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站立鐘樓腳下，抬頭良久，似有久違的歉意，似有憑吊

的感慨！突然發(fā)覺鐘樓竟是那樣的矮小——它是一個時

代的影子。鐘樓周遭，一個新的時代早已開啟！

望著窗外的雨絲，忽然想到了鐘樓，浮現(xiàn)出童年的心境。

鐘樓位于家居的正南方，直線相距約千米，其間是疏疏落落的村莊，宛延清澈的河流。鐘樓高高地矗立，哥特式的頂端黑色十字架刺入蒼穹，是家鄉(xiāng)數(shù)十年內(nèi)的第一高度。去鐘樓的路彎彎繞繞，兩旁的雜草長得十分茂盛，覆蓋了路中鋪設(shè)的青磚。最多最賤的要數(shù)毛茸茸的馬尾巴草，深秋時分白茫茫一線伸向遠處。彎彎繞繞的小路上，架著四座木橋，是五六十年代，在浦東鄉(xiāng)野最多見的那一種------窄窄的木板一塊塊橫在橋梁上，人在上面行走會發(fā)出嘎吱嘎吱地響聲。天生膽小的我此時腿發(fā)軟，心發(fā)顫。走過了這樣的橋，會常常做夢。夢中掉入深淵，醒來嚇出一身冷汗，胸膛里還在撲通撲通地亂跳。印象中，橋下的水極深極藍，呈現(xiàn)幽幽的蒼色，不管春夏秋冬水總是透出一股逼人的涼氣。河面十分清靜，少有船只經(jīng)過。趙明的奶奶是鐘樓那邊的人。婚禮那天，坐船進了婆家門。一路上，紅頭蓋下的趙奶奶心里默默記著迂回百折的水路。后來她常常向人提起，浮載她的那條木船繞過了十八半個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是隨母親采摘田間的偶然舉頭，還是與小伙伴游戲場角時的無意遠視，我相識了鐘樓，漸漸地有了遙望鐘樓的習(xí)慣。有時候坐在門檻上，有時候靠在墻根下，呆呆地面對鐘樓，一臉的茫然，一坐，一站常常很久很久。祖父祖母嘮叨我有點“戇樣子”。父親母親埋怨我不乖巧，總之將來不會有什么好出息。童年的我確實十分木納，遇見生人極害羞。姐帶著我去宅子里串門，總會紅著臉看著腳尖不敢抬頭。稍過片刻，就連連扯動姐的衣角喃喃地說，“阿姐屋里去哉（意為回家去），屋里去哉”。怕出門，怕見生人是我童年的性格。于是常常一人獨坐門檻，悠然之間便看到那高高的鐘樓。面對鐘樓無須臉紅，無須言語，是沉默與沉默的對應(yīng)，孤獨與孤獨的對話，是童年心境的獨白與寫照。

繁忙是最早收入人生字典的詞匯。養(yǎng)雞養(yǎng)鴨，割草飼牛，是放學(xué)后繁重的功課，遙望鐘樓大多只能在停止勞作的雨日。風(fēng)雨如晦，無邊無際，鐘樓若隱若現(xiàn)。目光是處，偶有行人艱難跋涉，鐘樓在他們身前或身后巍然然屹立。此時心與雨，與風(fēng)，與鐘樓相對，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不知是早熟還是源于祖父的教誨，面對鐘樓和風(fēng)雨中的跋涉者，心中會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祖父的嚴(yán)厲在村子里出了名，整天繃著臉，不茍一絲一毫笑意。奶奶怕，父親怕，我們孫輩都怕他?！耙粴q定八歲，八歲定終身”，“十歲以后飯要難吃”是祖父教育我們的至理名言。聆聽祖父的教誨，幼小的心靈沉沉的，稚嫩的肩膀從此有了無形的負(fù)擔(dān)，萌生以后日子難過的思想。眼看要跨進十歲之門，今后怎么辦？童年的天真與歡樂從此永遠地離去，好像自己就是雨中的跋涉者，風(fēng)雨無情，路途漫漫，無奈無助，唯有鐘樓在前方。

