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翁老嫗,鄉(xiāng)村鄉(xiāng)事親情兒女心
耆翁老嫗,鄉(xiāng)村鄉(xiāng)事親情兒女心
歐陽克儉
開篇話
乙未年五月十四日,時間剛過一月零十天,再次回到老家,是因為吃侄孫女效儀的出閣喜酒。
人啦,日子荒疏久了,就容易懷舊。酒席散去,星兒鍍亮了月光,靜夜天藍如水,仿佛人世間一切事物也都如水流過境,杳然無息。
長夜漫漫,黎明之后,又是一個掛晶瑩露珠的清晨。(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圍桌飲酌,陽光透過花窗,將幾個長輩和同輩長者的身影夸張成小矮人兒似的佝僂模樣,便難免慨然物世的滄桑。時間易逝,生命輪回,剛離開父母襁褓咿呀發(fā)語的子女,就已擇婿于歸,遠(yuǎn)嫁他鄉(xiāng)成為人婦。
于是,每次從老家回來,耆翁老嫗,鄉(xiāng)事親情便總是牽扯著兒女的心扉。(245字)
一
吃罷喜酒之余,每與族中的高齡長輩啟鳳二娘久坐,閑話桑麻。言語之中,頗感世相萬千、塵事繁復(fù),尋常物事莫不悉如蒼狗過隙,稍縱而逝即湮沒于塵。
啟風(fēng)二娘,是同宗大房族中年歲最高的女性長者。要細(xì)說二娘啟風(fēng),是用一部書也敘說不完的,此篇只能揀個大概說說而已。
二娘的存在,可以說是村里的一個奇跡,也是一道風(fēng)景。啟風(fēng)二娘雖然沒有什么“文憑”,可是,若以儒家傳統(tǒng)文化知識而論,卻是可以稱得上“知識分子”的人物。
二娘是民國十九年(1930年)庚午歲七月二十三日未時生的人,今年已滿86歲。目前,啟風(fēng)二娘,不僅是本宗族在世老人中年齡最大的長者,也是本寨村落里年齡最大的長者。
二娘的娘家,是與本村相隔不過五里地的映寨的一戶家道殷實人家。在舊時代的鄉(xiāng)村,像二娘不僅讀過私塾,還上過新式學(xué)堂,且能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的女性是不為多見的。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映寨張家的這位大小姐啟鳳姑娘,剛滿十七歲便嫁至我村邦寨做了我的族叔祖歐陽傳芳的兒媳,成為族叔昌胤的配偶。因為族叔昌胤在家中排行第二,口語中我們將其叫做“二爺”(“爺”,讀作第一聲“陽平y(tǒng)ē”,與“叔”同義);因此,啟風(fēng)就自然成了我們的“二娘”了(“娘”,讀作第一聲“陰平niāng”,與“嬸嬸”同義)。
族叔祖?zhèn)鞣嫉募彝ヒ彩潜敬迓淅锏囊髮嵈髴羧思?,大窨子屋,田地山林寬廣,一對姻親兩個家庭算得上是“門當(dāng)戶對”。也正因為如此,不數(shù)年,相逢“解放”,“土改”劃分成分時,這一對姻親的兩個家庭自然也就雙雙成了“地主成分”。其時,結(jié)婚雖然才三五年的昌胤族叔與小其一歲的媳婦啟鳳二人,既已“成家立業(yè)”,自然也就成了“地主成分”。而且,這一頂噩夢般的“地主”帽子,一戴就是二十七年 ,直到1979年1月11日中央發(fā)出了《關(guān)于地主、富農(nóng)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之后,二娘一家和全國眾多的“地主、富農(nóng)分子”才得以“摘除帽子”,給予“農(nóng)村人民公社社員”的待遇;其子女的成份也一律定為“公社社員”,不再看作是地主、富農(nóng)家庭出身,在入學(xué)、招工、參軍、入團、入黨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不再遭受政治上的歧視和排擠。這是后話。
