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世界(散文)
父親過世五年了,我常常想到他,眼眶就有些發(fā)熱。望著他生前的照片,想和他說話。像他在世的時候一樣,話語不多,哪怕是幾句也行??伤湍敲赐遥胝f什么,嘴巴就再也不張,睜著那雙慈祥的眼睛。我知道父子之間是隔了那么一張紙,可那卻是兩個世界呀!就這么望著他,用手輕輕地撫摸那張隔世的臉龐,自覺與父親之間的世界就又相通了。
父親的世界常常讓我感覺陌生。他是個言緊的人,外面事不大在家里講,過去的事也不愿多說,就是聊起閑話,也就那么三五句,話講清楚了,便獨自在那里做他想做的事。他的內心一定有著一個深潭,不起波瀾,卻能容得他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所以我很少見他抱怨生活,抱怨這個世道。一輩子認真做事,誠懇待人,憑著良心在做自己。
我記憶中,他不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時常有發(fā)火的時候。和母親生起氣來,言語更不多,黑著臉,但卻罵人,罵得很難聽,就幾個字,卻足以讓人生幾天的氣。再急,就摔桌子彈板凳,咣的一聲,摔響屋門,騎著車子就走了。這一走就是幾天不回家,獨自住在了單位。
他的這種脾氣,讓我也很難接受,我就不同情他,不想搭理。可就是兩三天,母親的氣卻消了。叫我來,說:“看看你爸這人,一輩子都不會低頭,犟的要死。你去單位找找,讓他回來吃飯?!蔽抑?,母親心軟,是一定會做油潑扯面的,因為那是父親最愛。
我去了,見過父親,他沒笑容,冷冷地說:“你先走,我一會就回來?!睅缀跏俏仪澳_到家,就聽到他放車子的聲音。一切都在安靜中度過,父親不言,母親也不語,只有我在中間搭幾句閑話,兩人只是噢噢的應酬,但氣氛就融洽許多。這一夜過去,家中恢復常態(tài)。
我很奇怪,與母親說話總是沒完沒了,無話不說的??稍诟赣H面前,就想不起來說什么,他也很少與我拉家常,談論國家大事,或者說以父親的尊嚴對我進行教育。在我的記憶中,他從沒有對我動過武甚至罵過我,嚴父的職責往往在于他的冷峻和以身示教。(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記得文革中,我將遠離父母下鄉(xiāng)落戶到幾百公里之外的貧困山區(qū),作為那個時代的獨生子女,父母哪能舍得孩子遠離。大半都會四處奔波,想方設法把孩子留住身邊?;蛘呔褪怯部管浤?,懶住不去。即便要走,那些柔情的話,分離的淚怎么都不會少。
可我的父親,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總講:“到艱苦的地方鍛煉鍛煉有好處,黨和國家不會不管的。”這些話就像學校老師對我們講的一樣,什么兒女情長之類的話,他就不說。其實當時對獨生子女有個內定政策,可以延遲不下,但政策從未公示。父親卻支持我去。
要走的那天,他照常早早上班去了,仿佛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也沒留下一句話。我背著行李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他沒有去看過我。我覺得他很心硬,太嚴厲于我了。
在農村的那些年,生存條件極差,加上自然災害影響,我們經歷了超乎尋常的考驗。干旱,使我們沒有水喝。災難,讓我們沒有糧吃。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饑餓使我昏死過去,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失卻了人形。然而我卻堅定地挺了過來。
