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假

上了初中之后，我開始越來越喜歡放秋假。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身材瘦高的少年，每年放了秋假，都會去生產(chǎn)隊里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雖然有時候會感到特別辛苦，但是對于已經(jīng)厭倦了天天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我來說，卻能夠獲得書本之外的另一些樂趣。秋假是一年之中時間最長的一個假期，在那段日子里，我可以擺脫老師的約束，遠離沉悶的課堂，在秋天的田野里盡情地呼吸自由而新鮮的空氣。

放假的第二天，一群從小一塊兒玩大的同伴相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去生產(chǎn)隊里找隊長，要求參加勞動。隊長一揮手，大嗓門吩咐我們：去西坡掰玉米吧。村西是一望無際的玉米林，地勢呈現(xiàn)一個緩慢的上坡，稱為西坡，村子里大部分農(nóng)田都集中在那里。

我一向喜歡秋天茂密的玉米林，人在其中，直立的玉米稈高過頭頂，又寬又長的葉子遮擋住視線，好像置身于迷宮，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我們橫著排成一行進入玉米林，邊走邊掰玉米，爭先恐后，大喊大叫，嘻嘻哈哈。掰下來的玉米被聚集成堆，每隔上一段距離，地上就會積累起一堆玉米。離玉米堆近時，我們會直接把玉米扔過去；離玉米堆遠時，我們先把玉米裝滿隨身攜帶的筐子，再運送過去?？拷衩锥训娜?，有時候會被扔過來的玉米擊中，一聲驚叫，急忙避開，引來四周一片笑聲，卻不惱怒。后來很多人無論遠近都要將玉米扔過去，玉米從四面八方飛向一個地方，落地之后又彈出去，造成玉米散落的到處都是。隊長知道后，會跑來狠狠把我們訓斥一頓。隊長是我本家一位堂兄，個子不高，臉膛黑紅，嗓門粗大，總是一副兇神惡煞地樣子，我們都很怕他。他一出現(xiàn)，我們就會變的安分守己，謹小慎微。

我最不喜歡將玉米林割倒之后再掰玉米，這時候玉米秸橫躺在田間，需要彎下腰去或蹲在地上，時間一長，就會腰酸背疼。被割倒的玉米秸桿白天被太陽一曬，夜晚再被露水一浸，就會變得枯黃、柔軟而有韌性，玉米也不容易掰下來，一不小心還會被柔韌的硬皮劃破手指。低頭屈身掰了很長時間，才前進了一小段距離，抬頭看，玉米地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們漸漸變得心不在焉，開始偷懶，一會兒到處追趕螞蚱，一會兒到不遠處河溝旁的大樹下乘涼。但是只要隊長的身影一出現(xiàn)，我們馬上就會忙碌起來。隊長似乎有一雙火眼金睛，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總是把我們劈頭蓋臉教訓一頓，指著遙遠的玉米地盡頭說：今天不把地里的玉米掰完，就別回家吃飯。我們開始全力以赴掰玉米，一刻不停，手腳快的漸漸趕到前面去了，我年齡最小，總是落在后面。轉(zhuǎn)眼到了吃飯的時間，不管快的慢的，無論怎么努力還是掰不完，肚子餓的凹進去，終于泄了氣，不再把隊長的話當圣旨，都各自回家吃飯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秋天的農(nóng)活沒完沒了，心里還在牽掛著沒有掰完的玉米，隊長又給我們分配了新的任務，捆玉米秸。日子一天天過去，今天干這個，明天干那個，一切行動聽隊長指揮。田野上漸漸被收拾的干干凈凈，繼而又被拖拉機深耕了一遍，接下來開始平整土地，準備播種小麥。

