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鎮(zhèn)

梧桐是南方邊陲的一個小之又小的鎮(zhèn)。

至于為什么叫做梧桐，林小小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從出生到17歲，她沒有離開過這里。每當她問起，母親總會惡狠狠的說“小孩子能去哪里，在家待著就好，以后掙了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闭f完就用肥胖的手掏出兜里的零錢啐了口唾沫細細地數(shù)了起來。小小知道，這是為下午的牌局做準備了。梧桐鎮(zhèn)里梧桐的確不少，最近幾年更有越來越多的趨勢。據(jù)說是鎮(zhèn)上新?lián)Q的領導班子下的指令，既然是這樣的鎮(zhèn)名，怎么能少了梧桐？林小小嗤之以鼻，這些領導是什么邏輯，這意思是買老婆餅還得送老婆咯？她把這話說給母親，照例是換來了斥責，怕是只有鎮(zhèn)上那些成天在江邊溜達的流浪漢才會同意這樣的想法吧，林小小也在笑自己。

可是有一個想法她是堅定的，林小小不喜歡梧桐鎮(zhèn)，甚至是厭惡。三線城市的三線角落，低矮的平房，擁擠的巷道，昏暗的光線，穿梭其間的是趿著拖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婦女和掛著鼻涕哭鬧不止的小孩。每天穿過長長的巷子去上學的時候，林小小都能看到那些閑坐在階梯上穿著分辨不出顏色破舊衣服的男人，抽著煙呆滯的看著外頭，等待著早工的開始。旁邊往往聚集著閑言碎語的女人，他們摘著菜埋怨著自己的男人，或是數(shù)落著別家的女人，隨時都可能為了五毛錢的白菜當街破口大罵。那些話語仿佛能一字不落的鉆進林小小的耳朵里。整個城鎮(zhèn)仿佛一個巨大的移動的菜市場。令人生厭。她想要離開這里。她討厭這里陰暗潮濕的氣候，討厭這鎮(zhèn)上庸俗的人們，能使她留戀的只有她那留戀牌桌的母親，盡管她同那些女人一樣，喜愛鄰里間的長短，喜歡大聲斥責小小，也是那樣的蠻橫霸道。但是林小小知道，母親甚至比不上那些女人，她身邊少了一個男人。生活又能怎樣呢?莫不是容忍母親的臭脾氣，在高考模擬卷上寫下答案，往來于這逼仄的梧桐鎮(zhèn)，然后祈求著自己不要最后墜入這小鎮(zhèn)頹然無望的生活。

能吸引林小小的只有五月份開花的梧桐，小小的花瓣密集的聚在一起，在柔軟的風里泛著粉紅色，細細碎碎的透過光，樹影斑駁，林小小就坐在樹底下，不看書，坐著發(fā)呆。對面也有幾株梧桐，一樣結(jié)著精致的花朵，一樣在陽光下?lián)u曳，可惜樹下，坐著個瘋子。

這個瘋子，林小小是知道的。就在前天傍晚，她去給在牌桌上酣暢淋漓的母親送零錢時，她們曾有過短暫的交集。那個瘋子出現(xiàn)在街角，癡癡的笑著。林小小出門著急忘了戴眼鏡，只看到遠處有個人在朝她看，等走近了才被嚇了一跳。這幾年她也在街頭巷尾遇到過這瘋子，每次都是遠遠的避開，不愿招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竟在她的笑里停下了腳步。瘋子的穿著一如往常的破爛，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透出一點悶熱，她卻穿著一件大概從垃圾箱里翻出的夾襖，肥大的褲子裹住她的腿，腳上踩著一雙男士皮鞋，前頭裂開大大的口子，腳趾上也全是泥。頭發(fā)亂糟糟黑漆漆的扭成了一團，發(fā)尾用紅色頭繩草草的綁起，卻精巧地嵌著幾朵小小的梧桐花。林小小是見過她在街上發(fā)瘋拿著木棍四處亂撲的瘋樣的，此刻回想起來心有余悸，可是今天她的樣子卻讓林小小格外的安定。甚至偷偷又放肆地打量起她。瘋子抬起手，林小小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握著一株粉色的梧桐花，花瓣干凈得似乎能滲出水來。她的手腕瘦弱到只剩下骨架，林小小一向自恃銅墻鐵壁的心不知道為何狠狠的難過了一下。她這么瘦這么瘦，大概也受過很多苦。瘋子依舊傻傻的笑著，嘴里喃喃道“花，給你，花，給你”。林小小動了動嘴唇，什么也沒說，正欲用手接過。卻被一個凄厲的聲音打斷“滾開！臭瘋子！走走走！”林小小的手還沒有碰到梧桐花便被二嬸粗暴的扯開，二嬸兇神惡煞的朝瘋子啐了口唾沫，急步牽過林小小出了巷子。林小小下意識地回頭看，那精致的花朵掉在了地上，沾染了黃色的泥，終于和瘋子相配了起來。二嬸的大嗓門依舊喋喋不休“小小啊，趕緊的去找你媽媽，別被這瘋子禍害了，這種人不正常的，以后可要留心點，今天要不是你二嬸啊你可就出事了～”林小小試圖反駁，卻還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晚飯的時候，她試探的問起母親“媽，那個鎮(zhèn)上的瘋子是誰你知道么？”母親嚼了一口青菜，沒有抬眼?！隘傋樱亢孟窠熊髯?。我哪知道，就是個瘋子?！? 這名字真溫柔，比自己的名字好聽多了，林小小撇撇嘴腹誹道。母親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繼續(xù)說：“名字好有什么用，命不好啊，瘋瘋癲癲的。聽說還是文化人上過大學的，可惜了這姑娘?！薄霸趺春枚硕说木童偭恕绷中⌒∠肫鹆四钳傋拥哪?，總覺得她應該是不同的。母親回答“左不過是為了男人唄。聽說是談了個挺帥氣的小伙子，后來變心了拋棄了她，這姑娘先是在家里絕食哭鬧，后來有一天突然跑來梧桐鎮(zhèn)，家里人尋過來，接回去的時候就神志不太清楚了，就這么瘋了。自打那以后，她就經(jīng)常跑來，真不知道這么遠的路她是怎么走過來的，慢慢的家里人也放棄希望了。偶爾也來接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也看不住。也真是奇怪，在梧桐鎮(zhèn)她安安靜靜的，很少吵鬧。這地方有什么好？要不是你爸走的早我沒能力走，早就離開這里了。你爸那個不爭氣的，多活幾年也好啊…”林小小徹底憂郁了，為了自己，為了母親，也為了這個叫做荀子的姑娘。“媽，你同情她么？我們幫幫她？”母親突然笑了起來，很是嘲諷。“小孩子懂什么？同情有什么用？人都瘋了。這都是命，這是荀子的命。她這是把命都給她男人了，怨不得誰。你別管那么多了，讀你的書?！绷中⌒“涯樎襁M碗里，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對于二嬸的埋怨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原來成年人的世界已然銅墻鐵壁。