一個自小慣養(yǎng)的孩子,生活的磨礪讓我脫去了天真稚氣,感受到真實生活中最為嚴苛的一面,體會到人間悲傷和痛苦的滋味。也由此深黯從舊社會走來的父母必然有過更多的苦難和艱辛,而對父親的理解也是從我那些年的困苦中,一點一點的體會才漸漸加深的。
文化革命說是一場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革命,但實際中卻成了一種階級劃線,人與人斗爭,深究歷史罪孽的群眾運動。這種深究很是殘酷,罪孽的確定可以妄為。這便使從舊中國走過的人們,人人自危,我的父母自然也就逃脫不過。母親還好,家境貧窮,民國三十年遭年饉,隨父由河北井徑逃亡陜西,無罪孽可查。父親卻不同了,生在陜西,長在本地,小小八歲因不滿父母偏寵離家出走,過上了獨自流浪的生活。在紡紗廠做童工,也討過飯,又在一家汽修廠學徒、學開車。平生無依無靠,唯有朋友相助,這朋友中就有共產黨人。名義上在國民黨任職,做著共產黨的地下工作。常常深夜召開秘密會議,父親便是他們的放哨人,整天提心吊膽的。這段歷史,父親從未講過,是母親在文革中告訴了我。
母親還講:陜西渭華暴動時,黨內出了叛徒,組織派人除奸,此人便是父親的朋友,父親叫他榮哥。由于他執(zhí)行秘密任務,父親以為他失蹤了,數(shù)月找不到人。突然一天夜里,天下大雨,有人敲門,父親開門時,竟是榮哥。幾乎沒了人樣,一身襤褸,胡子頭發(fā)遮去了面孔,如似乞丐。父親將他藏在家中,好生調養(yǎng)十多日。叛徒被他打死了,他卻暴露了身份,國民黨四處通緝追捕。父親為了掩護他,也裝作乞丐,一天夜里,搞到一只羊皮筏,兩人渡過渭河,徒步蘭州、天水去。那些日子,他們沿途乞討,夜行晝藏。人到天水,身上衣服幾乎沒了面子,破成了爛布條,衣不裹體了。躲過大半年,形勢發(fā)生變化,才從甘南返回。
正是這段歷史,文革時,即將擔任省勞改局副局長的榮伯,被造反派組織打成了國民黨特務,因為他的上線已被人整死,無人為他作證。也由此牽扯到父親,說他是特務幫兇,接受組織審查,限制自由,變相的關進“牛棚”。
記得我從農村返城探家,母親悄聲對我說:“你爸在單位受審查了。”“為什么?”我很驚異?!耙驗槟銟s伯出事了,牽連到你爸?!蹦赣H才對我講了他們的故事。
我就不明白,人們究竟是怎么了!這些革命的志士,為了革命事業(yè),拋頭顱灑鮮血,被國民黨追殺而英勇奮戰(zhàn)不死,到了建國后的今天,人民當家作了主,革命者卻莫名其妙的變成敵特,要接受黨和人民的審判。這個世界還有沒有道理可講!有沒有正義可言!在那段黑白顛倒的時期,正義與邪惡是無法言辯的。
那些日子,我心很沉重,整日坐臥不寧。我要去看父親,不能讓他不明不白的、孤獨而痛苦地承受這一切。我和母親說了,就擔心見不到父親,但我決計要去。
我買了兩條父親喜歡的煙,他愛吃的鳳尾魚罐頭和需要換洗的衣物。當我走近他們單位時,心情就異常激動。
那是一座獨具風格的建筑,舊時稱作西京招待所,它是三十年代由楊虎城將軍為招待南京國民政府要員而設立。西安事變中,曾將蔣介石及國民政府一些政要扣押在此。這所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筑在文革期間是省外事辦公室的所在地,父親正是在這里工作。
望著那面涂抹著黃灰色墻面的兩層小樓,心境十分復雜。這座樓,一直保留著歷史的顏色。黃色。是具有它尊貴的一面,帶有皇權的意味。而西安事變卻讓這座散發(fā)著尊威的小樓,變做扣押國民黨最高統(tǒng)帥蔣介石的地方。這本身就是個諷刺。如今這種諷刺又演繹在我的父親身上,他的自由被禁錮其中。他是為正義做事,反倒失去正義的力量,成為一種反動了。
這種復雜心理讓我很糾結,我真想據理力爭,為父抱不平??晌矣质鞘裁茨?!敵特幫兇之子,豈有你說話的份兒!
