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梅從小就是一個不喜歡秋天的人，意念里，秋天的到來，總是和荒林萋草、凜冽蕭瑟、甚至凄風苦雨息息相關，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了很多年。尤其是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入伍到晉西北高原的那幾年，每到這個季節(jié)，隨著萬物的凋零，斷腸天涯的羈旅愁懷也日漸濃烈。直到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她對秋天的印象。

說起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秋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來得都要早一些。在部隊醫(yī)院當護士的凌梅，又誠惶誠恐地迎來了在這里的第五個秋天。晉西北這地方屬高原氣候，空氣稀薄，土地沙漠化嚴重，自然環(huán)境相當惡劣，沒來過這里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國慶節(jié)剛過，秋風掃落葉的景致似乎在人們眼前倏忽一閃，隨即就荒山禿嶺，狂沙四起，肆虐的北風夾雜著粒粒沙石，甩打在人的身上、臉上，生疼生疼，從辦公室到宿舍短短幾百米的路，就能將一個干干凈凈的人變成土八怪。有男同志開玩笑說，回到宿舍首先倒立，一陣“唰唰唰”后，從衣服、鞋子和臉上的折子里紛紛揚揚抖出兩斤沙土，一個秋冬下來，家里蓋房用的沙子都解決了。就在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季節(jié)里，在凌梅情緒極度低落之時，更令她無奈的事情發(fā)生了。國慶期間，由于先生千里迢迢的一次探親，使她們的女兒意外萌芽了。從第二十五天起，她就開始了劇烈的妊娠反應，整天頭暈腳輕，全身乏力，再加上無休止的惡心、嘔吐、畏寒，對一個原本就對秋天沒好感的人來說，真可謂雪上添霜。她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想，整天除了上班就是閉眼睛躺在床上，尤其一提“吃”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再加上食堂，從國慶節(jié)到第二年“五一”，總是永遠不變的三大樣：蘿卜、土豆、白菜，主食非米飯即饅頭。盡管院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炊事員不斷變換花樣來改善伙食，可是由于資源所限，終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使上食堂吃飯的人越來越少，當然特殊時期的凌梅就更不用說了?？此@樣，一些熱心的同事紛紛從家里送來小米粥、面條等清淡可口的食物，可這些平時在大家看來很好吃的東西，她剛吃上兩口就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連膽汁都給攪了出來。無奈，只得去住院輸液，以滿足胎兒日益增長的營養(yǎng)需求。

一天上午輸液時，聽同事說，科里的清潔工老王打聽她。老王五十多歲年紀，家就在附近的鎮(zhèn)子里，在科里干臨時工有五六年了。聽一些老同志說，她家里條件不錯，丈夫和大兒子都在部隊銀行工作，小兒子在忻州師專當老師。老王平時話不多，上班就埋頭干自己的活，工作一向細致認真，從不怕吃苦，跟科里的人相處都不錯。每到逢年過節(jié)，她總要從家里帶點好吃的過來，什么黃米炸糕，羊肉餡餃子，烤土豆，炒葵花籽兒等，就當地僅有的一點土特產，她都想著法子作為稀罕物給大家做好帶來。每當看到這些香噴噴的吃食，凌梅她們這些平時吃慣了老三樣的“餓死鬼”就會一擁而上，一會兒工夫把一堆東西搶個精光，還嚷嚷著沒嘗出味來?？粗粋€個如狼似虎的樣子，老王每次都樂得半天合不攏嘴，還不忘安慰她們：“別急，你們要覺得好吃，下次我多帶點就是了”，儼然一位慈母。

中午輸完液剛快迷瞪著的時候，聽到門口有動靜。凌梅側身一看，是老王。她先是探進來腦袋悄悄地看了看，隨后整個人都跟進來了，仍是那么干凈利落，笑瞇瞇的，手里還拎著一個布兜。凌梅趕緊起身打招呼。

“小凌，聽說你懷上娃娃了，這可是好事呀！”老王輕輕地站到凌梅床邊，由于激動，布滿皺紋的臉像一朵綻放的菊花，兩頰部當地人特有的“高原紅”顯得特別親切可愛。

“唉！什么好事，難受的要命，我都快要堅持不住了?！?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不礙事，女人懷娃娃都是這個樣子，過了前三個月慢慢就好了。我中午回去給你做了點莜面，你們平時吃慣了大米白面，換換口味，興許能喜歡呢?！?/p>

