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憑本事偷到的錢,憑什么要還

小偷有很多種稱呼,比如扒手、三只手。文雅一點得叫梁上君子。在四川,又被喚作扒二哥。
可是無論叫什么,都改變不了這些詞所帶有的貶義屬性。當(dāng)別人說你是個梁上君子,他一定不是在夸你。當(dāng)別人說你是個手藝人,那可就不一樣。他把小偷稱作手藝人。
我只見過他一面。在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下午,他冒然闖入學(xué)校的心理咨詢室。
他穿著一套寬松的西裝。使得瘦小的模樣更為立體,一目了然,走起路來應(yīng)該是舉步生風(fēng)。頭發(fā)沾了些雨水,有點雜亂,依然能看出手動中分的痕跡。
戴著一副黑框大方形鏡片眼鏡,配上滄桑的面容,倒有一股別樣的氣質(zhì),像是上世紀(jì)落魄的教書先生。我估摸著他應(yīng)該有30來歲了。
他以平淡的語氣問我這里是不是真的提供免費的心理咨詢,我說真的。他找到靠近角落的一個位置坐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向他說明免費心理咨詢是為本校學(xué)生服務(wù)的,暫不接受社會人員,請他去別處找更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
他執(zhí)意不走,坐在那。說現(xiàn)在反正沒人,而我剛才又在無聊地玩手機,不如留給他做個心理咨詢。
臨近周末的星期五一般都少有人來咨詢,況且還是下雨天。今天下午也的確沒人預(yù)約,閑著也是無聊。既然沒法趕走他,就勉為其難拿他練練手,增加咨詢經(jīng)驗。
02
還沒等我先開口了解他的基本情況,他就喧賓奪主地說了一段讓我震驚的話。
“我是個小偷,確切的說是個手藝人,我也靠雙手干活吃飯。十五歲起我就跟師父學(xué)藝,如今已經(jīng)有10年了。這十年來,我唯一欣慰的就是我從未失手,沒讓師父失望過,繼承了他的衣缽”。
他的表情很平淡,娓娓道來。但我從他的語氣中感覺他很自信,有些洋洋得意。
根據(j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治療理論,他如今成為這樣的一個人,必然與其童年成長經(jīng)歷、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
“說一說你的父母?!薄拔业母改福课乙呀?jīng)十年沒見到他們了,他們也不想見到我。
他們嘴里總是埋怨著翅膀長硬了、能上天了,我們總是圍繞著去哪了、做了什么、什么沒做好而大動干戈。我是多余的,他們叫我不再回來?!?/p>
“你對偷有什么看法?”
“是為了生存。被趕出家后,我行乞數(shù)月來到外地,食不果腹,風(fēng)餐露宿。到了冬天,饑寒交迫,疾病纏身。我蜷縮在城市的一個角落,等待著死亡,一了百了。師父把我?guī)Щ亓思?,那一晚,我吃到了這輩子最好吃的飯菜,睡到了這輩子最柔軟的床?!?/p>
“師父說,為了生存,人們會愿意做很多事。比如殺人放火,坑蒙拐騙。這些在常人看來都是傷天害理、違法亂紀(jì)的事,但在生存面前,形同虛設(shè)。”
“師父說,我瘦小靈活,在擁擠的人群中能竄來竄去。手指細小纖長,挖、鉤、割、摸輕而易舉,神不知鬼不覺,是塊干手藝活的好料,不能浪費。我第一次感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用。”
我想著他是不是墮入盜竊團伙,被組織洗腦,竟會覺得為偷竊而活。
03
“你覺得你師父說得對嗎?”
“對不對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早已在那個冬天死去。”
“為了報答師父,我把掙到的錢交給他,他沒有要。他說這錢是我靠自己的本事掙的,就是我的?!?/p>
“師父說,教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傳承技藝。他很開心能夠看到我出師,學(xué)有所成?!?/p>
“師父說像我這樣一無所有、無依無靠的人,出來混就是等死,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避免流落街頭成為乞丐,四肢健全卻以討為生,影響市容,遭人嫌棄。”
偷竊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的說辭不以偷為恥,反以此為榮。但此刻我不能從道德上去批判他,只能是引導(dǎo)他轉(zhuǎn)變信念。
“你的這門手藝,沒有想過會對他人造成傷害嗎?”