我沒有尋找單位組織和任何人,徑直穿過那扇黑色的鐵柵門,奇怪!沒有人阻攔。我大模大樣地走去,順著車庫方向而去。因為父親是一位司機,常常會在那里保養(yǎng)車,他的住處離那兒也近。就在我剛剛轉過一條小徑,繞去一段冬青。我看到了父親。
他背對我,彎著腰,拿著一把大掃帚,呼啦呼啦地掃著地。此時正值深秋,滿地的枯葉在那里絲啦絲啦地響,仿佛一些垂死的生命在痛苦嘶叫一般。
父親仍穿著那件退色了的、單薄的中山布裝。腿似乎彎了,腰也駝了。背影中,人蒼老許多。其實,那時的他,還不到五十,正當壯年。
我叫了父親一聲。他停住。像在分辨聽到的聲音。
突然,他轉過臉來。有種瞬間的吃驚。眼神里就透出一股活氣,神光跳躍。
“你怎么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聲音很輕,急切,顫抖。說著,向四周望了望,立即放下掃帚,匆匆領我回到他的住處。
“你媽還好吧! ”他小心問我。
“還好?!蔽彝菑堛俱驳拿婵渍f。
他真的老了許多,胡子花白了,留的那么長。他以前是不留胡須的。他告訴我:他很好,沒有被關押,受什么罪,車不開了,每天打掃全院衛(wèi)生,小范圍的自由還有。
他讓母親不要操心,又講讓我早些回農村去,好好勞動鍛煉,相信國家不會不管的??晌覐乃难凵裰袇s看到了一種迷惘。
我問起榮伯伯,他遲疑了一下,眼神有些暗淡,說:“你榮伯是好人,是個非常堅強的人,組織肯定會給他清白的?!斑@句話讓我輕松許些,對父親的擔憂里生一線希冀。
我走了,他不能送。關上房門的瞬間,父親的眼眶潮濕了。
我含著淚,走出這座黃色的小樓,一顆迷亂的心整整懸浮了半年之久。
當我再一次回城時,父親已獲自由。但這種自由沒有換回榮伯的生命。父親告訴我:前不久傳來消息,說榮伯伯畏罪自殺了。是在關押的農場附近的河邊,發(fā)現(xiàn)他的遺物:一副眼鏡和一雙皮鞋。他是墜著河石沉入河里的。
農場給他戴上畏罪自殺的罪名,而后不到一月,上級組織就來了專案材料,證明榮伯是清白的,是受黨的指派完成除奸任務,是我黨的忠誠戰(zhàn)士??墒沁@一切都為時已晚,榮伯伯已是含冤九泉了。
榮伯之死,曾引起黨內許多熟知人的質疑,都認為榮伯是白區(qū)斗爭中最堅強的戰(zhàn)士,他不可能有自殺傾向,懷疑是否有被害可能。這一問題在當時的境況下,極難調查,就更談不上落實,此事直至文革后期,都沒有結論。
這件事,對父親影響極大。若干年,父親就從未忘記對榮伯伯的紀念。更為他含冤九泉,憤憤不平。他四處尋找一些老同志,可這種努力,幾乎無用。還好,黨組織對榮伯的歷史做了肯定。但榮伯含冤致死很讓父輩人心存余悸。
父親常常談及此事,就很懊惱,卻也只能嘆息而已。
父親的身世決定了他不會有多少文化,能簡單寫字和讀報,字寫得很大, 工整,是一筆一劃的,極為認真地寫,不出一頁紙就手累了。他的許多東西都是我?guī)ЧP,他口述。但他的頭腦絕非不聰明,特別是善于研究和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比人都強。
他喜歡山水花草。前院的小花園,就都是他的作品。他能將一種月季嫁接的開出兩三種花色來。一堆水繡石,幾天功夫,就琢磨出幾盆美麗盆景。下有小橋流水,上有亭臺樓榭,山中有松,山下有草,小橋間還坐著釣魚翁。
他的作品招人喜歡,常常來鄰居串門,多是為了看他的花草。也曾因此招來小賊,一夜間,端走了花園里兩盆最好的盆景。那盆景是端不動的,得抬得車拉,看來蟊賊是蓄謀已久,也說明父親的作品聲名之大。這事氣的父親幾天蹲在花園不出,因為那是他的最愛。
他的聰明用在汽車上,這車就開的超乎尋常。他觀察紅綠燈,計算街口間的里數(shù),各路段行人車輛狀況爛熟于心,什么時候加油,什么時候踩剎,什么怠速行駛,他自有一套。這車就坐著穩(wěn),坐的舒服,能睡覺。他開專車后,一位省上領導講,坐李師車能放心睡覺。
