎn)悠。一會兒是他和同學玩牌時專注的神情,一會兒他端著水杯就站在我面前看我出牌。那么真切,真切到我甚至聽見他喝水發(fā)出的哧溜聲。往外掏錢時,我的淚水不聽話地往外涌,直到澎湃迸發(fā),我站起身,掉過頭,跑著離開牌桌,扔下三個人面面相覷,費盡思量。
第二天,幾個人去李醫(yī)生那兒刨根問底,李醫(yī)生因承諾在先,左右為難,跑來商量我。我說你對小朱她們說吧,但盡量不要擴大范圍。
小朱不小,也有五十好幾,微笑象是長在她臉上,要是不知她有個走路一拐一拐的丈夫,定會認為她生活的十分愜意。
一天等候打飯時,小朱跟我講了她的故事。
小朱的丈夫幾年前突發(fā)腦溢血,經(jīng)過搶救雖保住了性命,但昏迷了兩個來月,小朱寸步不離守候了六七十天??偹闩蝸砹祷?,誰也沒有想到,醒來的丈夫見了小朱笑嘻嘻喊了一聲“媽!”將小朱喊得天昏地轉(zhuǎn),萬念俱灰。接下兩年多,為丈夫的康復治療她輾轉(zhuǎn)幾個醫(yī)院。中等身材的小朱,常常背著人高馬大的丈夫樓上樓下地跑。丈夫照舊喊她“媽”。她白天哭晚上哭??拮约好啵奚n天不公。有多少次,她都接近崩潰,想一死了之。但看到神智不清的丈夫,想到讀大學的女兒,她漸漸擦干眼淚,選擇了堅強和隱忍。后來聽說海南官塘溫泉神奇,便扔下哈爾濱的家,帶著丈夫迢迢趕來。果然如人所描繪,這里的水讓丈夫一年一個樣,現(xiàn)在除了行動有些不自如,丈夫基本康復。她又在三亞買了房,準備以后夫妻倆做一對候鳥,冬南夏北地來回飛。
小朱話里話外地勸導我,人在生活中不可能永遠主動,不幸和災難總是不期而至讓你猝不及防。你沒有辦法躲避,也無法讓它們按照自己的時間到來。雖然會有很長時間你生活在眼淚和尖叫聲中,可眼淚和尖叫只能加深災難,不能減輕心靈重負。有時覺得無路可走了,可是等你咬緊牙再往前跨出一步,就透亮了。
我們彼此了解了對方的悲情,其實悲傷在別人那里僅僅是故事,沒有哪個聽故事的人甘心將悲傷同時領(lǐng)回去。唯有自己慢慢咀嚼,細細品味,一點一點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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