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瑣憶(一)

今年春天,父親來電話和我商量,說是要把老家屋后的那八分地的果樹全部砍了,主要是老了摘不動了,爛在地里又覺得可惜。其實我知道主要是因為每年秋天他們一定要摘很多蘋果、梨和山楂分別送給左鄰右舍和親朋故舊,七十多歲的父親一一采摘下來的確是一份很苦的差事。
我勸父親還是不要砍了,秋收時就告訴那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想吃就自己來摘,一把年紀了也不要顧忌那份鄉(xiāng)里人情了。
我對這片果園懷著深深的感情。果園還是30年前種植的,這是父親送我的最大的一單童年禮物。這么多年過去了,這片果園之于我,無疑記錄著一個農(nóng)家的是非長短、血脈流離,同時也在鄉(xiāng)村幾十年草木枯榮的交替中折射著家國命運的風(fēng)云激蕩。
一
上世紀80年代,文革的陰霾剛剛消散,被饑餓的恐懼包裹了多年的人們剛剛品嘗到包產(chǎn)到戶帶來的飽腹感,家鄉(xiāng)的人們都無比小心地守護著自家田頭地舍的每一粒收成。就連現(xiàn)在人們看也不看的沙棗,那時都是人們要看護的果實,每到秋天主人都會驅(qū)趕來偷摘嘗鮮的小孩子。
曾經(jīng)艱難的生活讓剛剛進入自給自足的農(nóng)村人還沒法判斷新政策是不是能帶來長久的安全感,生怕命運再一次被突然而至的運動裹挾成一葉飄萍。(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家的果園就種植于這樣的一個才開卷書寫的新時代。記得那個時候我才不到10歲,地處偏僻的家鄉(xiāng)解散人民公社不幾年,重新?lián)碛袀€人土地的父輩們對這幾畝地珍惜如金,因為這土地上承載的是一家人甚至一個家族的生存保證和未來希望。這種感覺可能只有在舊社會和新中國成立后近30年起伏波瀾的社會中有過洗禮的父輩才能體會,那時作為天地間渺小的個體對個人命運完全失舵,悲歡離合僅在晝夜之間,這樣的年代尊嚴和榮譽都被一日三餐的茍且續(xù)命壓彎了腰。
擁有了土地的父輩們第一次覺得個人的勤勞可以創(chuàng)造出幸福的光芒,整日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忙碌著,用汗水為土地積蓄著豐收的能量,等待著秋天一片金黃的收獲。那時,父輩們之間的生活質(zhì)量對比全憑一年的收成來確定。如果某家在一年中青黃不接時向別人借糧,這將成為街頭巷尾經(jīng)常議論的話柄。
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父親把屋后的八分水地栽上蘋果樹、梨樹、杏樹和山楂樹。當我們一家人在秋收后的那段時間為果園夯筑圍墻時,村里的父輩們都有些不可思議,覺得父親有些暴殄天物。但我卻成為全村同齡人羨慕的對象,因為在幾年之后我就可以肆意享用各種水果了。
二
舅舅去世的早,舅母不久之后就帶著不到3歲的表姐改嫁他鄉(xiāng),堂舅后來過繼給了外婆,當是防老了。在那個剛剛能夠勉強果腹的年代,外婆在舅舅五口之家里也只能寡淡地度日。有時家里做了稍好的飯菜,母親會讓我送過去,希望可以讓外婆換換口味。我每次去都不敢進舅舅家的大門,因為他經(jīng)常會施予我體罰,或者直接讓表哥抓住我給我迅速地剃個光頭,我就在他們肆意的笑聲中哭著離開。這些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可能扭曲了我孩提時代的親情意識,以至于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中總是對親戚充滿著一種高度的戒備和恐懼。
由于這個原因,每次我總是隔著舅舅家的大門把外婆叫出來,把飯給她,外婆將飯端回屋里把碗騰出來送給我后再回去吃。經(jīng)年之后,外婆才告訴我們,其實每次給我送碗回去后,那些飯菜已被舅舅一家人瓜分完了,只剩下一些殘汁而已。這樣的情節(jié)讓我的童年對舅舅一家人充滿抵抗情緒。
我們兄弟四個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呵護下成長的,我能清楚記得有時因為我們調(diào)皮惹得外婆生氣了,她來揍我們,但她那封建社會的小腳怎么可能趕上我們動如脫兔的頑皮童年。但從小與外婆的成長培養(yǎng)了我們對她深深的感情,同時也就加深了童年時對舅舅一家人的敵意。我的記憶當中,外婆基本上是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一年當中也僅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是在舅舅家或姨媽家住,我覺得外婆去舅舅家住的原因就是為了不能讓他們白白地獲得外公遺留下的那份家業(yè)。
外婆就是在她的兩個女兒和一個過繼兒子的房舍屋籬之間走完了她最后的人生,最終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慣在舅舅家的一方土炕上閉上雙眼。12歲的我在人生之中第一次面對至親的永別,竟然沒有如今電視劇中同種劇情的悲傷,只是覺得外婆的去世為我的童年永遠地劃上了休止符,可能這是一種情結(jié),似乎外婆在童年就在。多年以后我才在某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中越來越懷念外婆,常常淚流滿面,直到在時間的催逼中習(xí)慣了家中再沒了與她有關(guān)的話題,留存的僅僅是逢年過節(jié)時為她燒去的一堆紙錢。