那些年,汽油緊張,到處搞節(jié)油。父親的車就是耗油低,有人不服,引起單位主管部門的注意。一次全省節(jié)油活動中,技術部門對此進行實地測試。四輛車由西安開至延安返回,加同等量的油,同樣的時速,父親的耗油就低他們三分之一。這便引起相關部門重視,開始跟蹤父親駕駛全程,包括父親對化油器的改造。總結之后,父親成了名,作為陜西省節(jié)油標兵,在兄弟省市推廣。
這下可就苦我,父親口述,我執(zhí)筆,寫了幾天幾夜,弄出了十幾頁經驗報告。父親拿它走南闖北了一回。人瘦了,心疲憊,像害了一場大病。父親是個言語不多的人,善用腦,愛做事,不聲張,更不愿意人前賣弄。場面上的事他做不來,跟他的心性相背,所以往后干脆拒絕了各種介紹會,這又引出了許多單位派人取經。那段時間,他就忙的不得了,整天回不了家,母親讓我去看,怕他累病。
其實父親的身體極好,我記憶里,他沒生過病,頭痛腦熱都很少,即使感冒了,不吃藥,就讓母親給他下一大碗熱乎乎的酸湯面,呼嚕呼嚕地吃出一身汗,捂著被子便睡,翌日早早起身,上班去了。
所以母親的擔憂,我覺多余,可我還是去了。父親又不高興,說他好好的,有什么看的。
這次節(jié)油給父親帶來不小榮譽,他獲得陜西省勞動模范稱號。記得,他拿回那枚獎章時, 我高興的要將它掛在墻上,彰顯父親。他不同意,徑直鎖進了抽屜,很少再拿出。還是在他老的不能動時,窗前陽光明媚,他取出那枚獎章,曬著太陽,在細細瞧看,笑著說:“人一輩子,爭強好勝,老了才知道自己沒用啊! ”
父親最為光鮮的時期,是在省外事接待車隊。一些重大的外事接待活動都有他參加,記得西哈努克來陜,周總理回延安,父親都參與接待,是車隊的打頭車。那時,來元首級人物,接待特別隆重,道路戒嚴,主干道要組織群眾歡迎,沿街警察一段一崗,車隊所到之處必是暢通無阻。
父親的頭車要求甚高,須拿時間計算路程。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掐尺等寸的,周密計算的。司機必須熟悉全程路況,遇事能應變。市內路況較好,出城的情況全靠頭車控制。父親責任重大,每次完成接待活動,總說很累,開車時手心都是汗水。
記得西哈努克來陜,有參觀臨潼華清池的安排,父親告訴我。我早早跑到東五路的大街上,那是去臨潼的必經之路。去時,兩岸已涌滿人。那日天氣晴朗,有太陽,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光鮮耀人,朝氣蓬勃。路上靜的,沒有一輛汽車,對面的車也全讓警察止住,停在路邊靜候。
平日車水馬龍的熱鬧,突然這般肅靜,人心有一種奇妙感,好像這種感覺讓人產生敬畏。人群就很安靜,靜的能凝固住。
父親真準時,剛剛九點,車隊來了。人群嘈嘈中,看見頭車的紅旗隨風飄擺。父親開著,車窗里是父親側影。突然覺得,他的影像變得很大,很英俊、極為堅毅。一種我從未感覺到的人格力量,不像了與我朝夕相處的樣子。
車過的很快,呼呼地,十多輛車,一條黑色長龍,在奔向太陽升起的地方。人們歡呼,招手,致意,迎送瞬間結束。父親的影像能久久不忘,我感到一種榮耀。
在周總理來陜的日子,父親幾天幾夜沒回。終于一天晚間,聽到熟悉的車子聲。進門的他,就很激動。平時不大講話,這一夜卻滔滔不絕。母親問:“你看到周總理了! ”“咋能看不到,就在總理身邊。“母親笑著。 ”總理還和我打了招呼,問到家里情況?!蹦赣H聽得興奮起來,說:“ 能和你打招呼!你真不簡單哩?!备赣H有些得意,想喝口酒,母親急忙溫了一盅小酒,配上一碟泡菜,父親呡出一口,又說: ”總理這人很隨和,待人和藹可親,對所有的工作人員一視同仁,可惜最后沒能和周總理合影?!?我納悶,問他,才知道總理隨行的東西忘在賓館,臨時派父親去取,就是那個時候,總理要求和全體人員合影,這便成了父親的一件憾事。
父親對總理的崇敬,是在延安途中。延安人民得知總理回來了,人山人海的將車隊圍住。警衛(wèi)人員擋不住。群眾要見總理??偫碇苯酉萝?,與群眾一起,問寒問暖的??偫淼能嚤挥僭谘雍訛┥希嗣袢罕娋陀可锨皝?,將車抬出泥洼。那個場面真叫人感動流淚。這一動人的歷史鏡頭永遠載入史冊,轟動中外。父親說著,眼圈竟紅了。我很少見他有如此激動的情景,今日想起,竟也按捺不住我的那份激動。
在以后的數(shù)年里,父親接待過王振將軍,葉劍英元帥,與他們都有合影。晚年,他常常拿出這些照片,回憶這段時光,還滿面春風的樣子。
