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蒲籃
蒲籃”是一種用柳條或者竹篾編成的生活用具,類似于實底的篩子,大號的一般用來盛放糧食,小號的被婦女用來放針頭線腦。關中人把無緣無故奉承人,愛說漂亮話、遇事大驚小怪、咋咋呼呼的女人叫做“一蒲籃蝎子”。
大概是因為她年歲不夠大,才剛剛三十出頭。也許是因為她的道行還不及母親“一蒲籃”,再加上她奉承人往往前半截中聽、后半截適得其反,所以人們叫她“半蒲籃”。
半蒲籃長的不難看,方臉大眼薄嘴唇,只是身材矮壯短粗,嫁了個富農的兒子芒夏做媳婦。他公爹原是貧農出身,入贅到富農家里來,從此階級成分也就變成了富農,包括他的兒子女兒,一律都成了“狗崽子”。
公爹不服這個氣,長年累月上訪申訴,村里、公社、縣里都跑了無數(shù)遍,可是,幾十年過去了,不僅沒有改變成分,反而給他戴了一頂“地富反壞右”的帽子,一有運動就上臺被批斗。
半蒲籃嫁過來以后,公爹信誓旦旦地說:“娃娃啊,你能嫁到咱家來,實在是委屈了。我沒啥本事,可是,拼著老命也要把富農成分給改過來。我不能叫我的孫子一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半蒲籃一個剛進門的新媳婦,顧不得害羞就潑潑辣辣地說:“緣分天注定。我就看上芒夏哥人老實勤快本分。再說了,我家也是中農,嫁給富農家,要在老年間還是攀高枝了。我自小就聽我媽說,成分越高越有教養(yǎng)。老話還說了,寧要富家寡婦,不娶貧家女子。大呀,你成分高,一開會就上臺,就數(shù)你戴的帽子高……”(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半蒲籃說著說著就走調了,婆婆勸她說:“娃兒呀,咱家成分不好,年年倒霉,以后要少說話哩?!?/p>
公爹還是一如既往地上訪遞訴狀,可總也沒有啥結果。眼看得小孫子都上小學了,成分的事情還是沒跑下來。一日夜里,聽小孫子說:“為啥富農家的娃娃,上課要坐在最后一排?”盡管半蒲籃一個勁地說:“坐后排有啥不好?坐在后排還不得近視眼哩?!惫€是長嘆一聲,頭往后一仰,從凳子上摔倒在地從此臥床不起。
話說這一年來了個姓“公”的工作組,住在大隊說是要“糾錯,摘帽子”。半蒲籃本來沒有多少文化,也不大懂政治,可是,她還是敏銳地意識到,上頭的風向有變化,大概是公爹的事情有說法了。
夜里,半蒲籃和男人來到公爹病床前說:“大呀,上頭來工作組了,你的事情有盼頭了。我們這就尋工作組去,給你伸冤。你可要好好地活著,千萬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們就白忙活了。”公爹哼哼唧唧算是應承了。
男人不愿意去,說是不敢見官兒。半蒲籃一手在后邊推著他走,一手拎著手帕包好的四個雞蛋,來到工作組住的大隊部宿舍。
工作組正在屋子里聽“新聞和報紙摘要”的廣播,一邊坐在桌前看文件。看見有人來,工作組起身把他們迎進來。剛坐到凳子上,芒夏便哆哆嗦嗦掏半天,才把那張重新抄好、不知道遞過多少遍的申訴狀拿出來遞給工作組,話也說不出來。工作組接過狀子仔細看,半蒲籃把凳子挪了挪,靠近工作組說:“要不說你是貴人命,能當大官哩。你的姓就和常人不一樣。這個 ‘公’也能當姓?我們這兒方圓幾十里,都出不了這樣的好事。姓公,當然要當公家人,端公家飯碗。我給你說,凡是啥事情,和公家沾上了,就不得了。郵差騎的自行車,就叫做 ‘公大膽’,結實得很哩,溝溝坎坎的不用下車子就蹦過去了……”
半蒲籃說著話又走了調,急得男人一個勁地踩她的腳。這工夫工作組也看完了訴狀,回過頭來耐心地說:“我本姓公孫,復姓,為了方便稱呼才改成單字 ‘公’。一個人的姓氏和立場覺悟沒有關系。你們村的副大隊長還和孔老二一個姓,照樣進革委會。你們的申訴材料我看完了,真實情況還要調查。這一回的政策,是摘帽子而不是平反。也就是說,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只要是擁護社會主義制度,積極參加社會主義生產勞動,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和行動,都可以摘掉帽子?!?/p>