“師父說,我們偷的都是那些人討厭、不喜歡的東西,都是些不重要的。如果一個人真的喜歡,他會時時刻刻拿著、捧著、看著,我則無機可乘。
只有那些他們不喜歡的,他們會隨便亂放,掉以輕心,我則趁機順手牽羊。他們常常說錢乃身外之物,既然是身外之物,那么我就撿起來,成為包內(nèi)之物。
這些失去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們本就是喜新厭舊的?!?/p>
“比起坑蒙拐騙,我這門手藝所賺的錢只能是維持生存,不能致富。師父說,做人要知足常樂,這門手藝切忌貪得無厭。人的欲望越大,越容易迷失自己。
欲壑難填,心手相離,必有一失;無欲則剛,得心應(yīng)手,萬無一失。師父他從未失過手,相信我也會?!?/p>
我偷偷的瞄了墻上的表,雖然才過半個小時,但我已有結(jié)束的心。
他的言辭、行為、表情并無怪異,尤其是詭辯的思維清晰明了,頭頭是道,不像是一個心理患者。
我覺得他是在挑釁我、玩弄我,就像猜一猜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這種愚蠢的問題。我也無心與他爭論對錯,只想快點結(jié)束。
04
“你來這里是想尋求什么幫助?或者說你有什么心理困惑?!?/p>
他沉默,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既不喜悅也不悲傷。
“麻煩你倒一杯水給我?!?/p>
咨詢已經(jīng)過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有倒水給他。我給他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jié)M。
“你一定覺得像我們這種人就是社會渣滓、道德敗類吧!我自己也這樣想過,我曾經(jīng)問過師父,師父說問心無愧?!?/p>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可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有我這樣的運氣。有的餓死、有的凍死、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挖空器官,死無全尸;又的拐到磚窯、煤窯做奴隸,沒有自由。
我是這些不幸之中的萬幸,我還能呼吸,聞著這個世界的氣味。每天睜眼是新的一天,看日出日落,想去哪就去哪?!?/p>
“師父說他能力小,這一生救我一人也算是功德無量。他人的生死,我們又何曾會在乎過?更何況是一個陌生人?!?/p>
“我很羨慕你,父母呵護備至。快樂成長,無憂無慮地上大學(xué),將來畢業(yè)后可以找一份體面陽光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可是上天給我的天賦并不是讀書,我無法在讀書上有所造詣。上天給了我這門手藝,一點就通,我總不可能將自己的手砍斷?!?/p>
“師父說,一切皆是天意,我們索取他人,那么就失去自己。”
“師父養(yǎng)了十幾條狗,有流浪狗,有瘸腿的狗,有從狗肉市場買回來的狗,這些狗都不是上百上千的寵物狗。它們存在的意義不是陪伴,不是朋友,而是任人宰割成為餐桌上的一道菜?!?/p>
“很多事情由不得我,我也沒有能力去改變,那么就這樣好了,過一天是一天。師父說得對,欲望太多,活得就會不開心?!?/p>
他的眼里泛起淚水,我把桌上的抽紙推到他的面前。
謝謝!
“師父上個月去世了,走得很安詳。他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如他所說,這手藝只能生存,不能致富。這十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同甘共苦,他從未抱怨過生活?!?/p>
“我一直覺得他是圣人,把所有都看的那么透徹。可是他死了,除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要是我不在他身邊,他則孤獨終老,死了也沒人送終,這樣的圣人又有什么意義呢?”
“現(xiàn)在他走了,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和人說過話了。每天面對的事冷冰冰的墻壁,空蕩蕩的房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p>
“今天來到這里是想賺點的錢,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來。我只好作罷,又在門前看到有免費的心理咨詢,便想進來找個人說說話。”
“我想今天也差不多了,謝謝你!”
他起身,從口袋掏出100塊錢。
“我不是這里的學(xué)生,自然是要付錢的?!?/p>
他把錢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去。
我坐在位置上,久久地看著那一百塊錢。他說得對,人啊,為了生存的確是會做很多的事。我明知道這100塊錢是贓款,可心里卻不抗拒,因為這是5天的伙食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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