在父親內心世界里,始終簇擁著一團火樣的激情,充滿著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他愛生活,愛身邊的山水花草,愛他的工作和與他相伴一生的汽車。他更熱愛周圍的人和人民愛戴的領袖。只是他能將這種激情深藏于心,平淡且默默地生活著。
父親的晚年,生活很平靜,母親操勞他的生活起居,他那顆聰明的頭腦不在用于工作,而是在他的內心世界中尋找樂趣。他養(yǎng)花,是輕車熟路,沒有多少時日,屋里便一片綠草蔭蔭,時時就有花開,香氣饒人的。他又搞來盆景,在那里修亭搭橋,植綠造景。定時噴灑、施肥。那些花花草草在他手里,都那么生動,可愛。
有一段時間,他就不著家,天天騎著車子,跑遍這座城的人文古跡。又愛上了字畫,收集了不少墨寶。興致一來,掛得滿墻都是,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細細品味。他有個毛病,常犯低級錯誤??串嫊r,主觀性太強,看著畫中的湖泊,就想那里應該有一條船,于是拿墨彩來,竟直添上一條船,船上掛帆,立一小人兒??粗ㄇ翱瞻祝彤嬕恢缓?,翩翩起舞。他用墨色不那么準,形狀大抵像那么回事。
他常自嘆自樂,卻讓我見到,便大呼小叫地說他:“這畫讓你糟蹋了!若要值錢,這一下就分文不值?!彼α?,笑的憨憨的,神情狡黠,且慢慢講:“我不指望它賺錢嗎!看看取樂。”他雖這么講,可那以后,真的就不在見他畫蛇添足了。
實在說,我見過父親用鋼筆畫出的小鳥,造型很準,神態(tài)活躍,那鳥兒躍然紙間,像在蹦跳啄食,栩栩如生的樣子,讓我意外吃驚!父親文化不多,一生奔波不停,如此的生活環(huán)境里,何處能讓他產生藝術的敏感!看來藝術是有天性,父親是有藝術的天質,我就笑稱他樸素的藝術家了。這一點,在他的晚年就表現(xiàn)的尤為突出。
忽兒又在兩三年內,父親喜歡上了雕塑,在泡沫材料上精雕細琢。這種東西刻時省力,卻很討厭,那些細碎的沫兒滿身上吸附,怎么打也不掉,得用濕布去擦。然而更大的難為,是尋找那些可用的材料。父親就到處轉,像收破爛一樣,遠遠看見白色的東西,他就敏感了,就要前去,而拾到的東西總不合意。
我也常為他四處尋找,找來的平板具多。他就又用了腦筋,買來膠水,將平板粘成了方塊。這下他思路大開,不停點的,近乎流水線式的雕刻起來。
他的空間想象力讓我驚異,他刻出了大雁塔、小雁塔、鐘樓、古樓、興慶宮里的沉香亭。個個栩栩如生,拿在手中細瞧,如似真景。我才想起那幾年到處跑的真意,他是在留影像,在為今天的創(chuàng)造積蓄素材。他又想到了著色,我給買來丙烯顏料,一個白色世界由此五彩斑斕起來。他就高興的不得了,真正開始了畫蛇添足的時代。
他創(chuàng)造著心中美麗的世界,他的房子全放了亭臺樓閣,大塔小廟,琳瑯滿目的讓人眼花。他樂在其中,時常戴起那副老花鏡,坐在窗前的陽光里細細品味。
他的作品招人喜歡,鄰居常到家里索要。他格外熱情,并且私人訂制,喜歡什么就做什么,送人了,他還十分的感激。笑笑的送人出門,老遠了,還在那里點頭。
我說他,真是個不甘寂寞的老頭子,無論走到人生的哪個階段,他的內心世界里總有一個夢,總要努力去實現(xiàn)它。
往后的日子,父親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他開始變得慵懶,不好動,整日坐在那里看電視,睡覺,坐著睡。人叫醒他,他便笑笑,問他:好著嗎?“我好著。”他總是這么說。慢慢的,他的性情在變,變得脆弱、怕孤獨,又多愁善感。我去看他,他高興的喜出望外。一旦聽到我要走,便一臉憂愁,母親笑說他:“你咋越活越小了?!?/p>
這是一種規(guī)律么!常說“老小老小的”,可我卻覺得,人的天性在人生兩個階段最為真實,一是天真幼稚的童年,再是生命抵達終點的老年。他的真實完全不必掩蓋了,生活的幕布盡然敞開去,生性表露無遺。