因此,傳芳叔祖的三個兒子解放前自然也是讀過私塾的了,頗有些國學(xué)的根基,二兒子昌胤還練就了一手好書法,尤其擅長大楷,書襲柳公權(quán)之“柳體”;而長其8歲的胞兄昌輝則專攻小楷,藝學(xué)先祖歐陽詢之“歐體”。因而寨中凡遇起房造屋、娶親嫁女或老人過世等紅白喜事,書寫對聯(lián)一類的事便均是由弟弟昌胤執(zhí)筆;而撰寫帖子、訃聞一類“文案”則由其兄長昌輝捉刀;而三兒子昌貴則成為紅白喜事有名的“吹師爺”和“扎棺罩”的藝人和“畫匠”。
其實,族叔昌胤“二爺”與我的父親并非同胞的親兄弟,他們的祖父一輩才是同胞的親兄弟,是共曾祖父的,到我這一輩已分支五代人了。舊時,我的高祖父生了七個兒子,即我的曾祖輩,我的曾祖父永魁排行第六,族叔昌胤的祖父排行第七,至我輩時,族中分別稱之為“六太”和“七太”。當(dāng)曾祖輩們有了兒子時,曾經(jīng)統(tǒng)一按照出生順序的先后排列了“十兄弟”,即我的祖父輩。我的祖父傳勛排行第五,同輩稱之為“五哥”,下輩稱之為“五爹”或“五爺”,孫輩稱之為“五公”。族叔祖?zhèn)鞣寂判械谒模浒軅鬈皠t排行第八,稱呼按排行類推。后來因“兄弟”不斷增加,這一輩的長幼順序也就沒法繼續(xù)再往下排。到了我的父輩一代,雖然仍舊沿襲了這一傳統(tǒng),又按出生順序排了“十兄弟”,以此而論,族叔昌胤二爺則又該稱為“十一爺”了,其配偶啟鳳二娘則為“十一娘”;其兄長昌輝則為“八爺”;我的父親昌期排行第五,同輩稱之為“五哥”,下輩稱之為“五爹”或“五爺”,孫輩稱之為“五公”。再后來,同宗分支越來越多,這種在大宗系里排序的辦法就變得更加難以通行了,便改由在同祖父的小支系內(nèi)部來排列長幼順序了。
起鳳二娘,晚年眼患白內(nèi)障十?dāng)?shù)年,雙眼視力已幾乎為零。因我曾在州政府辦負(fù)責(zé)過金融財稅、工商、農(nóng)業(yè)和科教文衛(wèi)科等方面的工作,便經(jīng)我的幫助和聯(lián)系,囑其子女將其就近送入黎平縣人民醫(yī)院接受“光明行動”免費進行“白內(nèi)障”手術(shù)治療,晚年得以重見光明。是故,二娘對我就特別顯得親近和熱情,有了一份感懷之心。更由于她的孫輩中,有幾個都曾經(jīng)是我教過的學(xué)生,特別是在她第三個孫子讀初中的問題上,得到過我的鼎力相助,就愈加銘記于心了。在那個“唯成分論”的年代里,地主成分家庭的子女備受歧視和排擠,頂多能讓讀個小學(xué),初中、高中是不給讀的。而其時,我正好在家鄉(xiāng)的一所帶帽初中里擔(dān)任著幾門主要學(xué)科的教學(xué)工作,二娘和二爺便來找到我。也好在那時教師緊缺,“塘中無魚蝦子貴”,我甚至以辭職來要挾校長,才使得二娘的這個孫子讀上了初中。當(dāng)后來這個遠(yuǎn)房的族弟和我本支的一個族弟一起上師范時,我已在縣城工作了,他倆就讀的師范正好與我的住處隔鄰,在學(xué)校生活十分貧乏的年代,到我家里“蹭火食”更成了家常便飯。二娘的這個孫子由此成了該家庭四男二女六個孫兒孫女中唯一讀過初中,后來還成為了吃“俸祿”的公家之人,一直當(dāng)著國家公辦學(xué)校的教師。
啟鳳二娘少時天資睿智聰穎,記憶力過人。由于她在解放前讀過私塾,又曾上過新學(xué)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故而《四書五經(jīng)》之類是其平常的日課。所以,如今雖然已經(jīng)86歲高齡,但記憶力卻仍舊驚人的好,對《詩經(jīng)》《幼學(xué)瓊林》《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唐詩宋詞等一類儒家經(jīng)典都尚能整篇(首)或整段地背誦下來,且以此來教育子孫。后來,她的那個當(dāng)老師的兒子的兒子由其帶大,自幼便受其濡染熏陶,考上了政法大學(xué),既而考上研究生,在我出生的村寨里是繼我的長女之后的第二個碩士研究生。
