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絮語之泥塘月色

莘縣二中吳雁晴

這些天心里頗不寧靜。

那日盯自習，教室里趴倒一片——若在往日我會走下講臺挨個兒呼喚七到八遍，并贈送笑話或苦口婆心若干——那日情緒低落，只呼了三遍就抱著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兩耳不聞臺下事了。

眾人皆睡我獨醒。

然后，校長在監(jiān)控里看到童鞋們集體夢周公的壯觀場面，怒不可遏...(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第二天女友去聊城參加暖頻道的新裝發(fā)布會，聘我做司機。按常理剛挨了批應該夾幾天尾巴，一是我不善拒絕，二是趁沒課想出去透透氣，就拜托同事給簽上到，不看臉色不簽假條，私自下凡去了...

掐了些含苞欲放的“死不了”，返程。一路上接二連三有加急電話，曰“一把兒”通知美術組開會（永遠是訓斥會），速歸！

再速也趕不及了，女友對著我的手機提高音量：“編個瞎話——編圓點兒！”我目視前方加大油門，告訴女友，電話那頭是校長的外甥女...

心理學上有個詞兒叫蝴蝶效應——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有可能會在美國的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龍卷風。

我的這股氣流，在心底，刮不起龍卷風，卻把日子沉進了爛泥塘。

起源是小朱報志愿。

黑色六月，忐忑中等來了皇榜揭曉，562分，正好壓著一本線。盡管被錄取的希望不大，總不能放棄一批沖一沖的機會，娘兒倆于是分頭抱著電腦或手機或平板直查得眼冒金星。晚上匯總，看到燕山大學的建筑專業(yè)有碰中的可能，只是入學要加試基礎素描。

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句：“你不是一直崇拜林徽因嗎？她可是學建筑的?！?/p>

小朱居然有點心動，又躊躇：“那素描咋辦?。俊?/p>

一看有戲，我立馬坐直身體，滿懷期待：“我可以教你啊？又不收你學費。正好我們暑假補課要從頭再來，你跟著我去聊城，邊玩邊學，又解決了假期沒人陪你的麻煩，豈不是兩全其美？”

“可是說好了這個暑假要學鋼琴??！”

“鋼琴可以明年暑假、或者大學里業(yè)余再學嘛，這樣我還能有時間攢錢給你買鋼琴——琴和畫誰先誰后有什么要緊？”

“...那好吧?！?/p>

我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要知道打造一個琴棋書畫、文武雙全的閨女一直是我的夢想??！所以高中課業(yè)那么緊，我依然支持她彈琴練字看閑書，或者去旱冰場溜冰。只是畫畫，我熏陶了17年也沒熏出她的興趣，倘若因建筑學而懂一點美術知識，也算是歪打正著了。

于是開始憧憬會畫畫的小朱是如何的淑女，憧憬娘兒兩個終于可以在一起切磋技藝。

可惜好夢不長，第二天夜里，臨睡前習慣性地看一眼手機，小朱的微信：

我還是想學鋼琴

我不想等一年再學了

我不報建筑了

...想起《樓臺會》里梁山伯的一句唱詞：“無限歡喜化成灰...”

很想把她揪起來大罵一通發(fā)泄我的失望與憤怒！...忍住，輾轉半夜，微信回復：

報不報建筑是你的自由，學不學美術也是你的自由，兩個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只不過這個假期學美術是個好機會——你不想珍惜也是你的自由。

女孩子的青春非常短暫，25歲就開始衰老——25歲之前不美可以抱怨父母，25歲之后不美就只能怪自己了。

想要美得長久，辦法有三個：讀書，運動，提高藝術修養(yǎng)。

琴棋書畫都能增加顏值。特別是畫畫，能鍛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讓心不粗糙，日子不枯燥，愛畫畫的人永遠都不會空虛無聊。

所以，這樣一個業(yè)余愛好會讓人受益終生，讓平淡的生活豐富多彩。

苦口婆心，聽不聽勸也是你的自由。

你一直任性，從來都沒后悔過嗎？

選擇實高，選擇理科，鬧著養(yǎng)狗，鬧著拉頭發(fā)，固執(zhí)地去愛情山...我知道阻止你的后果只能讓你變得陽奉陰違，就像小時候阻止你吃糖，你會偷偷吃得更多。

所以畫畫的事兒我仍然不會強迫你，我說了鋼琴可以等到大學里，你非要暑假學，我也不阻攔——只是別像養(yǎng)狗那樣三天熱度就好——

早晨黑著兩個眼圈兒去上班，剛到辦公室就看到小朱的信息：

我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我是真的對畫畫不感興趣，琴我又不是沒學過，我很喜歡

一天天坐在畫架子前面我肯定坐不住

我一直沒主見，是因為一直都是你在幫我做決定，所以...