生命中第一個離我而去的至愛親人就這樣在歲月的日升月落中成為記憶中我偶爾想起模糊黑白,而童年時她的音容笑貌在回憶中卻怎么也無法定格。其實我們一直在與過往的漸行漸遠中原諒著自己對每一份感情的逐漸淡漠。
三
種植果園的緣起并不復(fù)雜。
那時村里有兩處還屬于集體的林場,大約各有五畝左右,林場里有很多蘋果樹、梨樹、杏樹等北方常見的果樹,每到秋天果實成熟時,那片林子就成了我們孩子們望眼欲穿的地方,甚至大人們都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采摘,為長久習(xí)慣了清湯寡水的腸胃添加一些水果的清香。
舅舅當時是其中一片林場的管理者,一個深秋的午后,我們一群十來個孩子在剛剛收割完的田間放牧自家的馬、騾、驢等牲畜,他從林場返家經(jīng)過我們時,從一個布口袋里掏出一些小蘋果一一分給其他孩子,恰恰作為其中他惟一的外甥的我卻沒有分到。現(xiàn)在我已想不起是他故意沒給我還是輪到我時已沒有了,只記得我把這次委曲哭訴給了父親。那時剛過而立之年的父親被這件事激起了他強烈的自尊,加上長久以來因為外婆的因素與舅舅家形成的嫌隙,在那一刻為年輕的父親做了決定。
就在30年前的那個秋天,父親冒著全家人可能挨餓的危險在自己的良田中種植了屬于我們家的私家果園。
那是一個好多農(nóng)村人還沒有擺脫饑餓的年代,那還是要把好吃的、有營養(yǎng)的東西留給家里要干重勞力的人吃的年代,也是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只能是倒數(shù)第二個吃飯的年代(母親永遠是最后一個給自己盛飯的人,我知道有時鍋里的飯所剩不多,現(xiàn)在想來深深為這種少不懂母愛而內(nèi)疚和痛),母親與和善的鄉(xiāng)親無不為這一決定擔憂。當然也有人想著來年看我們少了8分地的一家向別人借糧度日的窘迫。那一幕沒有出現(xiàn),而且從來也沒有出現(xiàn),中國社會的巨變讓習(xí)慣了以持久的心態(tài)去適應(yīng)一種波瀾不驚的生活境況的農(nóng)民們有些措手不及。父輩們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們遲暮之年會經(jīng)歷過去幾代人都不能體驗過的山鄉(xiāng)巨變。
果園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快速成長著,父親和我們四個兄弟在這個過程中學(xué)會了嫁接,學(xué)會了修剪。“桃三杏四梨五年”,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中我在焦急地計算,等待著果園第一次春華秋實。
我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品嘗第一框果實的情景,但我依然能記得作為一個家里有果園的孩子在村里是讓同齡人嫉妒和羨慕的。幾年后村里其他人家竟然紛紛效仿,開園種植。但隨著生活水準的改善,父輩們的幸福量度已從飽腹之虞上升到了與城市居民對標生活質(zhì)量的時代,果園那令我神往的時代也漸漸地歸于平淡,逐漸從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中悄然退出。
四
父輩們終究還是在日夕忙碌中老去了,舅母和兩個表哥已相繼去世,80歲的舅舅成為村里的五保戶,表姐和表嫂偶爾過來送米送面,孤獨的舅舅成為眾多農(nóng)村留守老人中的一員。
其實在外婆去世沒幾年,我們與舅舅家開始走得很近了,特別是兩個表哥和舅母去世之后,關(guān)系一如親舅,而且更加親近了,父母親也經(jīng)常過去看看他,每當我們哥四個回家也總是要過去和他聊聊天。
每次看到日漸蒼老的舅舅,我常常為小時候?qū)λ顟训目謶侄械诫[隱的愧疚,那段因少不更事而疏離了的親情讓我的童年歲月里充滿了缺憾。
果園的緣起和結(jié)果都成了風(fēng)中的流云,在斗轉(zhuǎn)星移的過往歲月中并沒有成為我們家幸福的注解,也沒有叢生為提升家人自尊的靈丹妙藥,回首它的歷史僅僅是我家屋后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今年中秋節(jié)回家,與父親緩步園中,低矮傾頹的園墻,雜草叢生的園地,零落的蘋果和梨在葉子稀疏的枝頭懸掛著,成為麻雀、蜜蜂的口中食,此情像是即將終老的鰥夫,等待一個荒蕪的結(jié)局,一如當下的這個村莊,早已少了兒時雞鳴狗叫的熱鬧,顯得格外落寞。我想父親一定也和我一樣在時光流逝中已很難有一絲當年的快意恩仇了,我知道果園從來就沒有承擔過那么多的人情冷暖。
屋后的果樹在一茬又一茬的秋收冬藏中歷盡了兩代人的去留,縱使深情款款,奈何世道人間,興衰離合。毫無疑問,經(jīng)年之后子孫輩們的尋根問祖將是一輪又一輪的薄奠,最終歸于墳頭荒草,深山一抔。
“田園將蕪胡不歸”,如今雞犬相聞已寫完了鄰里村廓之間的繁華,蕓蕓眾生已在“地球村”中千里攜手,遙望蒼穹。我想這是很多農(nóng)村家庭向往新世界的必然歸宿,無需傷感,所有的歲月終究是一幅圖畫,總有一天會煙消云散,惟有后人的生活會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中跨上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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