啟鳳二娘對村莊里的過往世事、地物民情更是諳熟于心,任何時候都能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而從未有過舛錯,真是堪稱村寨里的一本“活字典”。其如,在本村莊里,但凡誰家父母忘記了自己子女的生辰日期,或誰家子女不知道自家老人的生卒時間時,便會說“去問二娘”,或說“去問二奶”。只要是啟鳳這二娘嫁至本寨后所發(fā)生或是她所聽聞過的,她必定會給你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一清二楚,包括年月日和時辰保證絕無差池。又比如,當(dāng)今大多的成年人,無論是大專生還是本科生,亦或是碩士博士生,能有幾人還背得自己在小學(xué)、中學(xué)里所讀過的語文課文?到了四五年級,恐怕連一年級的課文也早已還給了老師,別說是到了讀大學(xué)或是參加了工作之后。而啟鳳二娘則不一樣,就連其早年在娘家上私塾時所讀之蒙學(xué)課文,七八十年過去,至今她也還能流暢準(zhǔn)確地原文背誦出來。再如,按照常理說,作為一個自然人,成年后,隨著年齡的增長,上了年紀(jì),特別是八十多歲高齡的耋耄之人,記憶力都會急劇衰退下降,常常是朝歷夕忘,甚至是即說即忘,而唯有啟鳳二娘是個特例。如今,啟鳳二娘雖然已經(jīng)是85歲高齡老人了,但是在接受新信息方面,她也仍然具有驚人的表現(xiàn),不僅不會輸于年輕人,反而是有過之無不及,記憶力強勝于年輕人。其如記憶座機電話或是手機號碼,只要對她說起過的都能熟記并銘刻于心。
于是,與我同返老家吃喜酒在旁的大姐便說:昨天已把我與你的手機號碼告訴給“二娘”了,你試試她看是否還記得?一問,果真記得準(zhǔn)確無誤。于是,我便又將妻子和女兒的手機號碼告訴給二娘,半日后,突然對其提問這幾個號碼,的確又被她牢牢地記住了。據(jù)說,如今在“二娘”的心里已“存盤”了百十個手機號碼和座機電話號碼了,別說我們的這兩三個號碼!你說,這二娘的記憶力驚不驚人呢?如今,二娘的衣兜里,還揣上了孫子們給她買的一款老人手機,屏幕大,字粗體,我回到凱里后她還不時給我通上一陣電話。只是耳朵的聽力有所下降了,說起話來費事得很。
接著,我又進一步深入具體地向她老人家了解到本村莊解放前后幾個重要歷史時期的人口數(shù)據(jù),并按照姓氏、家庭及其成員名字逐個記錄核對了下來。在此,且略去具體家庭、成員、姓名等末節(jié),權(quán)且記述于下:
一九四七年底,村中總戶數(shù)30戶,其中,楊姓5戶、歐陽姓11戶、吳姓13戶、王姓1戶;總?cè)丝?33人,其中,楊姓22人、歐陽姓57人、吳姓人51人、王姓3人。
一九四九年解放時,村中總戶數(shù)34戶,在一九四七年底的基礎(chǔ)上增加4戶,其中,歐陽姓增加3戶、吳姓增加1戶;人口150人,在一九四七年底的基礎(chǔ)上增加17人,其中,歐陽姓增加14人、吳姓增加3人。
截止二0一五年四月底,村中總戶數(shù)103戶,其中,居住本村77戶,(歐陽姓46戶、吳姓24戶、楊姓7戶);因工作或打工暫時外遷的26戶(歐陽姓16戶、吳姓9戶、楊姓1戶);總?cè)丝?44人,其中居住本地353人(歐陽姓203人、吳姓117人、楊姓33人),因工作或打工暫時外遷的91人(歐陽姓59人、吳姓32人)。
對于這次實地采訪的收獲,我有理由相信,這是啟鳳二娘晚年給我留下的一份十分寶貴的戶籍人口資料遺產(chǎn),也當(dāng)是關(guān)于我邦寨自然村落人口方面唯一的信實數(shù)據(jù)。將會給今后從事歷史、民族、人口等研究的學(xué)者提供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證。
