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煙火

一個人的煙火
一
母親屬馬,生于1954年,一出生就趕上挨餓,一長大就經(jīng)歷了文革。
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因為對饑餓的恐懼,對食物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他們往往不挑食,任何食物在他們的眼里都是平等的,吃到美食更如臨天堂。
姥姥對母親不好,非打即罵,從出生到出嫁,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忍受著姥姥的鄙視。母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釋懷,然而,二十多年時刻存在的這種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恐懼一直影響母親到現(xiàn)在。每當有人聲音大點或緊張點跟母親說話,她就本能地心慌然后出汗,好像厄運降臨。所以,我和妹妹對母親說話的時候不管多大的事都心平氣和,不管跑多快跑多遠,都會在門口把氣喘勻了再走到母親身旁說話。
姥姥共生育了六個孩子,全部成活。在沒有另外兩個小女兒的時候,她最愛自己的三個兒子,而對母親總是怒目相向,稍不如意便是一頓毒打。據(jù)母親說,姥姥是有嚴格的家規(guī)的,比如家里偶爾吃一頓面條,最大的碗當然是姥爺?shù)模缓竽切┟鏃l是這樣分配的:大兒子一大碗,因為大兒子有政治前途,十六歲入黨,后來成為了這個村的村長;二兒子一大碗外藏起一碗,因為他的二兒子脾氣暴虐,吃完一碗如果不飽就會罵娘,也應(yīng)了好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句話;三兒子一大碗,因為他最小也最乖。而母親,只能繼續(xù)吃那難以下咽的紅薯干。有一次母親再也無法容忍這樣的分配原則,拿起紅薯干扭頭離開了鍋臺,在院子里抽泣著吃完自己的晚餐,姥姥拿起笤帚照著母親的頭扔去,一邊還罵罵咧咧:娘的,吃著我的飯還生我的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紅衛(wèi)兵當時差點把姥姥拉出去批斗,理由是她“虐待毛出席的兒女”。結(jié)果是我的姥爺?shù)漠敶彘L的大哥依靠自己在村里的權(quán)勢和心機把幾個紅衛(wèi)兵忽悠暈了后以每日清晨對母親大聲朗讀毛主席語錄作為懲罰了事。
母親的待遇當然沒有改善。
母親結(jié)婚了,沒有嫁妝,她被一個人騎著一輛借來的自行車接到了我的爺爺家。每次回娘家,母親都要為姥姥買她愛吃的口酥,姥姥舍不得吃,都會給他的三個已成家的兒子送去,然后規(guī)定母親要把自己家打的糧食分點給他的兒子,因為他的三個兒子過得不好。
姥姥最后是得腸癌去世的,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母親每天赤手摳她的排泄物,從來沒皺過眉頭。她把自己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燉了一塊一塊的撕給自己的母親吃。
在母親面前飛揚跋扈了半輩子的的姥姥,終于低頭。每次因病痛叫喚得不人不鬼的時候,她只想攥住母親的手。“我只有這一個好孩子,我想吃你做燉的老
母雞”就是她全部的臨終遺言。
二
父親當了五年的民辦教師,月工資五元至十元不等。1984年終于有機會成為一名有編制的教師時,他決定碰碰運氣去考師范。
上午考試完,父親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母親問:還行嗎?
父親答:不好。幾個一塊去的人考試完后對答案,我跟他們都不一樣。估計考不上。
母親什么也沒說去做事了。
我下午不想去考了,父親已經(jīng)心如死灰。
母親又回過頭來,皺著眉頭說:那怎么行,碰碰運氣也得去。
天降大雨,母親把化肥袋子做成個簡單的斗篷。她一步一步艱難的在泥水里挪動著早已灌滿水的布鞋,那布鞋一會掉在身后的泥水里,深陷其中,母親只能退后一步找鞋。就這樣走走停停,傴僂的身影伴隨著雨水,她敲開了村頭老王家的門。
老王問:啥事?
母親答:你的雨靴子在家嗎?他要去考試,怕陷在泥里走不動耽誤時間!
