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偶書(下)(1)
變化很大的還有嬸子。
七八年前,一向身體結(jié)實,行動自如的嬸子突然腦血栓,左手就此失去了知覺,左腿也開始畫圈,走路只能像嬰幼兒般一步三挪,蹣跚著前行,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仿佛從壯年一下子步入了老年。就在幾個月前,又遭受意外之災(zāi),一次家中無人,她解完手怎么也站不起來,使勁用力蹬踏,生生把左腿蹬折了,臥床兩個多月。期間,叔叔喂水喂飯,端屎端尿,盡心盡力的伺候,又去一江湖郎中處買了幾貼祖?zhèn)鞲嗨?,?jù)說效果還不錯,現(xiàn)在勉強(qiáng)能站起來,但人已基本失去自理能力,叔叔成了她離不開的拐棍。
見到嬸子是在她居住的北屋西廈,屋子偏居一隅,沒有窗戶,終年不見陽光,一走進(jìn)去有一股陳年的酸腐味,水磨石的地面,早已臟的看不清原來的模樣,還有一些顏色可疑的水漬,東一塊,西一塊,茶幾上厚厚一層灰,一抹一個手印,沙發(fā)上胡亂堆放著雜物。嬸子蜷縮在床上,被子蓋在胸前,衣服凌亂,頭發(fā)如枯草一般,臉色黑紅,目光暗淡,人的精氣神很差,大概一個人到了不能自理,需要外人伺候的時候,都不會太好。叔叔看我進(jìn)來,用手將沙發(fā)上的東西撥拉了一下,殷勤的招呼我坐下,我艱于呼吸,猶豫著沒有坐,對叔叔說,今天陽光挺好,還是在外面說說話吧。
對嬸子的這種現(xiàn)狀,我心有戚戚,但卻無能為力,在大自然面前,人如草芥一般脆弱和無助,不一定什么時間,病就會自動找上家門,從而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面對這種不期而至的變故,我們只能被動的接受,無法選擇。
但有些是可以選擇的,比如家庭衛(wèi)生,不過就是動動手的事,但叔叔和嬸子是過于不講究了,他們潦草湊合的程度有時到了讓我這個原本也不那么利索的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農(nóng)村里衛(wèi)生條件天然差點,但差到像叔叔家這樣的,也是少見,叔叔家屋子的雜亂無章,不是從嬸子得病開始的,幾十年一貫如此。以前爺爺在世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灑掃庭除,屋里屋外徹底清理一遍,家里的桌椅板凳,更是隨手擦拭,誰來我們家誰說干凈。但自爺爺走后,家里就徹底變了門風(fēng),記得有次我偶然路過老家,買了點吃的喝的來看望叔叔和嬸子,家里竟然亂得無處下腳,叔叔見我來了,忙不迭的規(guī)整東西,打掃屋子,給我擦板凳,洗杯子,可見他們平時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典型的是廁所,現(xiàn)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好多人家都和城市里一樣,用上了抽水馬桶,即便沒用上的,也會把廁所和豬圈分開,打掃得干干凈凈,叔叔家的廁所還是像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那樣,在豬圈旁邊墊兩個磚,人就蹲在磚上屙尿。我有時回老家,為了不上廁所,連水都不敢喝。叔叔和嬸子年輕時就不是干凈利索人,現(xiàn)在更不是,我估計他們一年到頭洗澡的次數(shù)都有限,要不屋子里怎么會有那么一股揮之不去的酸臭味,這樣也好,省了不少肥皂錢 。
爸爸兄妹四人,除了叔叔外,其他人都干干凈凈,不知道叔叔隨了誰,日子過得怎么就這么埋汰,這么邋遢。其實叔叔是個勤快人,干活不惜力氣,就是在衛(wèi)生上不太注意,很是讓人無語。
我是在叔叔和嬸子身邊長大的,感情很深,看著嬸子目前的窘?jīng)r,心情不免有些壓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了從前,依稀看到嬸子年輕時的模樣,想起了那些過往的歲月。
叔叔和嬸子剛見面時我大概五六歲,雖然有些懵懂,但已經(jīng)記事,見證了他們從見面到結(jié)婚的全過程。嬸子娘家在我們村北面五六里外的陳家莊,靠近白云湖,只有百十戶人家,和我們這個三四千人的大莊相比,嬸子的娘家顯得有些小門小戶,嫁給叔叔,嬸子從某些方面來說也算是高攀吧。
結(jié)婚前,每到清明,端午,麥?zhǔn)蘸?,八月十五之類的?jié)日,都要去請新媳婦來家里吃頓飯,這個也是給他們小兩口創(chuàng)造個見面的機(jī)會,但不能由男方自己去請,一般都是由本家嫂子或者妹妹出面,大姑腿腳不便,小姑還有些小,我們家這個任務(wù)就落在媽媽身上,每次去媽媽去都會帶上我,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二斤掛面,二斤桃酥,外面用頭巾蓋著,這在那時,便是走親訪友最好的禮物。媽媽走在前面,我就在后面蹦蹦噠噠的跟著,五六里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知不覺就到了。
印象里嬸子年輕時也不漂亮,個不高,身體結(jié)實,梳一個大辮子,臉色發(fā)暗,呈鐵銹色,上面還有幾個黑痣,兩道眉毛倒是又濃又密。嬸子性子慢,每次叫她,總要在她家里等好長時間,看她不緊不慢的洗漱,上妝,穿衣打扮,然后慢悠悠的走出來,從訂婚到結(jié)婚前的一年多時間里,這樣的過程大概要重復(fù)五六次。
叔叔結(jié)婚是在冬天里,臨近過年,天寒地凍,老家的規(guī)矩,接新媳婦要在半夜,具體就是十二點以后,我那時小,但是個人來瘋,聽說要去接新媳婦,我也要跟著去,不讓去就哭,滿地打滾,弄得家里雞飛狗跳,最后還是一個叔伯哥哥有辦法,給了我一掛鞭炮,哄著我去遠(yuǎn)處放,他們趁機(jī)走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不見了接親隊伍的蹤影,只好訕訕作罷。
一眨眼的功夫,這么多年就過去了,看到臥在床上,神情委頓的嬸子,真叫人唏噓不已。如果不出現(xiàn)奇跡,嬸子的后半生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叔叔的照料下茍且度日了,人這一輩子真的不經(jīng)活。
叔叔看起來倒沒什么變化,發(fā)福走形的身材,黑紅的臉膛,近乎全白的頭發(fā),性格隨和,脾氣溫順,一說話眼眉眼角都是笑意,看起來越加慈眉善目,我有些恍惚,這還是那個年輕時脾氣暴躁,看誰都不順眼,動輒開口訓(xùn)人的叔叔嗎?