“我們寨子,是一九五二年陰歷四月份搞的“土改?!倍锝又忠泽@人的記憶力回憶起“解放”初期村莊里的事,“是初八的那天開的大會,叫做‘分勝利果實’?!蔽也閷Α度f年歷》,這一天剛好是公歷的5月1日,恰逢“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在這個紀(jì)念“勞動神圣”的節(jié)日里,我出生的村莊廣大的農(nóng)人老百姓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因此,這一天不僅成為了新舊兩個世界發(fā)生顛覆性逆轉(zhuǎn)的紀(jì)念日,也真正成為了所有制發(fā)生根本性大變革的歷史分水嶺。難怪本就記憶極好的二娘,雖然距今60多年過去仍舊記憶猶新了。
在土地改革時期, “二爺二娘”,屬于被打倒的“地主成分”,其私有的金錢、糧食、衣服、什物等都被作為“浮財”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由此,在其后的幾十年里,“二爺二娘”的家庭,不僅本人包括其子女也都經(jīng)受了無盡的屈辱、艱辛和困厄?!敖ㄜ姽?jié)”和公社開大會時,給軍烈屬、后勤送柴火,罰其掃街道,為通往公社的小道鋪砂石、修路,召開會時還得被隔離等等,如今當(dāng)她老人家在回憶起這些歷史的往事時,我一直留心注視著她的表情和眼神,卻已全然沒有了舊時的閃躲、驚恐和悸怕,顯得平和、沖淡而安然。
原來,時間真的似乎可以沖淡和消解一切。
二
20多年前的父母,才是我們身旁的大男孩和大女孩;20多年后的大男孩和大女孩,則已成為我們身旁的老父老母了。
原來,時間還是一個隨時可以施變魔法的鬼魅圣手。
顯然,老一輩人于綿延不絕的生命渴望和希冀中,無異于肥沃的泥土中埋下的生命伏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a target="_blank">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榮交替,瓜瓞連綿。作為人,誰也無法漠視或企圖修正這種生命的規(guī)律。生命的河流奔騰向前,只有永遠(yuǎn)珍惜這生命情緣、人生情感之人,才會配有綿延不絕的蓬勃生命,并享以生命不絕如縷的演繹、饋贈。
于是,在這神奇的宗族血脈之旅、豐沛的家族生命之流里,我還要心懷虔誠地提及村子里另外一位年事已高的女性長者,她就是烙在我記憶深處的同宗小房族中的四娘吳求蘭(“娘”,讀作第一聲“陰平niāng”)。
求蘭四娘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甲戌歲正月十五日戌時生的人,今年82歲,僅小啟鳳二娘四歲,她是本宗族也是本村莊健在的老人里邊,齡高居于第三的老人。四娘的配偶昌炯即我同宗小房族中的四叔,是我父親的堂弟,口語中我門叫他“四爺”(“爺”,讀作第一聲“陰平y(tǒng)ē”),比四娘年長一歲,是本宗族也是本村莊里健在的老人里邊,齡高居于第二的長者。
在同宗本支系小房族里的八個老人中,四叔四娘夫婦倆,已是最后健在的一雙老人了。
前文言及的我本支的那個族弟,即是四娘求蘭和四叔昌炯的獨生子,也是我所教過的初中和高中的學(xué)生。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所屬公社的附設(shè)初中當(dāng)民辦老師時,族弟克盛便是我的學(xué)生。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州境榕江縣的一所中學(xué)去當(dāng)高中教師。頭年,族弟高考受挫,三叔祖和四叔四娘便將這個“寶貝疙瘩”安排跟隨我去就讀培養(yǎng)。