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那年冬天，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三個孩子，跟祖母苦撐著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家。我十五歲時，疼愛母親的外婆去世。接著，祖母因哥哥婚姻出現(xiàn)波折，遭受一番折騰，病倒在床上，不久帶著無限的放心不下，離開我們。家里的重?fù)?dān)一下子落到?jīng)]有當(dāng)過家的母親身上。

那時，我年少貪玩，不能體諒母親的心境。母親表面很平靜，忙著托人給哥哥做媒。哥哥一表人才，但家里窮，幾經(jīng)周折，傾盡家力，才成全婚事，可不到一個月，嫂子離家出走。一日，哥哥的媒人貼著母親的耳朵（母親耳背）說:“你家媳婦不回來了”。母親聽后，沒說話，異常平靜，幾天都不言語。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看書，突然，屋外有人喊我:“基文！快去，你媽媽在滿杰家罵人”。我慌里慌張地跑出來，往滿杰家跑。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母親站在滿杰家院外，指手蹦腳地朝里面罵人，罵著讓人臉紅的字眼。院子里站著七八個客人，喜氣洋洋的。滿杰老婆尷尬地向客人解釋，滿杰氣得橫眉豎眼，攆過要打母親，我急忙上前拽著母親手臂，貼著她耳朵說道“走！回家”。母親大罵不止，我只得硬拽帶拉。后來，只要是誰家來人，她都瘋瘋癲癲地去罵人。

把人逼瘋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人在崩潰之時度過怎樣的艱難時刻？我無法體會母親心里的世界，但她苦難告訴我:人唯有不斷地強大，才能在這個世界里找到出口。

每次，我在家里看不到母親，心里就恓恓惶惶的，有時，屋外倉促的腳步聲都讓我緊張。村里有的人比較善良，通情達(dá)理，知道母親“孬”了，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喊我把母親拉回家，說幾句氣氛的話，就過去了；有的人本來就不是好惹的，哪里受得了如此辱罵。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對門人家的女人拿著竹竿抽打母親。母親瘦小軟弱，沒有還手，只是瘋狂地罵。我沖上去，護住母親，向那個平時和我家比較好的女人嚷道:“你怎么能這樣呢？”，說完拉著母親回家。我自知理虧，沒有理由與人理論，只能把氣咽下去。

人生中什么最悲涼？經(jīng)歷這種悲涼能否就能看清人生的真實面目？有一次，我在家里做作業(yè)，鄰居大娘喊“:基文吶！你媽媽在你伯伯（爸爸）墳頭哭，快去把她接回家！”我心往下一沉，急急忙忙地跑上山岡，到我家山芋地邊，看見母親趴在墳上，悲慟地哭泣。拖著悠長的哭腔，讓我斷腸心碎，至今我也忘不了。母親知道我來，沒理會。我上前拉了拉母親的胳膊，母親沒有動。我靜靜地站在旁邊，等她發(fā)泄完。我眺望山野，村民們正在除草、平地、挑擔(dān)……各自干著手里的活。母親哭累了，慢慢站起來，抹了抹眼淚，輕輕地說“家去”。我隨手拍了拍母親衣服上的灰土和雜草，跟著她慢慢往家走。

姐姐出嫁那天，親戚們擔(dān)心母親病發(fā)作，鬧場子，壞了喜慶的氣氛，慫恿我買安眠藥，給她吃，讓她多睡會。我照做了。吃過午飯，迎親的隊伍搬嫁妝，準(zhǔn)備動身，姐姐穿好新衣即將出閣。母親醒來，看見眼前的一切，明白過來，卻出奇平靜，面如死灰，靜靜地坐在床上，像失了魂似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姐姐生下第一個孩子，滿月后不久就把寶寶帶回娘家，母親看著搖窠里新生的幼兒，露出難得的笑臉。自那以后，她好了一些。那時，我已畢業(yè)，出門到安慶做水電工學(xué)徒，無法照看母親。

我二十歲那年，承包一項水電安裝的小工程。一天，我正在樓里干活，突然聽到一個人滿大樓里跑著，不斷呼喊我的名字，我膽戰(zhàn)心驚地應(yīng)了一聲。那人臉色嚴(yán)肅地說“:趕緊回家，你家房子被大雨沖倒了”。聽著他的話，我嚇得半死。（后來，我就落下一個毛病，只要誰突然大聲喊我名字，我就心驚肉跳。）

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家，臨近家門，看見房屋完好，緊張的心才松下。我推開虛掩的木門，進(jìn)屋，堂廳幽靜凄清，母親孤零零地坐在竹椅上。我舒了口氣。她見我回來，嘴里嘮叨起來，說誰晚上來害人，把墻角打個洞。我四下察看，發(fā)現(xiàn)堂廳有一面墻腳，被多日雨水淋濕，坍塌成一個大洞，人可以鉆來鉆去的。