秋天最忙碌的時候到了。

天還沒亮，有同伴在窗外喊叫，睡眼惺忪爬起來，手忙腳亂穿上衣服，匆匆跑到大街上，追趕已經(jīng)出發(fā)的人群。走出村子，四周黑朧朧的，寂靜的田野上傳來一片蟲鳴，身上有些涼意，心里卻感覺既新鮮又興奮。在地里勞動了很長時間，東方才現(xiàn)出一片魚肚白。一會兒，幾道霞光把黑色的群山和厚重的云彩分開，太陽先是露出一道紅邊，又漸漸變成半個圓，終于變成一個金光四射的火球。這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忽然感覺肚子空空如也，咕咕叫個不停，越來越癟，身上也有了幾分疲憊，于是急切地盼望送飯的人快點來到。

坐在地頭上吃飯最香。送飯人是個時髦男青年，留著一頭長發(fā)。送早飯時，因為早起，總是一副邋遢樣子，睡眼惺忪，面無表情，蓬亂的頭發(fā)也像路邊的雜草。送午飯時，送飯人又會變一個樣子，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又黑又亮，臉上笑嘻嘻的，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精神煥發(fā)。送飯人推車的身影只要在遠處一出現(xiàn)，饑腸轆轆的人們便會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往地頭上聚攏。車簍里裝了兩個大水壇子和家家戶戶裹著飯菜的包袱。我的飯菜一般是兩個黑面饅頭和一個咸雞蛋，看看周圍，很多人的飯菜幾乎都一樣，在當時，能吃上這樣的食物已經(jīng)算是很奢侈了。

我最喜歡秋天剛剛翻耕的田野，深褐色的泥土新鮮而濕潤，厚實而松軟，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富有彈性。我總是忍不住在上面奔跑，翻跟頭，故意摔倒。此時，田野異常開闊，極目四望，一覽無余，藍天，白云，陽光普照，遠處有一條高高架起的引水渠，還有一座紅色小房子，天的盡頭是一行排列整齊的楊樹，一切都清晰可見。

而田間工作也變得越來越辛苦了。

把土地整理平坦，又開始修筑田埂。在地里拉起幾根長長的白線，一群青壯年沿著白線用镢頭將兩邊的土挖到中間，方言稱為“挑脊子”；我們?nèi)齻€少年跟在后邊，分別用鐵锨拍打田埂的左面、右面和上面，方言稱為“拍脊子”。我年齡最小，負責拍打上面。剛拍打了幾下，隊長走過來，大聲呵斥我們拍打的不夠結實，一邊拿過一張锨給我們做示范，只見他掄起鐵锨，把一小段田埂的三個面拍打的平整而光滑，棱角分明，然后大聲說：用點力，就拍打成這個樣子。說完就走了。我們卻無論如何都拍打不成隊長示范的樣子。旁邊有人在催促我們加快速度，否則天黑之前干不完。速度快了，拍打的質(zhì)量也越來越差。拍打到傍晚時分，都累得筋疲力盡，可是很多田埂還在等著我們拍打。我漸漸落在最后面，兩手累得幾乎拿不動鐵锨，卻還在堅持，一下一下不停地拍打。后來，雖然還在拍打，卻只是象征性地觸碰一下，幾乎一點看不出拍打的痕跡。而此時夜色已經(jīng)降臨，周圍只聽人聲，不見人影，而眼前長長的田埂也變得模糊不清。

然而，無論多苦多累，竟然從來沒有想過退縮。

播完種之后，田野變得十分平整。這時候還需要把田間松軟的土地用腳踩踏一遍，這是一個輕松而有趣的工作。一群人一字排開，腳跟靠在一起，腳尖盡量往兩邊分開，一點一點往前挪著細碎的步子，讓腳印緊密排列起來，大家一邊移動腳步一邊說說笑笑。秋天的田野總是深深吸引著我，一條水渠，一排樹木，一眼深井，一叢灌木，都會讓我感到新奇，讓我駐足流連，讓我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

秋忙終于過去了。

塵埃落定，田野漸漸安靜下來，天空越來越藍了。

假期即將結束，忽然間有些想念多日不見的學校，想念安靜的教室和整齊的課桌，想念上課的鈴聲和黑板上的粉筆字，還有多日不見的同學們。于是又開始盼望開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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