后來是,四爺四娘的這個兒子與前文提及的二爺二娘的兒子一起考上了師范。再后是這兩個族弟都由國家分配工作當(dāng)上了老師,我亦從榕江縣調(diào)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錦屏縣工作,先是二中、一中,后是縣教育局、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再后是州林業(yè)局、州政府辦、州政府信息辦、州政府督查室、州委州政府督查室,這二個族弟也還是一直不曾脫離過我力所能及的視線。于是,四爺二爺和四娘二娘四個長輩便經(jīng)常嘮叨起,說我是“有恩”于他們家庭的“貴人”。于是,每當(dāng)聽說我回到了老家,我還來不及上門去叩拜幾位長輩,長輩們倒是先上門看望我來了,親情且厚且濃、至誠至真。特別是四爺?shù)母赣H即我的三叔祖在尚未去世之前,則必是要囑咐他的兒子兒媳即我的四爺四娘請我去家中吃飯的,稍慢了便會遭到責(zé)斥。記得有些年,三叔祖還將自己打獵安套捕獲來的斑鳩和鶉子(形同鵪鶉的一種野禽)一類的“野味”烘干留存下來,專等我回到老家時得以“嘗鮮”,吃是吃的,并有未烹飪先包好了的,還執(zhí)意讓我捎回城里。
三叔祖大名傳謨,于1982年8月 日去世,享年74歲。那年,我與妻子回去奔喪,也是他老人家生前的叮囑和期望。三叔祖生前曾多次當(dāng)著族人的面交代:“我死后,不管國林(我的乳名)晚崽在哪里,都要回來送我。”其時,我遠(yuǎn)在榕江縣屬的平永區(qū)中學(xué)教書,山重水復(fù),遠(yuǎn)隔數(shù)百里。那時交通之落后,遠(yuǎn)遠(yuǎn)不是現(xiàn)在能夠想象得到的。往返途中,必須得在黎平縣城住一晚,或在榕江縣城住一晚,緊趕慢趕,第三天才能勉強到得了老家或是學(xué)校。到家時,見靈堂里所懸掛的三叔祖的遺像,還是幾年前我給他拍攝的“作品”。那是我最早購買的一臺“海鷗”牌雙鏡頭照相機,用的是黑白膠卷,一個膠卷可照12張或36張,照好后拿到專門的照相館去沖洗加印成明片。后來我游學(xué)滬上,又將三叔祖照片的底片帶到上海加印放大成一尺二寸的大幅明片。記得,一起拍照和放大的老人照片中,除了三叔祖的照片,還有我的父親和同宗旁支的昌義大爹(自高祖父輩三兄弟開始分支)、同宗分支的昌遠(yuǎn)四爺(自曾祖父輩七兄弟開始分支),本支的昌炯四爺求蘭四娘、昌雯三爺黃氏新三娘(自祖父輩四兄弟開始分支)等等長輩的照片,也都是出自我的手,不僅拍照、加印還將其放大。后來,這些照片都無不成了他們告別這個紛擾的陽塵世界最后的“遺像”。痛定之痛后,讓人噓唏不已,我甚至懷疑是因了自己給他們照相片時而偷走了他們的陽世歲月和靈魂似的。因為舊時鄉(xiāng)野之人,本就流傳著這類愚昧的說法。我的母親和老三娘就從來不肯照相,不知是否也是因了這個緣故?隨著歲月的流逝,如今娘的音容相貌早已變得模糊難以記得了,想來這真的是件令人終生而又后悔莫及的事情。
那時,農(nóng)村的條件極其有限,一是受制于經(jīng)濟,二是受制于交通,一般家庭沒有條件去縣城的國營照相館照相。后來有了到鄉(xiāng)間游走流動的照相之人,也是極其少見,一年半載難得碰上一回。而有時即使花了照相的錢,又不一定能得到照片。碰上守信用的照相師傅,也得等上一年半載的才能拿到相片。如果不巧遇著了騙子照相師傅,花錢照了相而不給照片,萬一哪個猴年馬月碰上了那個照相的師傅,便哄騙你說“曝光了”,其實是根本就沒有安裝膠卷,只是為了騙錢,一張兩寸的照片五角錢。
