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溪灣到大奇山
賀知章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到宋之問又說“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后來,我竟然也開始喜歡起這樣的詩句,大概是思念家鄉(xiāng)了的緣故。但想來與詩句所寫又大不相同,其一是雖然也少小離家獨自在外漂泊,算來也有十年之久,但既不是老大回,鄉(xiāng)音也改了許多,有時倒不能脫口而出兒時的腔調(diào);其二是雖然也回了,卻不如詩人般光華,賀宋畢竟都已成為后人萬代景仰之名家,而我于功名,未爭得一席之地?,F(xiàn)今就要步入而立之年,多少歲月竟都付于這些無名之爭,是苦是樂,自己倒也不便評價,暫且都交于那遍地的青色和那漫山的杜鵑吧。
說到杜鵑,先前知道是可以生吃的。常常在微雨后的春季,隨手攀下幾枝,撿那些瓣厚的,放進(jìn)嘴里,有些許青澀,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道很雜。那個時候,貓銳是喜歡跟著我的,它見我吃起來,于是知道這東西確是可以吃的,但它并沒有我那么規(guī)矩,上下竄動,本來寂靜的山嶺,就被它打亂了:從草叢中猛地跳起飛向天空的麻雀、東倒西歪的枝條和從枝條上掉下隨風(fēng)舞動的綠葉,夾雜著它自己的嘶鳴聲,足足要鬧騰一兩刻鐘才肯停下來。這樣的情景后來在夢中也出現(xiàn)過幾次,但那都是在貓銳離開我以后發(fā)生的事情了。
龍溪灣給了我少年時代很多難忘的樂趣。那時每在清明節(jié)前后的半個月內(nèi),父母總是會允許我們帶上家里的鍋碗瓢盆,到野外去,按照我們的話說,叫做“煮剎飯”,大致是紀(jì)念先輩的意思。我們原本是想從家里帶上生菜自己煮的,后來阿麗拿過來的,卻是她家里早就做好了的,這讓我們?nèi)杠S不已,畢竟少了很多麻煩。龍溪灣平坦的地方并不多,一線都是陡峭的山和光滑的石頭,還有每到雨季就夾著轟鳴聲的山泉水。好不容易選了一處干凈的石板,支起了鍋、生起了火,照例還是阿麗看火,其他人則要上到山里的樹上去找覆盆子、野草莓,當(dāng)然算作上品的還是“茶苞”,那是一種開一次花結(jié)兩次果的樹。早些長出來的果是可以吃的,脫了皮的味道最好;到后來結(jié)出來的很硬,可以用作榨油,現(xiàn)在很多年沒有吃過了,能買到的地方并不多。我們對茶花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折一根蘆葦桿,就可以吸食茶花里面的蜂蜜,但搖曳的枝條和茶花瓣常常將里面的蜂蜜滴落到頭發(fā)上,干了以后一塊一塊的,需要用大量熱水清洗才能干凈。我們也不光是只吃家里帶來的熟菜,如果天氣不是很冷,就會下到溪水里,挑一些松動的石塊,偶爾會發(fā)現(xiàn)山螃蟹,或是清水蝦,捕來剝了殼、撒上鹽,埋在沙堆里,然后在上面生火,等聞到香味的時候,就可以挖出來吃了。當(dāng)然常常也會因為玩耍忘記了時間,讓火燒光了蓋在上面的梧桐葉。
后來這些樂趣少了起來,不說在月圓之夜,圍著圈子丟手絹的游戲不玩了;不說砍來竹子,削成水炮的刀不知道遺落到哪里去了;不說用紙片折成方形紙包打包的游戲不再有了;也不說挖三個洞,成天趴在地上彈彈珠的人早就長大了;單是假扮結(jié)婚和皇帝的游戲也不能隨時隨地玩了。這一切都因為我們相繼被父母送去了學(xué)堂。
倘或者是從一年級開始吧,堂老師就做了我們的班主任,但從四年級以后,就很少再見到他了,五年級我轉(zhuǎn)到了其他學(xué)校,六年級到了鎮(zhèn)上,及至初中,后來又去了市里上高中。那些年回家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他,但少了印象中兒時的那股威嚴(yán),已逐漸的老態(tài)龍鐘了。堂老師是個嚴(yán)厲的人,這在全校是有名氣的。他手中常有一塊兩寸來寬的木尺,專門用來懲戒那些不聽話和考試不及格的學(xué)生,或者是打手板,或者是后腦勺,也有考試不及格被他罰抄錯題的。有時候我們也會覺得他很“陰險”,在早讀的時候,假裝研究他自己的課文,但常常會從掉到鼻孔上的眼睛里偷瞄我們,裝樣子背書的人,都會被他找出來,然后站到講臺上,一直到下課。
一到四年級的冬天,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因為它有刺骨的寒風(fēng),從脖頸一直穿到肚臍;也不是因為冷雨將樹木的殘枝弄下來給我們當(dāng)劍耍;更加不是在某個放學(xué)的傍晚,突然從衣角里翻出一兩毛錢,買12顆水果糖從校門口一直含到家門口;卻是因為在某個醒來的早晨,整個世界突然安靜起來,天亮的比平時早、也更徹底。門一開,才知道,哇,下雪了。母親會再三交代我穿上雨鞋,沒有厚襪子就套兩雙,但用處并不大,腳趾頭依然像伸進(jìn)了冰窟里。一般這樣的天氣,雪太厚的話,是不用去上學(xué)的,也不需要請假,學(xué)生和老師心里已經(jīng)達(dá)成了共識。我們故意不去走別人踩過的地方,專門挑那些沒有腳印的潔白的雪片,狠狠的留下幾個腳印;也有滾雪團(tuán)的,越滾越大,后來推不動了,就圍著它撒泡尿,證明他是我滾的,等到放學(xué)的時候再繼續(xù)滾。