最后一句怨言讓我再克制不住怒火，飛快地回復：

我?guī)湍阕龅臎Q定你有聽過嗎？哪一次不是按你的意愿？

算了！你有充分的自由，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吧！

這是賭氣的口吻，微信那頭她卻佯裝不知，照常做好飯等我下班。我不死心，又在餐桌上講起美術在生活中的應用，講色彩與服裝搭配，講我那些丑小鴨的弟子們如何因美術而變成白天鵝...我看出了她神情里的不耐煩。果然，我連篇累牘的絮叨最后只換來她一句：

“我覺得畫畫還不如做兩道數(shù)學題?！?/p>

...

“你究竟為什么這樣討厭畫畫？——小時候你是喜歡的呀！你鬧著要彩筆，你還愛畫小人魚...為什么現(xiàn)在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反正初中老師、高中老師、還有你教的美術，我都覺得挺沒意思?！?/p>

強烈的失敗感！不只是作為母親的，還有作為一個美術老師的。但還是放下自尊努力循循善誘：

“幾個美術老師教得沒意思，并不代表美術沒意思??！就像吃茄子，姥姥做的、爸爸做的、我做的你都不愛吃，你就斷定茄子不好吃，可是自從那回吃過多禾的風味茄子，你不是愛上茄子了嗎？...這樣好不好，明天有講課最精彩的小林老師來給我們班上課，你坐在學生堆里聽一聽，有興趣呢咱就接著學，還是不喜歡就拉倒——我也就死心了！”

你給我的心理落差太大，就不能委屈一堂課讓我緩沖一下嗎？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聽一堂課會死嗎？

小朱的倔犟許是隨我吧，認定了的事兒寧死不屈。

娘兒兩個開始冷戰(zhàn)，比起以前和她爹大朱的冷戰(zhàn)，持久而深刻。而且這冷戰(zhàn)起于報志愿，后來不知怎么就偏離了主題，甚至我想象著將來談婚論嫁，她也會像《裸婚》里的童佳倩一樣和自己的媽對抗。

最無助的時候總是想到師姐，打電話求援，卻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說我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孩子身上，說我是最自私、無理、霸道的女人...爭論到手機燙耳朵，未果。

心真是墜入谷底，對著電腦一遍遍百度“為什么會有人不喜歡畫畫？”想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想小孩子拿著筆涂鴉的驚喜，想想自己當年和小朱這么大時，也曾和父母冷戰(zhàn)，那是為了要學畫畫...不是美術有問題，而是我們的美術教育出了問題，那么大的問題讓我很無力，絞盡腦汁也理不出個頭緒。

同時剪不斷理還亂的還有我和老公的工作變故——翰林中學因太紅火而被盜版，面臨著很大的麻煩，老公忙新校忙招生忙租賃場地...比奧巴馬都忙，已經(jīng)很多天沒回過家了；我這邊是千辛萬苦協(xié)議好的假期計劃又被領導百般刁難...泉涸，卻沒有相濡以沫的那條魚，這讓我印堂發(fā)黑、滿臉晦氣，仿佛又一個否極。

我也知道這樣的壞情緒會弄糟所有的事情，可怕的蝴蝶效應！所以翹班去散心，我想早一點掙扎出爛泥塘...

師姐罵過我之后開始檢討自己的急躁，本著負責到底的原則，又專門抽出一下午的時間親自登門諄諄教導。我備了綠茶，調侃：“以防你語重心長的時候口干舌燥。”

教育過程：...此處省略十萬八千字，有興趣者可向師姐索要講稿。

晚餐桌上，看著小朱小心翼翼可憐兮兮一副無辜的表情，我終于開口：

“不用擔心我再強迫你學畫了，你琴阿姨說了——所有的苦心都是為了孩子更好、活得更快樂，如果反而不快樂了，豈不是背離了初衷？

唉...你知道嗎？我長這么大年紀，和領導、和老公吵架都從沒低過頭，讓我低頭的只有我老媽、和你——我親生的閨女?！?/p>

然后我就哭了。

師姐說有一種愛叫放手，師姐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我放了退了，眼前浮現(xiàn)的，是老態(tài)龍鐘的武則天，知道大勢已去，無奈地交出玉璽...也許真的是自私，說是為了孩子更優(yōu)秀，潛意識里是想延續(xù)自己苛求優(yōu)秀的夢想...我懂得孩子一脫離母體就成了獨立的個體，一切都得她自己去經(jīng)歷，老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還是不要再咸吃蘿卜淡操心了吧。

七月，我爬出一塌糊涂的泥塘，看見月牙兒出來了。小朱填志愿的時候，我去隨禮、看望老姨、送老媽回家...娘兒倆各忙各的，互不干涉但彼此掛牽，我想，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了吧，很快她將展翅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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