這個時候的父親,不是冷漠,很柔軟脆弱。有著溫暖的心緒,熱切的激情,這倒是他滋生藝術感覺的質地。人的一生要說也是一種悲哀,悲哀在于人是很難撕破生活裹著他的那張皮。只有少數(shù)人是活在自我中,那便是天才。父親不是,他太普通,只能平淡的走完他的一生。
就在他還能與我說笑時,我們突然談到了生死問題。父親淡定的讓我意外,他交代我說:“我死了,不要把我埋在地下,簡單地燒掉,就撒在大山里,河水中就行了。”他是笑著說的,那么平淡和輕松,我卻很沉重。
這是一種傳統(tǒng)思想的反叛,作為父輩一代人,那個不愿入土為安,還要魂還鄉(xiāng)里??筛赣H就這么輕松地安排身后之事,足見他思想的豁達、開明,與眾不同。對人生的理解透徹,對生命的認識超乎常人。就連坐在身邊的母親,也插話進來,說:“我和你爸一樣,越簡單越好,隨你爸走?!边@種簡單的交代,讓我沉重許久。直至父親過世五年,母親病故兩年的今天,依然琢磨怎么按照父母的心意去辦。
父親最后的時光,是我最為傷痛的時刻。他一生無病,從不吃藥,卻在醫(yī)院的病榻上,整整躺過五十多天。那些日子,他時好時壞,病痛折磨,讓他骨瘦憐憐,好像快要撐不起那顆聰明的腦袋。他開始不好好進食,水也不大喝,全靠那些可惡的抗生素類液體維持。這種維持總是不久,他時常痛苦呻吟,擾的四鄰不安。那陣過去,精神尚好,他與病友和小護士們有說有笑,那股天真可愛的性情表現(xiàn)十足。醫(yī)生給他插下胃管,打流食給他,夜里就讓他扯掉。護士發(fā)現(xiàn)了,他就攥著拳頭,瞪圓眼睛發(fā)兇。惹得小護士笑說不止:“這老爺子可有意思?!?/p>
父親是走在晚霞夕照的時刻,五月最好的時日。他昏睡兩天之后,唯一可看到生命跡象的一組數(shù)據,突然就安靜了。父親,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粗o靜的躺在那里,周邊凌亂著搶救他的所有器械,我撕心慟哭。
我模糊著淚眼,為父親潔身,與妻兒一并為父穿衣。殯儀館來人了,兜著一張裹尸袋,三五下將人裝入,放上平車。我陪伴父親就這么走上天國之路。
殯葬館里漆黑一團,兩岸的柏樹如似鬼魅,在這生死之交的夜里,在這陰魂入天之地,我心凄涼慘淡,空落落的像失去了擎天之柱。在停尸間外面的小屋中,我又一次看到那個平車。父親靜靜躺著,臉無遮蓋,死灰一般的臉,與我剛剛看到的父親完全兩樣,活著的東西全塌陷去,那么冰冷無情,令人寒心徹骨。
一位工作人員來為父親打妝。還好,他總隨著我心意去做,到我認為滿意,父親仿佛才回到剛才。接著更冷酷的時刻來了,父親被推至冰柜前,速速的,讓我來不及再想什么,冰柜合住了。父親真的就走了么!
這一刻的我,如似游魂,三日之內,悲痛交加,魂不守舍。來人,談事,說話,遞煙,送茶。到了追思會的那天,我才真正與父親道別。我出了錢,就多了一項告別英魂的程序。我看著父親成為一堆白骨推到面前,心淚如泉。那年輕的工作人員為超度靈魂朗朗詠詩,而后便是從頭到腳撿出骨塊,一點一點地砸碎,又一層一層裝人骨盒,封閉,交于我。這個過程不長,可那砸骨的聲音,卻是那般沉重的砸在我心里,永生難忘。我知道,這一次父親真是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哇!
父親的世界就這么靜靜地去了。這個世界在人間存放了八十八年。平淡無奇,默默無聞。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沒有留下能影響人間世界的東西,然而他的世界并不是沒有精彩。他漂泊一生,坦蕩做人,不求回報,卻追求不斷,心往藝術。他生命的各個時期,都跳躍著令人喜悅的光彩和聲音。
這光和聲是永存的,在我的世界中依舊光大著。父親的世界,與我的世界遠遠相通。雖為兩界,靈魂卻相隨。無論父親走到哪里,我呼喚父親的聲音,永遠會在人間美麗的山水中蕩漾,在父親前往的星空里回響。
文/月下李說 西安作家協(xié)會會員 2016.12.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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