除了怕羞，童年也實在愚笨的可憐。如果按現(xiàn)在流行的智商測定法，或許該打入弱智一類。學(xué)習(xí)成績比同齡人差了一截，是地地道道的丑小鴨，所以越發(fā)著的沉默寡言。就讀的小學(xué)十分簡陋，坐的板凳只能從家里搬去。老師人數(shù)極少，以至于下課缺人打鈴。戴手表的老師更少，臨到大約下課時分，正在上課的老師

抽派學(xué)生去辦公室里看看那只生著兩只腳的響鈴鐘。許多同學(xué)舉手爭著接受派遣的待遇，而我從來不敢出手。每逢此時，總會低下高貴的頭，生怕老師叫到我名字。讀到三年級我還看不懂時鐘。愚笨至此，至今想來還在汗顏。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三年級時還給自己制訂了三個目標(biāo)：學(xué)會看懂時鐘，學(xué)會識秤和游泳?，F(xiàn)在想來這三個小小的目標(biāo)雖然與偉大的理想相距萬里，然而對于一個愚笨的孩子來說，實為生活之必需。有時比之偉大更管用。因為偉大永遠屬于天才，與我輩無緣。

其實對于鐘樓僅僅是莫名的遙望而已，連鐘聲都沒有聽見過一次，也從來沒有走進神圣殿堂，聆聽上帝的旨意，訴說心頭的歡樂與痛苦，或者懺悔自己小小的罪過。然而我依舊鐘情于它的寂寞和莊嚴(yán)。無論在明媚陽光下，還是在凄風(fēng)苦雨中，遙望它總會得到安靜，釋放憂愁和煩躁。

關(guān)于鐘樓知道的很少。年長者說，“如果在鐘樓附近向女人問信，無論年老年輕，你千萬不能魯莽地謂之大嫂，以防招來白眼（鐘樓附近有女性因為信教而終身不嫁）。鐘樓那里有人在附近鎮(zhèn)子上開了一家醬園，為了打通向北的水路運輸，與當(dāng)?shù)?a target="_blank">農(nóng)民發(fā)生爭斗，后來依仗教會勢力打贏了官司。聽說那里的神父有個大口袋，里面放了許多糖，笑咪咪地分給孩子。后來經(jīng)過老師教育，知道神父是壞人，搞文化侵略，從精神上毒害中國人民，便覺得神父面目可猙，是男人中的敗類。漸漸長大后，也聽說教會辦學(xué)校、辦醫(yī)院的善事。鐘樓旁的那所小學(xué)就是由教會創(chuàng)辦起來的。一時好糊涂，搞不清他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從遙望鐘樓到走進近鐘樓已經(jīng)是文革歲月，十字架已經(jīng)卸落，鐘聲不再響起。夏初時節(jié)，走入鐘樓旁大堂還是感到了一陣涼意，孤獨的腳步聲回蕩在高聳的屋頂空間，沖擊著耳膜發(fā)出嗡嗡的音響。大堂空空蕩蕩，墻角一架木樓梯伸入黑暗。此時，一種恐懼，一種敬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不一會兒就退了出來。后來聽說大殿作了某家外貿(mào)公司的倉庫。一次偶然路過，只見一輛一輛的板車裝著一大包一大包的物資進進出出。

一晃幾十年過去，今年春季，騎自行車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神游。鐘樓與家居之間，那疏落的村莊，清澈的河流，已經(jīng)繹演為一條條筆直的水泥大道，或是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建筑。

鐘樓在哪里？一次次問路人，路人搖頭。一回回問入住新樓的主人，主人茫然！終于在叢叢高樓間見到了淹沒其中的鐘樓！站在鐘樓腳下，抬頭良久，似有久違的歉意，似有憑吊的感慨！突然發(fā)覺鐘樓竟是那樣的矮小。

鐘樓位于張江高科技園區(qū)，浦東軟件園之旁，它是一個時代的影子。

鐘樓周遭，一個新的時代早已開啟！

草于2003年 修改于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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