但一般放學(xué)的時候,雪球融化了,就連遍地的雪也都融化了。最有趣的是小火爐。用易拉罐或者裝過油漆的罐子,在上邊側(cè)面打兩個洞,穿一根鐵絲,在底部弄幾個小洞通氣,就算是做成了。猛地甩起圈來,炭火會燒得很旺,手遠(yuǎn)遠(yuǎn)的放在上面,都會很暖和。有時候遇見質(zhì)量不好的木炭,燒起來常常會冒出很濃的煙團(tuán),把整間教室都籠罩起來。這是不被允許的,當(dāng)事人除了挨板子,還得把火爐放到教室外面去,這樣的結(jié)果是接下來的大半天時間,都要靠不停的手搓手和跺腳來取暖。木炭也不是經(jīng)常夠用的,上午就用完了的話,下午還是要挨凍。大個的人經(jīng)常會到野外找些木頭,甚至干脆貓進(jìn)雜物房,找些廢棄的課桌椅,藏在教室外面的角落燒了,撿一些火粒裝在爐子里;膽子小的,就只能不斷的糾纏著家境富裕一點的公子或小姐,央求他們贈與一些碎炭,說是明天就還了,但至于明天是什么天氣,也無從得知;最大膽的是趁老師們不在,從窗口鐵架的洞里擠進(jìn)辦公室,直接從老師們的火盆里“拿”木炭。我?guī)兔Π堰^幾次風(fēng),也擠進(jìn)去過,最后一次是被唐老師發(fā)現(xiàn)了的,后來的懲罰是什么,現(xiàn)在倒模糊著想不起來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奇山是個夾雜著歡樂和恐懼的地方。恐懼絕大部分來源于它是祖祖輩輩死去了的人的最后歸宿,時間長、時間短,佛事過后,都要被一幫人推著嚷著就送進(jìn)了墓地,幾年之內(nèi)間或會添加一些新墳。從書本上和聽故事的時候,都會有諸如人剛死,魂魄未散,要繞墳7天,還要回家一趟再去西方極樂的段子,這在每次添了新墳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是不怎么敢獨自去大奇山的。但恐懼畢竟只是少數(shù),很快就又被不斷的歡樂掩蓋過了。家里的老黃牛很是賣力,常常是在上一胎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還沒有被賣出去的時候,又有了下一胎,以至于我也被父親叫出去放牛。夏天的時候,牧草茂盛。一般是早上6點多就起床了,我跟在二哥后面,二哥又跟在其他人后面,十幾個人二三十頭牛,在盤旋的山路上走著,自有一股氣勢,當(dāng)時曾想過以后就做個養(yǎng)殖場,或許也能闖出一片天下。夏天也是莊稼長得茂盛的時節(jié),這時候放養(yǎng)的難度較大,一般都是要在牛的鼻子上打個洞,用一根繩子牽著,直到他們吃飽。偶爾我們也會把牛群趕到河邊上去,雖然草不多、也不肥厚,牛往往吃不飽。但夏天的河邊卻是我們的樂園。有偷偷懷揣著大號的鞭炮丟到河里炸魚的、有小心翼翼從河邊石塊下面翻出螃蟹然后埋在沙堆里燒烤的、有竄進(jìn)人家的玉米地里掰下還沒完全成熟的玉米丟進(jìn)火堆里的、有一邊泡著河水里一邊嬉戲打鬧的……這樣的結(jié)果是聰明一點的牛偷跑到農(nóng)田或地里面,一直吃完了所有的莊稼才被我們發(fā)現(xiàn),而我們的結(jié)果是回家被父母痛罵一頓,父母的結(jié)果是跑去受害人家里面,陪了損失還要道歉一番。秋冬季節(jié),待所有的莊稼都入庫以后,我們收緊的心終于可以完全放松了。任由牛群在大奇山四處散布著,大家一律躲進(jìn)厚厚的柑橘園里面,輪流擇吃里面的果子。也不用擔(dān)心會被園子的主人發(fā)現(xiàn),因為你從遠(yuǎn)處一望,齊刷刷一片黃澄澄的景象,點綴幾個人進(jìn)去,根本無從知曉。那段時間晚上回家,牙齒是酸的,吃飯都會隱隱作痛。當(dāng)然也會因為打牌忘記了時間,后來總有幾家的牛不知了蹤影,找到很晚、找到哭了鼻子才能找到的情況發(fā)生。而那個時候,貓銳也還是會經(jīng)常跟著我的。
直到某一年的某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終于沒有見到貓銳再出來接我。往常它都是蹲坐在橋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來了,就撲騰上來,繞著我撲打、撕咬,也有跳到我頭上去的,直到我板著臉怒視著它,才肯罷休,才會很聽話的又跟在我身后。后來知道是被父親賣給了一個販子,好像是50塊錢罷;后來也知道是因為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家里的壓力又陡然間增加了許多。再后來,貓銳的影子在心里慢慢的就消散了,只有每次回家的時候,才會感慨起來。有時每在夜幕斜躺在陽臺上,望著這城市的霓虹、聽著周遭嘈雜的喧鬧,又突然想起了貓銳;有時也很惶恐,現(xiàn)在有貓銳可想,但等到某一年的某一刻,那些不管在現(xiàn)在還是在兒時、不管是在春秋還是夏冬都叮嚀你注意身體、那些為你在灶下生火做飯的人都不見了,連同那時候所有的記憶都漸漸模糊的時候,還會有誰可向我們想起?或許那時候,我也會像祖祖輩輩一樣,去大奇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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