年輕時的叔叔也是個帥小伙,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fā),根根直立,鼻梁直挺,棱角分明,身上肌肉虬結(jié),有使不完的力氣,因為能干,因為精通各種農(nóng)活,因為是家里的頂梁柱,叔叔的脾氣也很大,動不動就訓(xùn)斥家人。挨訓(xùn)最多的是爺爺,因為爺爺體弱,鍋腰,干不了重的農(nóng)活,便經(jīng)常無端的遭受斥責(zé),叔叔的口頭禪是“你能干啥?你這一輩子都掙了點啥?”,爺爺每每挨了訓(xùn),氣憤之下,也想回上幾句,但因為口拙,能說的話常常只有一句,“就你能”,挨訓(xùn)的次數(shù)多了,干脆保持沉默,反倒是奶奶有時看不下去,對叔叔說“你爹啥也不能干,就是把你養(yǎng)大了”,在家里,奶奶是權(quán)威,這個小腳老太太話不多,氣場很大,一言九鼎,她一說話,叔叔便不發(fā)聲了。
挨訓(xùn)第二多的便是媽媽,我們這個家比較特殊,父親在外當(dāng)兵,爺爺孱弱,奶奶小腳,偏偏孩子眾多,我們姐弟三人,加上相差只有一歲的小姑,算起來有四個光吃不干活的小孩,能干的只有叔叔和媽媽,叔叔干活多了不免煩躁,發(fā)發(fā)牢騷,訓(xùn)斥一下別人,也在情理之中。
叔叔的能干不是一般的能干,而是超出了常人想象的能干,舉例如下。
夏天的中午,悶熱難當(dāng),別人都躺在床上午休,或者躲在陰涼地里閑聊天,叔叔不,拿著一把鐮刀,到北面的窯灣里割茅草,那里因為地勢低洼,幾場雨過后,形成了一片天然濕地,荊棘叢生,野草瘋長,叔叔鉆進(jìn)密不透風(fēng)的草地里,不顧蚊蟲的叮咬,將一米多高,邊緣棱角有些帶刺的茅草打包扛回家,編成草繩或者草墊子,趕集的時候賣幾個微薄的零花錢。
家里有一口井,每年都要掏上幾次,不掏的話因為淤泥就打不出水來了,別人家掏井都是找上幾個幫忙的,有的在井下掏,有的在上面搖動轆轤接,一行人有說有笑,熱熱鬧鬧,中午管頓飯。叔叔不,為了省那頓飯,自己掏井,腰上栓根繩子,踩著井里的坎洞下到井底,裝滿一罐大聲吆喝一下,媽媽在井口接,他累,媽媽也累。
再比如出糞,那時的農(nóng)村家家有豬圈,豬糞攢到一定程度,就要把它清理出來,然后堆放到外面發(fā)酵,一季的莊稼全指望它了。出糞也是個力氣活,糞和土混合在圈底,厚厚的一層,摻雜著尿液,非常濕重,人下到豬圈里,用鐵锨鏟起來,甩到一米多高的地面上,然后用手推車推到大門外面的街上。別人家都是找上一個身體強(qiáng)壯的鄉(xiāng)鄰,兩個人一塊干,一個在下面鏟,一個在上面推,中午管頓飯,一天干完。叔叔不,為了省那頓飯,又是叫上媽媽,他在下面鏟,媽媽用小車推,媽媽力氣弱,每次推不多,叔叔在下面等的時間長了便有怨言,一個勁埋怨媽媽,兩個人為此經(jīng)常吵吵。
其實這些活在叔叔眼里都不算什么,叔叔說,他那時最累的活就是擰水澆地,三年大饑荒以后,村里給每家分了點自留地,既然是自留地,便不能占用公家時間干活,只能在晚上干,地里種了些糊口保命的蔬菜,需要經(jīng)常澆水,那時澆水主要靠轆轤,叔叔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還要去擰搖把子,搖上來一桶水往水溝里一倒,水頭沒走多遠(yuǎn)就滲到地里去了,這幾壟地看起來不大,但水卻很難流到盡頭,等一遍澆完,幾乎半夜了,人是筋疲力盡,幾乎癱了一般,而這樣的澆水不是一次兩次,是隔三差五就要澆一遍,叔叔的述說雖然輕描淡寫,但我內(nèi)心卻受到極大的震動,我雖然沒親眼目睹,但幾乎可以想象到叔叔當(dāng)時的辛勞和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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