而現(xiàn)在，林小小又一次遇到了她。荀子，她輕輕叫她的名字。似乎想象得出這個曾經(jīng)清秀可人的女子依偎在愛人身旁時，臉上有過怎樣甜蜜的笑容。荀子如那天一樣的安靜。林小小猜想她這次是剛來梧桐鎮(zhèn)，竟穿著一條雖然已遠遠說不上流行但是至少還算整潔的棉布裙子，素色的，很舊，不大合身，她應該很久沒有穿過新衣服了吧。林小小突然就想起了那天她狼狽邋遢的樣子，一個女孩子最美麗的年紀就這么浪費了，多可惜啊。林小小注意到，她沒有穿鞋，腳上是有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含著黑黝黝的泥。是啊，林小小已經(jīng)毫無防備的坐在了她的身旁。荀子的眼睛很干凈，雖然臉上臟兮兮的，可是眼睛里特別純凈，像閃著光。林小小在梧桐鎮(zhèn)待了17年，鎮(zhèn)上人來人往為生計奔波，眼里都是混沌困倦的，或許荀子是活在童話里的，鎮(zhèn)上的人才是這世間的瘋子。林小小突然有了這樣荒唐的想法。荀子手上拿著一大捧稀稀散散的梧桐花，林小小想同她說話，但得不到回應。她只盯著手上的花，瞳孔里是一個渺遠的，林小小也看不到的世界。她只是在呢喃一些細碎的話。恍惚間林小小聽到，帶我離開梧桐鎮(zhèn)吧。這句話很清晰。我也想要離開這里，林小小說。我們一起走吧，荀子。荀子突然抬頭看了一眼，竟笑了出來。林小小也笑，大概我也瘋了。那個下午，林小小沒有離開，她翻著泰戈爾寫的飛鳥集，有時看看書，有時看看身旁安靜的瘋女人，有時抬頭看看枝椏上的梧桐花。

可是荀子，離開了。在高考完的那一天，這一個月里，林小小沒有回家，她在努力的學習，她想，考試結(jié)束以后還可以去找荀子。而荀子選擇在一個深夜把自己墜入鎮(zhèn)上的小河，草地上還躺著那本飛鳥集。林小小突然哭不出來了，爸爸走的時候她似乎已經(jīng)流完了畢生的眼淚。她只感到深深的遺憾，總覺得自己或許可以挽救荀子的生命。時間該倒回哪里呢？是初遇的那天接過那一束梧桐？還是那個下午嘗試著和她交流？關于荀子對于梧桐鎮(zhèn)的偏執(zhí)，也終于在家人處理后事時得到了解釋。當荀子熱烈地愛著那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們常常騎著自行車到梧桐鎮(zhèn)約會。他們喜歡梧桐，他們喜歡著彼此。他說他會回來卻從此杳無音信。這個瘋女人一次次到了梧桐鎮(zhèn)梧桐樹下又一次次想要離開，她年輕的身體里翻涌過多少復雜的情緒啊。林小小站在小鎮(zhèn)的最高處，看著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離開這里，這到底是對還是錯？荀子解脫了么？

九月很快到了。她接到了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當她坐上往北的列車，窗戶外是熱鬧的送行的人們。媽媽老了，聽鄰居說，媽媽年輕時面容姣好，手藝也不錯，說話溫柔為人和藹?？墒沁@樣的性情在孤兒寡母的處境下是無法生存的。林小小曾經(jīng)一度討厭母親的市儈粗俗，而現(xiàn)在只有心疼。林小小知道，母親想要她留下來，嘴上卻一直在數(shù)落火車票貴，女兒不懂事非要去北方念書。二嬸也來了，還是那樣的大嗓門吵吵嚷嚷的，甚至還有那些為了白菜牌局和母親紅過臉吵過架的鄰居們。他們穿著最普通的衣衫，幾乎都在社會下層討生活，他們習慣了斤斤計較，因為每一針一線都要靠自己去爭取。火車轟隆隆出發(fā)，林小小掏出手機來，輕輕又堅定的說，媽，放心吧，我會回來的。她抬起頭，透過車窗，梧桐鎮(zhèn)被遠遠的甩在了身后，這17年來對于梧桐鎮(zhèn)的情緒倏爾成為了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時間最終會和你和解，你的所有偏執(zhí)，邪念，不甘，你的嬉笑怒罵，你的愛恨嗔癡狂，終會被它軟軟地握在手里。梧桐鎮(zhèn) ，我只是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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