“可是我覺得什么都不想吃?！?/p>

“你老不吃也不行，不然肚子里的娃娃該缺營養(yǎng)了。來，我?guī)湍闶⒌斤埡欣?，如果覺得好吃過幾天我再給你做?！边呎f邊麻利地拿起凌梅的飯盒，可能是看長時間沒用，還特地從暖瓶里倒了點開水燙了燙?！澳銈冞@些人好講衛(wèi)生”，老王邊把水倒掉邊說。然后從她帶來的包里取出一個擦洗的干干凈凈的飯盆，把滿滿的一盆飯倒進凌梅飯盒里，做著這一切的同時嘴里還勸她一定要心情愉快，這樣才能吃進去飯，才能有利于胎兒發(fā)育。完了說是要去搞衛(wèi)生，匆匆忙忙就走了。

來了這里好幾年還真沒吃過莜面。出于好奇，凌梅強撐著起身下了床，遲疑的打開飯盒，不曾想，一股似曾相識的清香撲鼻而來，什么東西這么香？她睜大眼睛往前湊了湊，天哪！滿滿的一盒西紅柿醬炒土豆絲拌莜面魚魚，原來是久違的西紅柿的味道！莜麥和土豆是當地的特產，在這里常常會聽到山上放羊的老漢扯著脖子唱：“灰毛驢驢上來灰毛驢驢下，莜麥面栲栳栳山藥蛋”，這兩樣是當地老百姓一年四季的主要食物，而西紅柿當時卻是這里極其極其稀有的東西了。當地不產西紅柿，不夸張的說，有些老鄉(xiāng)恐怕一輩子都沒吃過西紅柿；即使部隊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偶爾從省城太原捎回來有限的一點解解嘴饞，還不是人人都有份的。這樣的奢侈品，老王從哪里得來的？能想象的到，就是好不容易有幾個西紅柿，她自己也舍不得吃，而是做了醬留著過年吃的，因為過年的時候沒有任何青菜，也是全家人聚的最齊的時候。可是為了自己，老王竟然把家里僅有的、最珍貴的一點可口菜肴都貢獻出來，讓她怎么能忍心吃呢？一盒面的色香誘惑沒使凌梅馬上狼吞虎咽，她感覺自己麻痹了許久的內心深處被深深地震撼了，她哽咽著、抽搐著，繼而淚如雨下，終于忍不住把頭埋進被子里酣暢淋漓的大哭了一場，為自己的懦弱和不懂事，為同事戰(zhàn)友的深厚友情，更為老王的慈愛善良……她自責著，感動著，一直到累的哭不動了，才發(fā)現胃腸不知什么時候湊熱鬧似的開始蠕動了，喉部也不由自主的做著吞咽動作，甚至一不小心就會有一股口水噴涌而出。

她完全像一個饑餓已久的難民，什么都不顧，端起飯盒大口大口就開吃了，好像多日來的虧欠都要在這一頓補上，以至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飯菜，才發(fā)現還沒細品其中真實的味道。摸著圓圓的肚子，破天荒的沒有一點惡心的感覺。那天中午的太陽也很好，隔著玻璃，暖洋洋的照在病床上，照得人從里到外舒坦極了。吃完飯時，竟然熱乎乎的出了一身汗，好長時間沒有這么爽的感覺了，凌梅突然覺得生活又變得像原來一樣美好。

神奇的很，從那以后，她的反應就慢慢減輕了，身體也逐漸恢復起來，直到女兒順利降生。

遺憾的是，后來她再也沒有吃過像那天那么色香味俱佳的飯菜。二十年來，那一盒清香誘人的西紅柿醬炒土豆絲拌莜面魚魚，老王那一張寫滿純樸善良的臉和面頰部兩團親切可愛的“高原紅”，還有照在病床上暖洋洋的秋日的陽光，所有這一切都讓她深深的思戀，同時也讓她從思想感情的深處徹底改變了對秋天原有的惡劣印象，取而代之的是那令人愜意的金風送爽，瓜果飄香，以及那無限的溫暖、溫情和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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