于是,我更有理由相信母親沒有留下相片的根本原因了,其實還是舍不得花那個“冤枉錢”。膝下五個子女都在讀書,上面還有老人,一大屋子人,哪里不要用錢?再說了,娘一定也自有她的托詞:“一個年老色衰的婦道人家,照相也不好看!”當(dāng)然,作為兒子我在心底怎么會不明白呢?因為娘還在年輕美麗的時侯,我們子女又還沒有長大,等娘逐漸變老了,特別是到了晚年更是年老體衰、面貌失色,娘就更是不愿意去花那個不值的冤枉錢了。當(dāng)然。主要的原因,還是由于那時的照相技術(shù)傳播落后,加上我們作為子女們的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娘的生命大限的突然沓至,于是,娘始終未有留下一張照片的事實便成為了注定的宿命,由此也讓我們做兒女的遺憾一生。
自后,在我回到老家的極其有限的日子里,特別是啟鳳二娘到了晚年光景,在與之相處敘話家常的時間極其共同語言或許就要顯得更多一些的緣故。當(dāng)然,或許這也因為啟鳳二娘自身也是一個具有文化知識的母親般的長者,出于她對我這個從山寨里“魚躍龍門”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和晚輩知識文人的偏愛的原因,由此我們之間的話題就要寬廣得多。我們之間的“母子”關(guān)系,除了四娘外,就尤為顯得更要親熱一些。也因此,四娘、二娘從來都是親熱地直呼我為“晚崽”。
這也是由于我自身的母親,早于1974年古歷12月27日酉時去世,時年僅55歲;父親也與于2005年7月22日離開了我們,時年88歲。由此,自己開始漸漸感覺出要想再獲得長輩們關(guān)愛的親情已日漸減少,而更多的是轉(zhuǎn)向了自己對子女、對親人、對朋友、對他人的關(guān)愛。于是,我稱呼“四娘”和“二娘”的“娘”字的字調(diào),也逐漸地由“陰平niāng”變作了“陽平niáng”,視她們?yōu)樽约旱挠H生母親一般,以顯得更為親切。待后來自己也有了子女,我夫婦二人便更是傍著子女們直呼她們?yōu)椤八哪獭焙汀岸獭绷恕?/p>
如今“四娘、四爺” 和“ 二娘”的年事已高,都已進入了耄耋之年,見面的機會將日漸顯少,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哪一天“說沒了就沒了”。因此,我們娘兒彼此都尤為珍惜。一有機會回到老家,每次總要帶些心意去看望他們,陪他們坐坐,話嘮話嘮。特別是自從“二娘”家安裝了電話,后來這兩年孫子們又給她買了手機后,我和妻子與二娘仨娘兒還不時的通通電話,只是到今年她的耳朵又聾了許多,總是“答非所問”,而不能順暢交流了。
而“四娘”呢,由于少時未讀過書,加上晚年孤獨嗜酒,又曾遭遇過一次嚴(yán)重的摔傷,盆腔髖骨碎裂開來,坐骨神經(jīng)受到嚴(yán)重影響,臥于床上動彈不得。但四娘命中自帶“福分”,我夫婦及時得悉情況,因為妻子所在單位一同事的母親也剛遭遇同樣的摔傷,狀況一致,就是請了黎平縣雙江鄉(xiāng)下的一名草醫(yī)上門來及時治療得以痊愈的。既然如此,妻子向同事問清楚了草醫(yī)的情況后,便火速與黎平縣城的熟識取得聯(lián)系,感謝那位熱心的熟識,親自將草醫(yī)找到并專程送至我的老家坐下來給四娘診斷治療。三兩日醫(yī)生離去,留下藥酒,再三囑咐家人繼續(xù)給患者臥床涂抹用藥,非滿七天不能下床活動,否則將會留下“跛腳”的后遺癥??墒?,性急的四娘,自我感覺全部都好了,未滿五天就擅自下了床。好在四娘的那次嚴(yán)重的摔傷,除了應(yīng)證了醫(yī)生所說的“如提前下床活動的話,就會有點跛腳”外,其余倒是復(fù)好如初,行走自如,沒有留下更大的后遺癥。