母親把靴子放進化肥袋子原路返回。
回到家,母親生火做飯。她把家里的老咸菜放在篦子上蒸,出鍋后加入僅有的一點麻油放入蔥花和香油。這是給父親在路上吃的。拿出剛蒸的饅頭,和咸菜一起放進化肥袋子,硬推著父親離開家門。
父親考上了,是鎮(zhèn)里唯一的一個。
父親說:是你做的咸菜幫我的忙了。
三
三塊立著的板磚,圍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形,上面支著一口小小的鐵鍋。我從家門口拾來麥秸稈做柴,母親輕巧地劃了洋火,順著秸稈那火苗蹭蹭往上撓著鍋底。一看到這個我心里的小興奮也像那火苗一樣。那時候,家里窮,舍不得點煤,每當母親在院里點起柴火支起鍋就代表家里要開葷了。母親倒上油,那油是家里種的菜花打的菜籽油,一進鍋就“呲”的一聲,然后貼著鍋壁抖動起來。母親把早已切好的蔥姜蒜放進鍋煸炒,一會由鍋底散發(fā)的香味便撲鼻而來,我聞著那夾雜著土香、油香的氣息,
肉是五花肉,白的地方是那種精白,紅的地方時那種暗紅,剛放進鍋,豬油便從肉中擠出,加入了這場歡樂盛宴。肉炒半熟,母親往里面放入茄子,有時放白菜和粉條,加入各種調(diào)料,蓋上高粱桿截斷用納鞋底的繩穿接而成的老鍋蓋,我們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仿佛是一種煎熬,母親的菜出鍋了。肉悶茄子或者白菜肉燉粉條,名字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香味已經(jīng)彌漫了整個小院。母親微笑著看著兩個饞貓,“哈哈,別急,都有”。母親把菜一分為四,她和父親的最少,我的最多,上面漂著大部分的肉片,臨了母親還要把她碗里的分給我一點,然后看著我大快朵頤。有一年冬天吃粉條的時候,由于用力過大,那粉條被我吸在了鼻尖上,滿是油,母親的笑聲嚇跑了冬日的雪花。
母親的飯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她天資聰穎,作出的飯絕對一天不會重樣而且充滿創(chuàng)意。比如雞蛋湯里會加點精心調(diào)制的蔥花,那一抹碎碎的蔥花在湯碗里圍城個圓,如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跳舞的則是那松軟的雞蛋花。
四
烹飪,在母親的眼中沒有固定的法則,一切以口味為先。我最愛吃母親做的排骨。母親愛干凈,所以買回的排骨會反復(fù)清洗,把裸露在外的豬血洗凈,然后入鍋用水煮上一煮,撇去浮沫,空干后用油炒,加入花椒、茴香、陳皮。加水母親有講究,要想湯味鮮美加涼水,想肉嫩加熱水,如果兩樣都要,則加涼水大火燒開,轉(zhuǎn)入小火慢燉。做法不復(fù)雜效果卻出奇好。出鍋的排骨加入香菜,肉香裹挾著菜香一起涌入鼻孔,舌尖上的味蕾頓時興奮起來,跳舞般吸引著口水直流。
僅僅吃肉是不夠的,母親的精心還體現(xiàn)在吃肉時要配上蔬菜,調(diào)個涼黃瓜或者涼拌銀耳,多放醋,既解油膩又清口,葷素搭配,這一張一弛之間體現(xiàn)了母親高超的智慧:既嚴格又溫婉,既雷厲風行又細致入微。
五
母親樂善好施,家里做了點稀罕飯,她總會和鄰居們分享,有時是一碗肉,有時是蒸年糕,有時是幾個粘豆包……
我們村西頭有一位對書法頗有研究的女教師在受了母親年糕的恩惠后欣然提筆,把一副“蕙質(zhì)蘭心”的字裱好送到我家。
鄰居二叔最愛吃母親包的大包子,拿起一個先吃一頭,那里的面多,卻浸了肉香,吃到中間,白菜和肉香混合,雙重的美味,吃到最后,還是面多一點,卻是白菜和肉香兼具。母親好像施了魔法,她做的包子放油很少成熟后那油卻如蜜汁般溢出,二叔吃著還不忘舔著流到手指間的油水,“孜孜兒”的惹得我們指著他的鼻子說饞。二叔佯裝生氣,“我饞,你該怪你媽包的包子饞人!”我們哈哈笑起來,我們當然知道啦,因為他已經(jīng)吃到第八個啦!
后來,二叔去城里干活,飯頓的時候,一大伙子人擠在一個包子鋪里吃包子,二叔從來不去,當別人向他炫耀包子鋪里的包子多么美味時,二叔總嗤之以鼻:你去嘗嘗我三嫂做的包子再咧咧吧!
湊巧的時候,母親會為二叔送幾個包子,二叔舍不得吃,每頓飯只吃一個。
后來二叔離開家門去外地闖蕩,臨走前給母親磕了個頭。
六
小時候喂我飯的時候,母親手拿筷子一口一口地喂,這時,我最愛看她的嘴。如果喂我的是一大口,她的嘴也會和我的嘴一樣張大,如果是一小口,她的嘴會輕輕的張開。我從她的口型也可以判斷這一口飯的多少。如果嘴撅起來,那肯定是我不想吃的時候。我問母親:娘,你又不吃為啥張嘴哩?母親回答:兒啊,我替你使勁呢。
我長大了,不需要母親喂了。每次吃飯,母親總愛坐在馬扎上看我吃飯,我吃大口,母親也張大口,我張小口,母親也一樣。我喝粥,母親會離著老遠對著我的碗吹氣,然后把嘴唇噙得扁扁的,學我圍著碗沿兒喝湯,她是怕燙著我吧。喝完了,母親長舒一口氣,學著我的樣子拍拍肚皮,輕輕地問:吃飽了嗎?
我有孩子了,她還是那樣張著嘴喂女兒飯。女兒掐奶了,每天不喝奶粉又哭又鬧,沒辦法,只能以奶粉為主食。母親看到后很著急,她說不能這樣慣孩子。于是,每當女兒要喝奶時,她一邊應(yīng)承著,一邊快步走到廚房,打開火,加水,放面葉兒,出鍋前加點油菜或酸菜,滴入幾滴香油,多放點醋,五分鐘不到,一碗香噴噴的面葉兒便做好了。我說,我來喂吧。她問,你會不?
我學著她的樣子夾起面片在嘴邊輕輕吹一會,填到女兒嘴里。不一會,女兒笑起來,爸爸,你和奶奶都張嘴看我吃飯。我這才發(fā)覺,我受了母親多大影響。我的嘴一張一合地看著女兒吃飯,母親坐在一邊也和我一樣嘴巴一張一合。
女兒說,爸爸我和你一樣都仿奶奶。
那一刻,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
七
母親不識字,她用她無與倫比的廚藝讓我們一家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讓我們在充饑的同時又對食物有了更多更美的追求。做飯如做人,母親用他的手藝煮沸了熱情和對生活的希望。她做的每頓飯都影響到我做人的原則:隨意、自然、不拘謹,還要務(wù)實。而支撐著一切的,是母親超然的智慧和美麗的天賦,還有那只屬于她一個人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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