第二天早上，我對母親說“:我把房子拆掉，重新蓋，你到姐姐家呆幾天”。母親疑疑惑惑地離開家（她以為我剛走上社會沒錢。她不知道我向經(jīng)理借了三千塊錢）。母親在姐姐家住了一宿，回來時，正看到我?guī)瞬鸱孔?，瓦、椽子、行條都拆下來了。眼前是光禿禿的土墻，家具散亂地堆在屋外。母親一臉的驚訝，接受不了，氣得發(fā)瘋，悲傷哭泣，跑了。

拆房的幾天里，我沒顧上母親，以為她去了姐姐家、小姑家或者舅舅。有天，姐姐來說沒有去她家，舅舅家也沒有。姐姐去小姑家問，小姑說沒來。于是，我和姐姐分頭找，四方打聽。我去各個村莊田野尋找，有的說昨天看到，好似去了下個村，我去下個村，也是同樣的話。有人看見她，我卻無法找到她。找了幾天，我有些絕望。有天，只見她罵罵咧咧地回來，頭發(fā)蓬亂，渾身臟兮兮的。后來，聽她說那天她上街，回來時，下雨，錯過回家的路口，找不到家。亂跑幾天，看見火車道，才順著火車道回了家。她說這些天，有好心人給她飯吃，不然餓死在外。

有段時間，我失業(yè)在家，感情上遭遇挫折，每天郁郁寡歡地坐在家里發(fā)呆，有時，像孤獨的幽靈行走在山岡上的草叢間或樹林里。我跟母親幾乎是不說話，偶爾只用兩個手勢比劃。有一天，我心里非常煩悶，在房間唉聲嘆氣。這時，母親笑滋滋地跑進(jìn)來，喜形于色地說:“我在花生地里種豌豆，種了三塊地，掏了不少花生，晚上炒著吃?！蹦赣H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自從她精神崩潰，幾乎一直是陰沉著愁苦的臉，今日，像常人一般心花怒放，她的喜悅像和煦的春風(fēng)吹起我心里快樂的漣漪。想著晚上有清脆可口的花生芽吃，所有煩惱都忘了。

我在外工作，每隔一段時間回家，買好油鹽醬醋米面，以及母親的衣服，偶爾給十塊二十塊錢給她買點吃的，姐姐也會隔三差五回家看望她。有一次，她去村里買肉，賣肉的稱好肉，兩斤肉要十三塊錢。母親指著賣肉的鼻子上大罵:黑心，不要臉，死要錢。在她發(fā)病前，肉是三塊七一斤，幾年過去，肉價大漲，她不知道。賣肉的只得給她。過后，向我要錢。我對賣肉的說，你只管給她，我會付賬的。后來，母親沒去過。

我一直混的差勁，到2009年開始做汽配生意，日子才好轉(zhuǎn)起來。每次回老家?guī)У臇|西多些，我滿心歡喜地給母親介紹吃的和用的，她罵我“:糟蹋錢，我是個要上天的人了，還買這么多東西”。當(dāng)我匆匆離開家，母親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跟在后面，嘴里念叨著“謹(jǐn)慎點！謹(jǐn)慎點！”。我上車，揮手說:“回去！回去！”。她靜靜站著。我把車子快開出村里石子路時，再回頭望母親，她跟著車子走了一段路，站在村外的田野上，孤孤零零的望著我。

母親在我家住不習(xí)慣，我讓她跟哥哥住，她也不愿意，自己形單影只地住在老屋里。直到自己站不起來，我把她抱進(jìn)哥哥家，她才默默地認(rèn)命。后來，她身體每況愈下。我在她身邊守了一段時間后，說要出去跑一趟生意，十二天就回來。我出門后對哥哥姐姐說，我出去，只在安徽附近跑，如果母親病危，打電話給我，我可以一天內(nèi)趕到家。

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由于我腰間盤突出癥發(fā)作，提前一天回家。第二天我去哥哥家，看著枯瘦如柴的母親側(cè)身而臥，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略微扭頭，看了看，好似知道我回來了，但沒有言語。晚上，我在她身邊守到十一點多，去睡覺。一點多時，哥哥喊醒我，唐突地說道:“老娘走了”。我走到母親身邊，感覺出奇地安靜，她很安詳，像睡著的樣子，我伸手推了推，沒有反應(yīng)，我摸了摸她的鼻息，沒有一縷氣息。我走到屋外，外面漆黑一片，異常寂靜，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般寂靜，無邊的薄涼侵入我的身體。

母親就這樣走了，她一生貧苦，遭受數(shù)不清的磨難，作為他的兒子，我沒能讓她過上好日子，我是有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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