如今,四娘的身體和記憶力已經(jīng)越來越差了。年輕時全憑自己種地喂豬,并經(jīng)常燒酒挑到集市上去賣,以換取兒孫讀書生活的資用以及家庭的日常開銷。那時的四娘四爺,身板結(jié)實,生活充滿活力。待兒孫們長大成人并有了自己的職業(yè)和家庭,并喜見了重孫后,四娘四爺卻成了實足的“留守老人”,特別是晚年,她與四爺兩個老人守著老屋,兒子兒媳已在前些年就已另造新房定居于所工作的集鎮(zhèn)上,與老家相隔二十華里;長孫大學(xué)畢業(yè)后結(jié)婚有子亦與自己的父母住在鎮(zhèn)上,后又到了州府凱里經(jīng)營酒店;次孫大學(xué)畢業(yè)后隨公司遠(yuǎn)赴在非洲打拼了幾年,復(fù)又跳槽回國另謀職業(yè),高不成低不就,而至今滯居凱里其長兄所經(jīng)營的酒店,尚未有著落。四娘四爺孤守老屋,而四爺喜歡打牌,也極少陪伴四娘說話、嘮嘮家常什么的,甚至是一天到晚連人影兒也難遇見。四娘孤獨著呢,怎么不“借酒澆愁”?她老人家留給我們的這些表面印象,深究起來,其實是有著足夠讓我們捫心反省的無盡無奈和凄惘啊。
我的娘親,一輩子沒出過什么門,最遠(yuǎn)的莫過于六十年代初期,到過我大姐讀書的 “銅鼓農(nóng)業(yè)中學(xué)”,不出四十華里;其次便是回黎平縣屬的“程寨”娘家探親了,不出十華里,家務(wù)事多,總是來去打個轉(zhuǎn),從不夜宿。二娘一輩子也沒出過什么遠(yuǎn)門,最遠(yuǎn)的一次就是晚年到黎平縣城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那次,五六十華里,算是出了縣界。記得,是一九八七,四娘曾帶著她未滿三歲的長孫金勇到過我所在的縣城住過一個禮拜;一九九六年又曾獨自到過我工作所在地州府凱里住了兩個星期,那是她一生中走過最遠(yuǎn)的地方了。如今,四娘和二娘的耳朵越來越背了,我夫婦二人乃至我的大姐都曾想到要給她倆配一副“助聽器”,期以能夠昭聾發(fā)聵。但是經(jīng)過咨詢醫(yī)生,卻又必須通過對本人的檢查測試才能配置,不能亂買,否則還會適得其反。而又苦于兩個老人如今都坐不了車,一上車就頭暈。這個未了的簡單的心愿,恐怕是最終也難以實現(xiàn)了。好在,四娘二娘兩個老人如今的直系子孫已繁盛,并多有出息,如何讓耄耋老人愉快幸福地安度晚年,已不必我等過多操心。
結(jié)束語
我曾經(jīng)篤信,時間的“永恒”。但是,如今想來,一切又是那么顯得缺乏真實,變得越來越縹緲、虛幻。
那一天終將到來:當(dāng)耆翁老嫗生命肌體的最后一環(huán)鏈條戛然斷裂之后,“永恒”一詞再也經(jīng)受不起“歲月”之獸的褫奪和吞噬!
“時間哪里去了?”近些年,這句頗為熱行的潮話,似乎注定一語成箴:“天會荒地能老”。
如今,“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不爭的事實,遠(yuǎn)離我們億萬光年的月球、火星、木星和已經(jīng)沉寂了億萬斯年的海溝、地心、空洞……不照樣也被人類的魔手?jǐn)噭拥脧匾闺y眠、天翻地覆么?
所謂能給鄉(xiāng)村、鄉(xiāng)事、鄉(xiāng)情、鄉(xiāng)心加固保險的“傳統(tǒng)村落”這把鐵籠大鎖也終將會被時間的魔手自我砸碎。
在一個急劇變革、融合和演變的時代,一些世相來路不清,一些事物也會去向不明,謎一樣,時間被裹挾其間,“永恒”不攻自破。俗諺云:“兔子滿山跑,哪里有水有草哪里做窩。”那就趁了目下牙口和腳力尚健,多親近親近鄉(xiāng)村、多感知感知鄉(xiāng)事、多體會體會親情、多懷藏懷藏鄉(xiāng)心吧!如果還能將其訴諸文字,敷衍成篇,那未免不是一樁莫大的喜事和幸事。
因為一不留心,暫時的“永恒”也會身不由己,即刻破碎、泯滅無存,再也尋找不著。
耆翁老嫗,鄉(xiāng)村鄉(xiāng)事親情兒女心,終會與生命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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