半蒲籃聽了,趕忙起身把四個雞蛋連同手帕放到桌上說:“對著哩對著哩,工作組說話就是亮堂。我公爹不是反動派,有一回貧農打他罵他,他都老老實實站著不動彈。你給他把帽子摘了,開會不戴高帽子了,你就是活菩薩,真神仙,貼在墻上受人供奉哩……”
工作組把他們推了出去,把雞蛋退回去說:“以后不要這樣干。給我送禮,這是叫我犯錯誤哩。再說了,工作組吃派飯,用不著雞蛋。”
工作組除了調查核實情況,還要和貧下中農一起勞動實行“五同”。工作組干活,自然有大隊小隊干部陪同,半蒲籃想套近乎,無奈沒有機會。后晌下了工,隊干部圍著工作組走路,半蒲籃緊緊跟著想聽他們說話。走著走著,工作組說:“趕緊回家,下雨了。”同行的干部們紛紛把手伸開,并沒有感覺到有雨滴落下來。
半蒲籃興奮地擠到前面去說:“對著哩,我的臉上都有雨滴了。工作組就是個神人哩,燒頂頭(禿頂)的人就是聰明,天上下雨先知道。老話還說了,熱鬧的大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
半蒲籃幾句話,說得工作組直皺眉頭。隊長看看不對勁,把半蒲藍扒拉到一邊去了。
工作組吃派飯,地主富農攤不上,這也讓一心為公爹摘帽子的半蒲籃作了難。打聽到四嬸子家今個管飯,半蒲藍把自家一只老母雞殺了燉爛,盛在砂鍋里給四嬸子家送去。四嬸子不知來意,也不敢收。半蒲籃說:“你還是我的四嬸子哩,這個忙要幫的。這一只雞,你給工作組吃半只,自己留著吃另一半。不要說是我送的就成了。我殺了一只雞,還想著救一個人哩?!?/p>
時隔幾日,在路上碰見工作組,半蒲籃迎上去陪著笑臉說:“公家的(這是半蒲藍發(fā)明的詞),還真的謝謝你吃了我們家的母雞。你吃了一只母雞,剩下的五只母雞下蛋都勤快了。為啥這樣說哩,平時一只公雞給六只母雞壓蛋,忙不過來。這回好了,殺了一只,公雞輕松了,母雞也高興了……”
工作組一聽,急忙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在跟前,才小聲說:“這話可不敢胡說,得空,你叫你男人到我屋子來說事?!?/p>
工作組一來就是兩個月,調查核實工作接近尾聲,人也累病下了。他跑肚拉稀,吃了不少藥也不見好。這天午后,工作組到大隊醫(yī)療站看病,半蒲籃正好也來給公爹抓藥,把畢先生和工作組的對話聽了個真真切切。畢先生說:“你這病也不是啥大毛病,只要一味藥就可除病。可惜,米殼無處可買。米殼煮頭發(fā),三劑可去根?!?/p>
半蒲籃急急忙忙跑回家,在公爹跟前打聽“米殼”是個啥東西。公爹說:“米殼就是大煙殼子,以前很多,既是藥材也是調味品。現(xiàn)在找不到了。也許當廚師的家里還留著也不好說?!?/p>
半蒲籃眼前一亮,跑了三村五莊,終于用雞蛋換回來一把大煙殼子來。回到家里,剪斷自己的頭發(fā)和大煙殼子一起煮成藥湯,盛在砂鍋里用布包好叫男人連夜送給工作組。也算神奇了,工作組吃了三天的中藥,病就好了。
工作組要走了,臨走前,也不避諱啥了,叫人把半蒲籃兩口子叫到宿舍說:“你們的事情核實清楚了,符合摘帽子的條件。我回去就向上級遞交材料,你們等著吧,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下文件的?!?/p>
果然,臨到麥熟口,文件下來了,半蒲籃的公爹被摘了帽子,可以正常參加勞動,既不扣工分,也不上批斗會了。夜里,半蒲籃兩口子到老漢的跟前報喜訊。半蒲籃說:“大呀,你的帽子摘了,雖然還是個富農,但不用戴高帽子上批斗會了,娃娃上學也能到前邊坐了。依我說,你這幾年病的越來越重了,活著也是受罪哩。這一下,你放心地走吧。你走了,也是享福哩。到那頭,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冬暖夏涼,清明端午大年上我們給你燒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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